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14節
原來五日前,流風果真按照約定的,給謝鈞服用了過量的五石散。 然而謝鈞這次服用的藥量過大,竟沒有像以前偶爾輕微過量一樣昏沉不醒,反而呈現了一種亢奮的狀態,幾乎可以整日整夜不睡,在藥效的強烈作用下,一時如被火燒,一時卻又極寒,而他的思緒也變得癲狂奔放,行為舉止大異于平時。 在這種亢奮的狀態下,他失去了一貫的謹慎狡詐,原本壓抑著的野心,漸漸如噴薄欲出的巖漿。 而皇帝與寶華大長公主因為新政鬧翻一事,更是給巖漿上澆了一勺熱油。 他不應該再等了! 他要天下盡在他腳下、趁現在! 第195章 秦王出建業城的第五日。 謝氏山莊內,流風隔窗望著兀自發笑的謝鈞,難掩心中恐懼。 自她那日給謝鈞服用了過量五石散之后,謝鈞便陷入了癲狂的狀態。雖然以前他服用五石散之后,偶爾也會出現這樣的癥狀,會特別亢奮,有時候他會在書房中指點江山、罵天下人都是蠢貨,毫無在人前溫文爾雅的模樣;有時候他會點數名美姬在側,顛鸞倒鳳??墒亲疃嗖贿^一夜,他便會行止如常,出現在人前時,仍是風度翩翩的模樣。 可是這一次…… 流風緊張地咽了口唾沫,盯著發笑的謝鈞。 謝郎君竟沒有發現嗎?他、他現在笑起來連嘴巴都歪斜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陷在這種癲狂的狀態下,相對輕易地接受了她的說法——是他那日自己堅持多服用的。而也正是因為在這種癲狂的狀態下,他沒有察覺過量服食帶來的恐怖后果,也就還沒有懲罰于身邊服侍的人??墒堑鹊剿@種狀態消失,也許在七八日之后,也許在兩三日之后……等到他恢復了理智,她將面臨怎樣的下場?這一次,她還能逃過去嗎? 流風強迫自己定下神來,提著一壺新茶走進去。 臨窗的書桌前,謝鈞全無平時沉穩鎮定的模樣,右手五指在桌面上來回迅速敲擊著,發出的響聲如密集的鼓點。 他偶爾會神經質般渾身一抽,叫旁人看了驚駭,他自己卻全然不覺。 “郎君?!?/br> 謝鈞渾身一顫,從狂想的世界中回過神來,猛地抬頭看向流風,道:“周寶寶來了?” “是?!绷黠L輕聲道:“寶華大長公主殿下已經在花廳等候了?!?/br> 謝鈞立時起身要走。 “郎君!”流風忙又喚住他。 謝鈞兩次被她打斷思路,這次回頭盯著她,目露兇光。 流風心中驚駭,勉強堆出笑容來,指著他前襟的一片暗色,柔聲道:“這身衣裳臟了。郎君換了新衣,再去見客?!?/br> 謝鈞低頭看向自己被茶水打濕的前襟,終于回到現實中來,摸了摸發燙的腦門,一笑道:“忙糊涂了?!北阍诹黠L服侍下,換了新衣,往花廳去見寶華大長公主。 寶華大長公主一臉不快坐在花廳中,見了謝鈞,也不曾起身,徑直道:“若不是看在你從前送了心愛的舞姬給我,我真不愿走這一趟?!彼诨实勰聵E那里受的氣還沒撒出去,怒沖沖道:“一個個的,都把我呼來喚去了?打量我是好欺負的?” 謝鈞來之前飲了一盞涼茶,倒是沒有在意寶華大長公主的怒氣,坐下來笑道:“您府上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其實私底下,誰不同情您的遭遇呢?新政這把大刀揮下來,今日是落在您身上,明日便是在我身上了?!?/br> 寶華大長公主聽出點意思來,既詫異又贊許于謝鈞的口無遮攔,斜了他一眼,怒色暫消,笑道:“看不出來,謝太傅竟還有這樣的膽識?!?/br> 謝鈞壓低了聲音,湊上前來,道:“咱們私底下說句知心話?;实墼缫巡皇菑那暗幕实哿?,如今她要廉價買庶民的心,哪里還管咱們的死活?