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98節
“這見鬼的天氣!把老子幾 把都要凍掉了!”白馳粗聲怒罵,“咔吧”一聲撅斷了碗口粗的木柴,添到火堆中去。 眾人都笑了,罵道:“你這狗東西還有幾 把?”軍中葷素不忌,他們原是流民匪類出身,更不講究文雅,便有人上手往白馳胯下下摸去。 白馳起身讓開,笑罵道:“滾滾滾!跟著咱們中郎將兩三年了,怎么一點都學不會格調呢?” 眾人哄笑,道:“你這殺才可知道‘格調’二字怎么寫?” 白馳知他們這打趣一時半刻是停不下來的,索性倒了熱水在囊袋中,闊步走開,往背對眾人、立在界碑旁的北中郎將齊云身邊走去。 “大人,這天冷得邪門!您喝口熱水暖暖身子,別凍壞了?!?/br> 界碑之北,便是梁國的疆域,可是十數年前,他的父親還曾在沔水源頭處戰斗過——只是后來梁兵南下,沔水上游三百里,便盡數為梁國侵占。 齊云收回沿著河水北上的視線,低聲道:“不必。我不冷?!?/br> 白馳打量著他的面色,他雖然粗俗,卻并不蠢笨,否則早就死在戰場上了,更做不得將軍,道:“大人像是有心事?” 齊云手撫冰冷的界碑,此事也不需瞞人,道:“因來年九百年佛誕慶典,陛下下詔,要我回建業?!?/br> “回建業好??!建業多暖和!又繁華!”白馳難掩羨慕之色,道:“這是好事兒啊,大人為何憂心忡忡?”想了想又道,“莫不是建業有人要害大人?” 齊云轉過頭來看著他,道:“明日我便需啟程。此間事,都托付給你了?!?/br> 白馳會意,挺直了胸膛道:“大人放心!您之前交待的事情,末將都記在心里了。末將這條性命是您救的。為您赴湯蹈火,那是義不容辭!”他指著火堆旁那些同級的將領,又道:“咱們兄弟別的沒有,就是講義氣。不管您是在建業,還是在什么鳥不拉屎的地方,只要您一聲令下,咱們兄弟便統統照辦!就算是您要咱們給柳泉那樣的狗牽馬,咱們也能捏著鼻子認了!”他說的柳泉,乃是北府軍中世家出身的高級將領。這種世家出身的高級將領,在北府軍中是一派;而白馳這樣真刀**殺出來的庶民,又是一派。兩派之間平素是彼此瞧不起的,但世家將領品階高,真論下來還是白馳等人吃虧多些。 說到柳泉等人,白馳眼中的憤恨深重起來,咬牙切齒道:“若不是他們這些狗東西搗鬼,怎會寒冬臘月巡邊都是咱們,春秋涼風****的時候才是他們?呸!只會在帳中守著暖爐玩博戲的狗東西!”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中郎將,把底下的臟話又吞了下去。 齊云撫著那冰冷的界碑,只覺寒氣絲絲,將一顆心束緊。 是日夜巡過后,齊云安排好部下諸事,便應召歸往建業。 建業城皇宮中。 思政殿側間,皇帝穆楨坐在窗邊小榻上,穆明珠與蕭淵一左一右坐在下首。 蕭淵正手舞足蹈,講著在雍州游獵的趣事,“臣跟那獵戶比射箭,臣一箭飛出,正中一只乳鴿,正在得意,卻見那獵戶不慌不忙拉開弓,一箭射 出,不但射中了那只墜落的乳鴿,還斜飛出去,釘在了不遠處的柳樹上。那獵戶說,他這樣的還只是村子里最不成器的……”他說得夸張又逗趣。 皇帝一笑,滿室宮人也都笑了。 皇帝穆楨笑過后,問道:“那獵戶姓甚名誰?既有這樣好的武藝,埋沒在民間豈不可惜?”她對于驍勇少年,亦是求才若渴。 蕭淵抓抓后腦勺,道:“臣也是這么想,力邀他來建業。