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80節
謝瓊先是一愣,繼而大喜。 他自幼愛驢,常被看作異類。驢與馬,相差仿佛,然而愛馬的人便是正常的,似他這等愛驢的便是怪胎。 謝瓊從前自己關起門來,悶頭養著喜愛的驢子,少與外人相交。 沒想到在這常寧驢市上,竟然遇見了一位同好。 關鍵是這位同好,出手闊綽、仆從如云,一看便知,跟他乃是一般的世家子弟。 “賢弟也愛驢?”謝瓊真是喜出望外,既垂涎那小白驢,也歡喜于遇見同好,忙道:“賢弟如不棄,在下暫住的莊子便在前面——不如同去?在下莊子里還有幾頭好驢……” 常寧縣本就是養騾養驢出名的,謝家產業遍及大周各處,不知這莊子是早就有的,還是因謝瓊愛驢、所以后來購置的。 穆明珠淡淡一笑,并不著急,抬眸看一眼天色,道:“承蒙厚愛,只是天色已晚……” 謝瓊正大感失望,就聽穆明珠又道:“……不如往鎮上的酒樓,一同用過晚膳,席間敘話?!彼F在出行,非常注意安全。 “好好好?!敝x瓊沒有一絲遲疑,滿臉笑容,跟著便往前走。 穆明珠雖然當初在建業謝府中,隔著花墻見過謝瓊一面,但那時倉促、兩人并不曾看清彼此;一向也聽聞謝瓊的性情,但總是真正打交道感受才真切。 她上馬,瞥了一眼騎驢跟在后面的謝瓊,不禁笑著微微搖頭,沒想到謝鈞那樣嚴謹深沉的人,竟教出來這么一個天真爛漫的侄子。 謝瓊一無所覺,騎在驢上,還伸草莖去逗弄那頭小白驢,完全沉浸在偶遇同好的快活情緒中。 至鎮上酒樓,上二層單獨一間房。 謝瓊叮囑了家仆喂驢,跟著穆明珠上來,面對面坐下了,才想起來還不知對方姓名,便笑道:“在下姓謝,字子玉。不知賢弟怎么稱呼?” 穆明珠舌尖上轉過幾個字音,最后不知怎的,抬眸望見窗外一縷纖云,輕聲道:“在下單名一個云字?!?/br> 謝瓊忙笑道:“原來是云弟?!?/br> 穆明珠回過神來,自己也覺好笑,低頭擺弄著杯盞,曼應了一聲,既已出口,也就由他去了。 第169章 謝瓊打量著坐在對面的云弟,越看越喜歡。 公允的來說,穆明珠本就繼承了來自母皇的美貌,又年輕,只憑一張臉便很容易叫人一見心生好感。 更何況對于謝瓊來說,乃是生平僅見的同好。 謝瓊笑問道:“難得有如我這般愛驢者。不知云弟之愛驢,是因何而起?” 穆明珠本就是借著“愛驢”與謝瓊結識的,早有準備,擺弄著杯盞,悠然抬眸道:“世人皆愛馬,愚弟卻獨愛驢?!?/br> 她這一句定了基調,就見對面謝瓊兩眼放光望著她。 “驢者,形似馬,然品格高貴。其蹄小皮薄,卻能負重千里行,周折于蜿蜒山路之上、如履平地??衫?、通宵達旦;可耕田、不避風雨;可載人,利及萬民。如此良畜,卻不需精糧喂養、不需放牧看管。其所需,不及駿馬之萬一;其所給,卻數倍于馬匹?!蹦旅髦榇浇俏?露出一個矜持的笑容,“驢之品格,難道不高貴嗎?惜乎世人皆見駿馬之高大健美,卻無視驢之勤懇奉獻?!?/br> 其實驢的好處還沒說完,驢rou可以吃,驢皮可以熬制阿膠。 不過…… 穆明珠看了一眼謝瓊,見他一臉遇到知音的激動,想到這人跟驢同食同寢、簡直跟后世養寵物的人一樣,決定還是不提驢子這部分優秀品質、卓越貢獻了。 謝瓊已經激動不已,右手握拳,連連砸自己左手手心,只覺這位云弟對驢的贊美,每一句都像是從他心中掏出來的。他自幼愛驢,總為周邊之人嗤笑,天長日久,他自己也覺得仿佛愛驢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是一樣上不得臺面的愛好??墒侨缃衤犨@位云弟一講,愛驢非但不是什么上不得臺面的愛好,甚至比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更有格調。驢有這么多優秀的品質,為什么旁人都沒有發現呢?只看樣貌評定、喜愛駿馬的那些人,又比他好在哪里呢? “哎唷,今日能認識云弟,我真是不虛此生!”謝瓊表達情感也很直接,忙親手斟酒,與穆明珠對飲一杯,問道:“不知云弟家中,都養了什么驢子?” 穆明珠微微一愣——這,她還真沒養。 不過這對她來說并不是問題。 穆明珠眸光一轉,嘆了口氣,道:“不提也罷。從前家中養的愛驢,在愚弟手中養了七八年,今春滿了三十歲,壽終正寢了?!?/br> 愛驢辭世,這一經歷立時觸動了謝瓊的隱痛。 謝瓊長嘆一聲,面露沉痛之色,道:“愚兄也是一般,身邊原有一頭養了近二十年的愛驢,也是去歲亡故……” 穆明珠一聽便知道是當初謝鈞下令斬殺的那頭,明知故問道:“哦?二十歲?何其年輕——可是生了什么???” 通常驢子可以活到二十五歲到三十歲。 謝瓊也真是坦蕩,竟然沒有避諱,如實道:“我喜歡養驢,不務正業,觸怒了家中長輩,連累了小花……”他一面說著,一面紅了眼圈。 