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30節
她低頭緩步走在那影子間,聽著自己忽上忽下的心音。 其實重生以來,她經歷過的危險時刻不知多少,慢慢的,她也歷練出來了,很少會有事情讓她這樣緊張。 從前不管多么瘋狂的決定,她只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失敗了能不能承受結果,如果不做又會是什么結果。 就比如當初母皇送她離開,要她去摩揭陀國一事。 如果她不抗爭,那就徹底與帝位無緣,而大周也將為梁國吞并。 而她抗爭,最壞的結果無非是被秦氏兄弟抓住。 現在發生在上庸郡的戰爭,穆明珠心中很理智地知道,齊云是最好的守城將領人員。因為他足夠有能力,又足夠忠心,曾領導過上一次的上庸郡之戰。更何況經過這次戰斗,他可以更牢固地掌握北府兵的兵權,這從長遠來說對她的統治是有利的??墒侨绻∧?? 三倍兵力的瘋狂圍剿下,齊云果真能守住嗎? 如果失敗呢? 一想到這種可能,穆明珠便感到一陣心慌。 這種心慌與從前任何一種心慌都不同。 穆明珠想到這里,踩著影子的腳步忽然一頓,停在了滿院月光之中。 那一夜,她獨自在月下站了很久,直到晨露染濕了她的衣裳。 兩日后,兩則文書從戰爭處送到了穆明珠的案頭。 第一封是喜訊,上庸郡守住了!而梁國有撤兵的動向,長達四個月的入侵過后,梁國不得不考慮夏收秋收的問題。而在大周當地兵馬的sao擾下,梁國兵馬為自身安全考慮,并不敢長期久留在江北,這一撤便是要撤回原本的國境線,所帶走的唯有擄掠來的財物。 穆明珠看到上庸郡守住的消息,壓抑了兩日的一顆心,終于喘過氣來。 而第二封的消息卻不那么美好了。 這是鄧玦寫來的密信,說他奉梁國皇帝的密令,在梁國撤兵的過程中,偽造爭端,領荊州府兵對西府兵動手。梁國皇帝的用意很好猜,一來是為了梁國大軍順利撤離,二來則是要在大周的皇帝與世家之間制造矛盾。鄧玦說,形勢緊急,他來不及提前上報,而他若是不奉命而行,則有暴露的危險。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先動手后上報。西府兵一直防備著朝廷的兵馬,倒是沒吃什么大虧,但這樣一來,若梁國再次南下,朝廷想要借用世家之力便更難了。 梁國兵馬退去,留下一個千瘡百孔的江北。 在被梁國兵馬侵奪嚴重的地帶,當地的世家大族十戶有八戶都因應敵而凋敝,但哪怕是在這樣惡劣的情況下,還是有世家大族拼死護住了家中書籍。雖然在經濟層面上來說,世家大族的確站在了廣大百姓的對立面,但至少在當下文脈的保護上,世家是有其貢獻的。而梁國兵馬過后,踐踏糟蹋的莊稼不計其數,藏到山上或鄉野間避難的百姓,回來之后只能面對顆粒無收的土地垂淚。 對此,穆明珠命李思清開了皇帝的私庫,凡是獻上經典書籍之家,各有封賞;而在這次兵災中,難以維持生計的百姓,也由當地政府和朝廷一同幫扶,先開糧倉賑濟,又興修水渠等工程、招攬力夫,至于來年的青苗費用,則有政府先給出。 這等細務,右相蕭負雪做來最是嚴謹認真。 而因為這次兵災,江北世家大族被打散之后,庶民的力量開始蓬勃涌現出來,意外地催化了穆明珠新政的實施。 豫州武王與潼州毅王,這兩個最反對穆明珠的藩王,都死在這場戰爭中,原本凝聚在兩人身邊的勢力也隨之解散。 而迎戰梁兵的中堅力量,除了西府兵之外,不管是齊云在上庸郡,還是秦三在揚州,都是直屬于穆明珠的人。 這也意味著穆明珠手中的兵權大為加強。 藩王之中,雖然還有在東揚州的誠王與在建業的英王,卻也難成氣候。 