只是那獵戶說他生長于民間,不懂貴人的禮節,恐怕惹來禍事。只是見臣隨和,所以愿意跟臣比試一番?!?/br> 穆明珠了解他的性格,豈止是隨和。 皇帝穆楨輕輕一嘆,頗有些惋惜,道:“嗐,什么貴人的禮節?百姓把朝中的事情,想得也太可怕了些?!?/br> 這話不好接。 好在皇帝穆楨旋即自己轉了話題,對蕭淵道:“你這趟回來可去見過你父親了?”見蕭淵神色便知他不曾去過,又語重心長道:“去濟慈寺上柱香,別叫你父親掛念著?!?/br> 這也就是蕭淵,竟膽敢反駁,不為“孝”字所束縛,“嘻”的一笑,直接道:“臣父親若是還掛念著臣,就不會變成‘懷空大師’了。出家人,四大皆空嘛?!?/br> 皇帝穆楨無奈,卻也喜歡他在自己面前這樣講真話、講實話,搖頭笑道:“你這孩子啊,聰明沒用在正道上,盡是些歪理!”語氣溫和慈愛,并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 一時說笑過后,蕭淵退下。 皇帝穆楨擺手示意,原本室內四角默立的宮人也魚貫而出。 門窗合攏的側間內,只剩了皇帝穆楨與穆明珠這對母女。 方才蕭淵在時營造的歡樂氣氛已蕩然無存,空氣中有一種若有似無的緊繃。 皇帝穆楨坐在小榻上,面上神色還算溫和,看著坐在下首的穆明珠,問道:“往摩揭陀國的隊伍賬簿,你都看過了?可有什么要刪改之處?” 明年是佛誕九百年,皇帝穆楨下令,大周僧侶云集建業,從中整飭了一支三千人的隊伍,由濟慈寺的虛云為領頭,要**迢迢前往摩揭陀國,取真經而回。 從大周到摩揭陀國,不只路途遙遠,中間更要經過許多不知名的小國,困難重重。 而皇帝取真經的心很誠,供僧侶隊伍之用的財物,毫不吝嗇。 穆明珠這樣做過戰爭后勤的人看來,每一筆花費都覺得rou疼。關鍵她很清楚,大周現下最重要的并不是取什么真經,而是要集合所有的力量,應對臥榻之側、虎視眈眈的梁國。此時的僧侶不似后世,不禁rou食,不服徭役,個個身強體健,整日舞刀弄棒,拉到戰場上去,換了甲胄就是精兵。三千名僧侶,巨量的物資,只為了取真經而去,在此時此刻,實在太過奢侈。 穆明珠斟酌道:“取真經一事,關系重大,隨虛云出行的這三千僧侶,更是代表了咱們大周的臉面。倉促中選定了這三千僧侶,似乎不甚妥當。不如仿南山書院的例子,在僧侶之中也以考試、辯論層層選拔,如此二三年之后,選出有真知灼見的高僧,使之與虛云一同取真經歸來,才算是不墮母皇聲名?!?/br> 她沒有提賬簿上財物的事情。 然而穆明珠的話雖然委婉,提的也是好建議,但皇帝穆楨何等老練,聞言淡淡“唔”了一聲,一針見血道:“公主認為朕此舉有浪費國力之嫌,又礙于一個‘孝’字不好直接反駁,因此先使它一個‘緩兵之計’?”她說到最后,像是滿意于自己的這則玩笑,“咯咯”笑了一聲。 穆明珠卻出了一身冷汗。 礙于“孝”字,還是留了體面的說法,若是尖刻些道來,說她“居心叵測、虛偽狡詐”也是貼切的。 穆明珠前世與母皇并不親近,只見過她在大朝會上理政的模樣,知道她極有手腕、但對外整體是寬和的。這一兩個月來,穆明珠跟隨在側間,卻是看到了母皇私下奏對時辛辣犀利的一面。 “女臣不敢?!彼酒鹕韥?,恭敬垂著頭告罪。 皇帝穆楨轉而道:“那么,前番新政之議,你仍是認為不可嗎?” 新政之議,也正是穆明珠告訴蕭淵的“分歧”所在。 前世這個時間點,正是新政推行之時。 