我謝家祖上累世的基業,若到了我這里,只剩了三百畝田地、三百個奴仆,我還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寶華大長公主提到這事兒又露出怒色來,道:“穆楨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難不成你有法子叫她停了新政?” 謝鈞愈發壓低了聲音,盯著寶華大長公主,輕輕道:“雖然改不了皇帝的想法,卻可以……換個皇帝?!?/br> 寶華大長公主與他對視一眼,并沒有露出很驚詫的樣子,慢吞吞道:“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br> 謝鈞又道:“當初她能稱帝,不正是因您的扶持嗎?您能扶她上去,自然也能換掉她?!?/br> 寶華大長公主皺眉道:“新皇帝上來,誰又能保證乖巧呢?” 謝鈞道:“一定乖巧?!彼麥惖綄毴A大長公主耳邊說了一個名字。 寶華大長公主這次倒是有些訝然了,摩挲著下巴沉思,有一會兒沒有說話。 這天下原本是她家周氏的天下,究竟是她二哥當初的妾做皇帝,還是她大哥的孫子做皇帝,于她而言并沒有什么區別。 只看哪邊對她更禮遇、更尊敬、更叫她快活罷了。 穆楨做了十幾年皇帝,根基漸穩,威勢日重。寶華大長公主有時候入宮見了皇帝穆楨,都有些不太敢說俏皮話。 做久了的皇帝,當然不如剛扶上去的新皇帝聽話。 “需要我做什么?”寶華大長公主徑直問道。 謝鈞心知成了,笑道:“您什么都不必做。只待事成之后,您出來說一聲‘好’便是?!?/br> 寶華大長公主因父母遺惠而握有的實權,已經凋殘不見,但她的存在本身,對于周氏舊臣來說就是很大的意義。 這跟當初穆楨稱帝時候要她做的事情差不多。 只不過穆楨那時候,她要在事成之前就表態。 如今謝鈞既然說事成之后,才需要她出來,那幾乎是沒有風險了。 她生來便是皇帝唯一的女兒,一生沒有子嗣,所追求的不過“快活舒服”四個字。誰若是叫她不快活,她可是什么都不管不顧的。 寶華大長公主端起茶盞,淺淺抿了一口,露出了自新政以來第一個真切的笑容,“別讓本殿等太久?!?/br> 謝鈞笑道:“您這幾日約束府上人,日落后莫要亂跑?!毖韵轮?,動手就在這幾日。 寶華大長公主盯著他看了一瞬。 謝鈞原本以為她要說些夸贊期許的話,誰知她愣了一愣、擱下茶盞,訝然道:“謝太傅,從前倒沒看出來——您這嘴笑起來有點歪呀!” 謝鈞:…… 寶華大長公主一生只管自己說話痛快,也不看謝鈞是什么反應,擱了茶盞,起身笑瞇瞇走了。 謝鈞送走寶華大長公主,便往書房而去,看見迎出來的流云,忽然道:“且慢?!?/br> 流云心中一驚,停下腳步,笑道:“郎君?” 謝鈞盯著她,問道:“我笑起來嘴歪嗎?” 流云忙笑道:“這話從何說起?”又道:“郎君姿容不凡,笑起來叫奴不敢多看?!?/br> 謝鈞似乎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潦草一點頭示意她退下,自己推門入了書房。 周寶寶這個人,只知玩樂,沒有常性。 若是過幾日皇帝穆楨把她哄好了,說不得她轉頭就能賣了他。 事不宜遲,動手要趁早。 謝鈞揮筆寫就了調兵信,命心腹送往西府兵中。 他算好了時間,有密道、有內應,建業城中的家丁已經足夠用。而等到宮變之后,西府兵沿江而上,威懾全境,謝氏故舊遍布朝野、而周睿一出也足以拿住周氏舊臣,更還有寶華大長公主的支持錦上添花——這等絕佳的時機,實乃天助他!到時候,建業城內的異己都是待宰的羔羊,倒是唯有那取經而出的秦王、僥幸撿得一條性命。 