在梁國大軍南下的危機中,竟叫穆明珠以女子之身坐穩了帝王之位。 大戰雖然結束,清理戰場、修筑工事、祭奠亡靈,卻都需要時間。 是年初冬,為迎戰梁國兵馬而西行北上的中郎將齊云,終于回到了建業,因軍功而封左將軍。 這一日建業城落了零星的雪,因天氣不夠寒涼,雪花不等落到地上便化為水。 皇帝穆明珠出宮門相迎,二品以下官員列隊兩側。 齊云雖封左將軍,卻很低調,不等轉到通往皇宮的大道,便已下馬而行,誰知一轉過路口,便見皇帝騎在他所贈的黑美人上、笑吟吟望著他。 穆明珠端坐馬上,著朱紅色龍袍,凝眸打量著他,含笑命令道:“上馬!” 百官束手于路邊,盡皆垂眸。 齊云依言而行,鎧甲上融化了的雪花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陛下……”他似乎不敢多看,目光只在穆明珠面上輕輕一轉,便垂了睫毛,低聲提醒道:“臣尚未解甲?!?/br> 將軍歸來,于天子面前當解甲卸劍。 他沒有想到穆明珠會出宮門相迎。 穆明珠噙著笑,手持馬鞭,探身在他那匹馬的屁股上輕輕抽了一記,同時自己一夾馬肚,要兩人同時乘馬往宮門奔去。 齊云稍控馬速,落后于穆明珠半個馬身。 穆明珠卻忽然回過臉來,笑道:“待關起門來,朕為將軍解甲?!?/br> 齊云大羞,險些控不住胯下駿馬,剎那間不但面頰,連脖子、耳根都紅透了。 穆明珠縱馬而去,只留下一串笑聲回蕩在微冷的初冬空氣里。 皇帝與左將軍騎馬消失在宮門之后,列于隊伍兩邊的官員才開始走動說話。 位于隊伍之末的幾名新任小官,恰好站在宮門附近,聽到了皇帝最后的話,也看到了皇帝與左將軍說話時的神色。 其中有名喚蔣坤者,年輕俊美,曾以時論得帝王召見、一夜長談,此時遙望著陛下與左將軍消失的方向,不禁感嘆道:“大丈夫當如此!” 與天子并騎,得帝王解甲,足以慰平生 第212章 思政殿后的小殿中,宮人已知機退下。 窗外雪花輕飄,室內卻溫暖馨香。 穆明珠打量著齊云。 他披甲佩劍站在門邊,不過半年光景,似乎又躥高了許多,鎧甲下的肩膀也愈發寬闊了,幾乎長成了男人模樣,只是眉眼間一抹清雋,仍是少年之態。 穆明珠盯著他的眼睛,走上前一步、兩步,伸手便抵在了他胸口,上移至頸間,輕輕為他解去了披風。 鎧甲卻沉重地超乎她的意料。 穆明珠雙手一沉,險些沒托穩那一副鎧甲。 齊云忙俯身接過來放好。 穆明珠嗅到他身上的氣味,大約是染著外面融化的雪水氣味,有淡淡的茉莉香,不同于她平時用過的任何一種香。他身上的香氣,像是雪水與他體香的融合,清淡微涼,卻又令人沉醉。 在所有的感官中,旁的都可以通過回憶重溫,唯有嗅覺是不可復制的。 只有當他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才會嗅到這樣的香氣。 穆明珠湊到他衣襟領口嗅了一嗅,仰頭望著他,笑道:“你又長高了?!?/br> 齊云耳根微紅,眸中含笑,低聲道:“陛下亦長高了?!?/br> 兩個人猶如正蓬勃生長的翠竹,恰是人生最好的年華,在同齡之人尚且懵懂無知之時,卻已經一個是執掌二十萬兵馬的左將軍,一個是總理天下萬事的帝王。 她和他在風風雨雨中一起長大,一歲便抵過常人許多年。 穆明珠的手指攀上了齊云的衣帶,有些不安分地搖動著。 齊云俊顏紅透,瞥了一眼窗外尚且明亮的天光,輕聲道:“請陛下容臣沐浴過后……” 穆明珠雖然動作不羈,但半載未見,心中亦有幾分羞澀,聞言故意笑道:“沐浴過后便如何?我只是想同你說說話呢?!?/br> 齊云大羞,低了頭不知如何作答,只看著她攀在自己衣帶上的手指。 