今世蕭負雪乃是重生而來,他最初仍是埋頭在新政之中,大約是認為前世新政之敗,在于他擬定的政策細節有問題。如此宵衣旰食兩年多之后,蕭負雪眼看著穆明珠在揚州、雍州所行大事,終于明白過來,新政之敗,并不在于細節,不管他怎么窮盡完善這政策,從根上就是行不通的。新政的推行要靠什么人去執行?靠朝廷的官員。朝廷的官員從哪里來?十成里有八 九成是從世家中來的。那么這樣限制世家的新政,卻要靠著世家子弟所做的官員來實現,豈不是南轅北轍、癡人說夢?上一世,他與皇帝都是太相信士人的良知了。 蕭負雪本就清楚上一世新政之慘敗,一旦明白過來,便知原本的構想是難以實現的。 他擱置了新政,卻也還未想出真正切實可行的革新之法——或者說,是不敢想。 然而皇帝穆楨對于新政卻是熱切的,并且抱有了很大的期望。穆明珠在雍州實土化的成功,更是給了皇帝穆楨極大的信心。只要效仿雍州之法,以中央朝廷為靠山,打著不同的旗號,一州一州推行開去,十年二十年后,大周必然會有一番新天地。而她并不是要對世家趕盡殺絕,不過是限制他們手中太大的權力。這樣的讓步,在她極力促成之下,世家當不至于動兵戈以抗衡。 穆明珠很了解,母皇所想的乃是老成持重的辦法。母皇與馬背上打天下的太 祖不同,并沒有贏得過任何一場戰爭,從前輔佐世宗的北伐,也是以失敗告終。登基為帝之后,母皇擅長的乃是平衡世家、朝臣、軍隊等不同的勢力,從中坐穩皇位。但是只要還有第二條路走,母皇一定不會選擇可能造成戰爭的第一條路。這大概是母皇的政 治理念,也是她從前為小戶女兒時的切實感受,“寧為太平犬,不作亂世人”,百姓豈會有歡迎戰爭的?百姓所厭棄者,也正是她這個皇帝應該竭力避免的。 但是在穆明珠看來,母皇計劃中的新政究竟能否實現另當別論,關鍵在于大周并沒有十年二十年的時間! 梁國小皇子在烏桓造成的混亂,最多不過拖延二三年光景。 滿打滿算不過五六年,梁國又會大軍南下。 如果大周不能利用好這短暫的時間,快刀剜腐rou,那么便會有外敵利刃刺穿大周的喉嚨。 皇帝與穆明珠母女二人,雖然發心都是為了大周,然而一個求穩,一個求快,在新政一事上,終于出現了不可避免的分歧。 母女兩人其實極為相似,骨子里都是強勢的人。 穆明珠不管在揚州還是在雍州,也是說一不二的主兒,會兼聽周邊人的意見,但她做了的決定,不容人反駁。 皇帝穆楨亦是如此,廣開言路,寬和待下,然而一旦拿定了主意,便無可更改。 不管穆明珠在外如何,她面對的卻是大周的皇帝。 該分析的情況,該舉的例子,此前幾次陛見,穆明珠都已經道盡了。 此時皇帝再度問起,不過是要她檢討己過、贊同新政。 穆明珠情知不能硬杠,只能服軟之后,慢慢再想別的法子,因此垂首低聲道:“是女臣太急躁了,被雍州的成功沖昏了頭腦。治大國如烹小鮮,女臣要向陛下學的還多著呢?!彼怪^,看不到母皇的神色,卻仿佛能感覺到母皇研判的目光落在她發頂、久久不曾挪開。 半響,皇帝穆楨下榻穿鞋,沒有再提新政的事情,口吻含笑,又說起僧侶取真經之事來,溫和道:“你不要看賬簿上的財物多,隨行的人員也多,便覺得心疼。你待佛祖的心誠,佛祖自然也會庇佑你?!?/br> “是?!?/br> 穆明珠從側殿出來,被迎面的冷風一吹,才覺里衣已經濕透了。 她不過是跟隨母皇理政,便時時覺得如芒在背,不知從前那些多年的太子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穆明珠吸了口氣,站在白玉階上,抬頭望向天邊彤云。