謝鈞想到此處,略有些惋惜地摸了摸下巴——不過以穆明珠的性情,多半是要組建兵馬再殺回來的。 一想到漏網之魚還會自己送上門來,謝鈞便忍不住笑起來。 笑著笑著,他忽然想起寶華大長公主的話,笑容一僵,高聲道:“取銅鏡來!” 他的嘴,果真歪了嗎? 大約也只有嗑藥過量的人才能在這等節骨眼上,關心自己嘴歪不歪的問題。 皇帝穆楨已經兩夜不曾安睡。 一項新的政策推行,本來就會遇到無數細小的麻煩。 而限制世家貴戚權力的新政,更是如此。 因見連寶華大長公主都被落了面子,眾人一時倒是不敢求到皇帝面前來。 只這三五日內看起來,新政也是如火如荼展開來。 皇帝之所以不能安睡,一半是因為未知的擔憂,一半卻是因為過度期待而引起的興奮。 梳頭的宮女為她通著頭發,趁她不注意,眼明手快地掐斷了半根白發。 “陛下,監門衛陳爵求見?!?/br> 皇帝穆楨道:“讓他進來吧?!?/br> 這五日來,被困在宮中的蕭淵與齊云,都由監門衛陳爵的人領兵看守。 陳爵每日傍晚入間,簡略匯報當日情況,這五日來也已經成為定例。 皇帝穆楨閉著眼睛歇神,聽陳爵匯報一切安穩之后,又問道:“齊云不曾再生事?” 兩人之中,蕭淵是相對比較安分的,雖然也撒了無數謊,想要脫困出宮,但整體還是“文靜”的,最多不過是裝個頭痛肚子痛要出宮休養。 而齊云則不同。 被困第二日,齊云借著守兵送飯食的時機,擒住守兵,奪了鑰匙,一柄長劍,連殺二十余人,直抵通道外的大石門。 若不是陳爵領百人守住外石門,又燒濕柴、送煙入內,只怕已經給齊云殺了出來。 待到齊云被煙熏到無力再戰,皇帝穆楨親自來到外石門外,屏退眾人。 “你莫要搏命而出?!被实勰聵E溫和道:“朝中形勢你也看到了。公主若是久留建業,恐有不虞之變。朕與她母女連心,為她長遠考慮,要她領僧侶而出,往摩揭陀國取真經去了。你們的感情朕也了解,然而何必爭一朝一夕?你們還年輕,以后的日子長著呢。年輕人愛沖動,一旦做下錯事來,連朕也難以回護。朕如今困住你,調走公主,都是為了保護你們。你在里面冷靜幾日,待幾時想明白了,朕便幾時放你出來?!鳖D了頓,又道:“朕與你們父子兩代君臣,重用你的日子還在后頭呢?!?/br> 這次變故之后,石室內已經三日未送飯食清水,大約靠著第一日送進去的食物清水,還勉強可以維持吧。 皇帝穆楨緩緩睜開眼睛,想起今日下午蕭負雪密奏之事。 謝鈞邀請寶華大長公主過府相見一事,本就叫皇帝穆楨心煩意亂。 而今日下午蕭負雪前來稟報新政細務,最后卻說有密事要上奏。 皇帝穆楨揮退左右,卻聽蕭負雪道:“陛下,謝太傅恐有非常之謀?!?/br> “昨日臣往謝府去,按照陛下您所吩咐的,想要謝太傅表態支持新政。謝太傅聽完之后,點頭應允,可是送臣離開時,卻忽然問臣‘右相亦是世家出身,見此情形便不心驚嗎’。臣問他此話何意。謝太傅附耳說了一句駭人聽聞的話,‘世家中如何便出不得皇帝’。臣昨日心驚不已,夜里翻來覆去想來許久,不敢隱瞞,卻也不敢驟然告知陛下。今日臣左思右想,這等大事不能不讓陛下知曉?!?/br> 皇帝穆楨早就接到過穆明珠對謝鈞與周?;锿\逆的密奏,如今又聽了蕭負雪這話,再加上謝鈞請寶華大長公主私下說話一事,更是再無疑心——謝鈞的狼子野心,已是路人皆知。 謝家乃是累世望族,不可小覷。 世家清楚擋路之人的手段,與他們表面的風光霽月正相反,穆楨在長子之死時已經領教過一回。 她身邊的守衛臨時加了三倍,然而只守不攻,不是長久之法。 她要派人去查出謝鈞謀逆的證據,掌握謝鈞的行動,至少要了解謝鈞現在針對她這個皇帝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