穆明珠見他羞澀,反倒放開了些,索性上前摟了他的腰,把臉埋在了他懷中,柔聲道:“抱一抱?!?/br> 齊云便俯下身來,順勢也環抱住了她。 兩個人站在明亮的天光里,感受著對方的溫熱與呼吸聲,仿佛兩株纏繞在一起的藤蔓。 “陛下……”櫻紅的聲音忽然從外間響起。 穆明珠與齊云獨處的時候,若非又緊急重要之事,身邊的侍女絕對不會出言打擾。 “右相大人有緊急公務奏報?!?/br> 穆明珠還倚在齊云懷中,臉上溫柔放松的笑意還未褪去,但睜開的眼睛里已一片清明,“朕這就來?!彼鲱^望向齊云,略帶歉意一笑,道:“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我去去便來?!?/br> 齊云不能留她,亦不能跟隨。 穆明珠走到門邊,又回頭拉了他的手,笑道:“記得沐浴過后,乖乖等著?!逼鋵嵥刮幢厥钦娴囊鍪裁?,只是對于自己不得不留齊云等待,而表示牽掛安慰。 齊云彎了眼睛一笑,目送她快步出了小殿,走過松柏未凋的院子,一路往思政殿而去。 思政殿偏殿中,蕭負雪已等候片刻,正站在窗邊望著落雪出神,忽然聽到門外腳步聲紛雜,便知是皇帝來了,忙轉身相迎。 從小殿過來,只需穿過一處小院,穆明珠仗著年輕身體好,并沒有穿大氅,一路穿著夾衣裙襖過來,入內后低頭隨手撣著裙面上的雪水,徑直道:“右相何事?” 蕭負雪望著她微紅的鼻尖,心中閃過一絲異樣,忙收斂神思,恭敬垂了眼睛,將急事奏來。 原來是東揚州出了亂子,奉命往東揚州宣傳新政的僧人三十一名,在當地被山匪殺害,無一生還,而山匪逃得無影無蹤,當地府兵無從捉起。 穆明珠起初不敢置信,扶著小榻坐下來,慢了一拍才感到怒火從胸中燃起。 她和蕭負雪這樣的經歷,根本不可能相信什么山匪害人后逃走的故事。 這分明就是當地世家勢力的反撲,他們奈何不了遠在建業的皇帝,卻可以把孤軍深入他們地盤的僧人除掉。 而且他們故意把事情做得離奇,要天下人都知道這些僧人的死不簡單。 如此一來,還有誰敢奉皇命到東揚州推行新政?若敢來,就要做好赴死的準備。 而且這樣的死亡,未必能有查實真相的那一天。 宣傳新政的僧人在各州,都遇到過不同程度的危險,但只要當地府兵還聽命于朝廷,這些僧人自己多加小心,只偶爾會有零星幾個人出事。像東揚州這樣,僧人一次性全軍覆滅還是第一次。 足見東揚州反朝廷的勢力是多么一手遮天。 “陛下?!笔捸撗┛戳艘谎刍实坭F青的面色,低聲道:“東揚州有誠王在,與別處不同。若要大肆聲張起來,一是恐怕旁的地方也效仿生亂,二是若不能立時懲戒兇手、不利于朝廷威信,三是梁國方退兵、朝廷糧草空虛,兵力疲乏,也不宜動兵?!?/br> 穆明珠冷著臉,道:“右相的意思,是叫朕啞忍了?” “自然不是?!笔捸撗┙o出的是理智可行的路,“此事不宜聲張,最好是派能信得過之人,秘密前往東揚州,查明事由,只誅首惡?!?/br> 穆明珠壓下怒氣來,起身在小殿中踱步思考,清楚蕭負雪給出的建議是眼下最好的方法,低聲道:“右相心中可有人選?” 蕭負雪低著頭,道:“東揚州之事可大可小,若穩妥起見,自然是黑刀衛出馬勝算大些?!?/br> 穆明珠略有些詫異,腳步一頓,道:“不可。建業城中尚有百事未清?!彼戳耸捸撗┮谎?,又道:“況且東揚州既然如此囂張,當地的黑刀衛未必還能信得過?!?/br> 正如當初揚州的黑刀衛丁校尉已經被焦道成腐蝕一樣,東揚州的黑刀衛如今也不能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