她要以女子之身,克承大統,本就是千難萬難;若是能爭取到母皇的支持,或許還有一分和平交接的可能。 除夕日,穆明珠與周眈及得到欽點的重臣,跟隨皇帝穆楨一同,往濟慈寺上了香。 歸來后,穆明珠與周眈又前往皇帝寢殿,闔家團圓。 皇帝穆楨居于首位,自左向右,依次是穆明珠、牛乃棠、皇子妃楊菁與周眈。 因牛乃棠沒了母親,又尚未出嫁,皇帝穆楨憐惜她,便將她也接來宮中。 至于往年次次都在的穆武,這次卻不見蹤影。 外人看在眼里,大約也有所明悟,穆國公一去,看來沒有多少遺惠落在他兒子身上。穆郎君,雖然還是皇帝的外甥,卻已經失了圣寵,成了披著老虎皮的羊、逞不起威風來嘍! 往日除夕夜這場宴會,當時尚在的廢太子周瞻與猶得圣心的穆武,乃是絕對的主角,一唱一和之間,將皇帝哄得極為開心。 而穆明珠與周眈通常只是默然旁觀者。 如今廢太子周瞻已死,穆武連進入皇宮的資格都失去了。 飯桌上的氣氛不能冷,但熱鬧的人仍舊不是穆明珠與周眈。 周眈本就是安靜的性情,在母皇面前更是能不開口就不開口。穆明珠因心存大志,近來跟母皇相處,也深深體會到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有心開口逗趣,卻也要先在腹中思量兩個來回,恐有影射朝政之嫌。牛乃棠則一如既往,只管悶頭吃菜。反倒是楊菁落落大方,爽朗性情,快言快語,逗得皇帝穆楨笑了幾回。 楊菁與周眈成婚剛滿一個月。從定下婚事,到成親,一共隔了沒有兩三個月,在當下來說快得有些不夠體面。然而皇子娶親,又有誰敢置喙?況且楊府既然沒有異議,旁人更不會多說什么。再者周眈已是弱冠之年,楊菁也年滿十八,在這個時代正是婚嫁的好年紀。兩人成親后,仍是住在宮中。周眈的王府還遙遙無期,皇帝似乎也沒有要這唯一的兒子出宮的意思。建業城中另一座空著的王府,至今未有匾額,是另一樁血雨腥風的大議題。 楊菁雖是新嫁娘,卻全無新嫁娘常有的嬌羞。自入宮之后,她不但第一日晨起來給皇帝敬茶,此后竟是日日都來,一直到如今滿一個月。 有時候穆明珠晨起來時,楊菁已經等候在側、服侍皇帝穆楨梳妝。 而皇帝穆楨一反常態,沒有像過去那樣讓楊菁退下,也許是給新兒媳的“優待期”還未過去。 總之在楊菁的努力與皇帝的配合下,這一頓除夕夜宴至少看起來是其樂融融的。 期間,宮人領了一隊皇孫、重皇孫入內,給皇帝見禮,一人說兩句吉祥話,都不過六七歲的孩子,最小的周濟走路還有些不穩,可是竟然都很守規矩了,一板一眼像大人似的,全無孩童的活泛天真。 皇帝穆楨一一見了,各有賞賜,便讓他們下去了。 一時酒足飯飽,皇帝穆楨稱累退下。 穆明珠只覺暖閣中悶熱,不等便輦送到,便起身到門外觀雪,忽然身后腳步聲輕輕,竟是楊菁跟了出來。 楊菁為她披上大氅,笑道:“四妹仔細受寒?!彼故呛苡H切。 穆明珠莞爾,道:“多謝嫂嫂?!蔽羧崭S她去雍州的少女,搖身一變成了皇子妃,連她見了也要見禮喚一聲嫂嫂了。 周眈與牛乃棠都還在里面,一個是行動有規矩、要穿戴好外袍后才出來,一個多半是還沒吃夠。 楊菁目光往穆明珠面上一掃,道:“我瞧著四妹像是瘦了。前朝的事情總是做不完的,四妹當以身體為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