這“小花”想必便是他那頭愛驢的名字了。 穆明珠倒吸一口冷氣,憤怒道:“竟是……殺了么?” 謝瓊苦酒入喉,捂著眼睛流了淚,嗚咽道:“是我對不住小花……” 穆明珠還是第一次跟謝瓊這樣的人打交道,其隨性自然之處,有點像是蕭淵,卻比蕭淵天真爛漫許多。 她在安慰謝瓊跟繼續引導逼問之間,猶豫了一瞬,點頭示意婢女呈上打濕了的帕子來,遞給謝瓊擦臉,觀察著他的面色,輕聲道:“按道理來說,這是子玉兄的家事,愚弟不該過問。只是這是什么長輩,竟如此殘忍無情——養了近二十年的愛驢,結發夫妻也不過如此。子玉兄心中便不恨嗎?” 謝瓊拿濕帕子抹了臉,沉沉一嘆,低頭望著自己在酒杯中的倒影,眼圈紅紅,鼻頭也紅紅。 他像是思考了一瞬,而后緩緩搖頭。 “我只怪自己沒用?!敝x瓊耷拉著眉眼,他是偏于溫和天真的長相,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臉,此時語速很慢,每個字都像是思考后說出來的,因而顯得尤為誠懇,“家中產業繁雜,是我不成器,做不到眾人期許的模樣。叔父殺了小花,根源卻是在我不成器上。我心中沒有恨,只是有愧,愧對族人,也愧對小花……”他說著,眼中又蓄了淚,“有時候半夜醒來,好似夢中還聽到小花叫了……” 穆明珠還是第一次接觸謝瓊這等人,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這大約也是謝鈞敢于殺其愛驢以示懲戒的原因。 謝瓊這樣良善不計仇怨的性情,也難怪會被其叔父謝鈞拿捏住。 對于侄子的性格,謝鈞定然是了如指掌,根本不擔心他生恨作亂——謝瓊既沒有這樣的心,也沒有這樣的能力。 但是謝瓊沒有沒關系,輔佐謝瓊的人有也是一樣的。 謝鈞能在大周享有超然地位,其倚靠的謝氏家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卻來自由謝家執掌的荊州西府兵。 真正cao持西府兵細務的,并非遠在建業的謝鈞,而是西中郎將謝欽。 謝欽并不是謝氏子,而是謝瓊的父親、謝鈞的長兄謝鑄所收養的義弟。他的父親乃是謝鑄的部將,在第二次北伐中,為救謝鑄而亡,留下來一個幼子。謝鑄便將這孩子放到自己身邊養育,視之為弟,名之為欽。謝欽對待謝氏,可謂忠心耿耿,又銘記謝鑄養育教導之恩,對謝鑄留下來的獨子謝瓊極為在意。 對外,謝欽自然是忠于整個謝氏的,既包括謝瓊、也包括謝鈞。前世謝鈞陰奪大周皇位之后,招手要西府兵的兵權,謝欽便拱手送上,絕無二心。 但如果謝氏內部再分,在謝瓊與謝鈞之間,謝欽怕是要偏重謝瓊三分。 只是從前謝瓊無心政務,一心養驢玩樂,又自幼給叔父謝鈞約束慣了,也生不出悖逆之心來。 從前沒有沒關系,以后慢慢養出來就是了。 穆明珠淡淡抬眸,看了一眼還陷在悲痛情緒中的謝瓊,緩聲道:“子玉兄節哀,逝者已矣?!?/br> 謝瓊對驢子的感情,大約就像后世現代人對所養狗、貓的感情。 穆明珠便把那死去的“小花”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那樣與跟謝瓊交流。 謝瓊幾時遇到過如此理解他的人?淚痕未干,已然深以這初識的云弟為知己。 一席晚宴,一番暢談,月上柳梢,穆明珠該走了。 謝瓊大感不舍,忙道:“不知云弟宿在何處?家在何方?” 穆明珠一笑,道:“我乃是背著家中出來的,卻不好告訴子玉兄?!庇值溃骸翱傊@常寧驢市,子玉兄若來,多半會遇見我?!?/br> 謝瓊見他不肯告知,也不能強行問其出身,望著穆明珠仆從牽著的小白驢,還是頗為喜歡,卻因為結識了其主人,不好奪人所愛,神色間露出踟躕之色來。 穆明珠了然,笑道:“這小白驢不好養成,我府中有專人飼養驢子。待到養成之后,便贈予子玉兄?!?/br> 謝瓊大喜,也沒有虛讓推辭,笑道:“多謝云弟!只是云弟如此割愛想讓,我能為云弟做些什么呢?”他眼珠一轉,視線又往下裳壓著的玉佩上看去。 穆明珠忙擺手,笑道:“不必。既是同好,見面便是歡喜?!毖粤T,便在扈從簇擁下,乘車離開。 她的計劃長遠,不在這一日一夜之間。 謝瓊望著那遠去的車駕,嘆息道:“可惜不知他家在何處?!?/br> 他雖然天真,但身邊跟隨的家仆卻有眼色。 “郎君,那小公子怕是個女兒身?!?/br> 謝瓊微愣,看向那家仆,腦海中閃過與“云弟”這半日來往的場景——那云弟的容貌,的確是男子中少見之清麗。 若果真是女郎,也就難怪不報家門了。 “云弟他……”謝瓊頓了頓,輕聲道:“竟是云妹么?” 家仆在旁看著,心道,那女郎看著亦是家世不凡。郎君弱冠之年,賢妻卻還不知在何處,整日跟驢子廝混,哪個好人家的女兒敢嫁呢?難得遇到一個能與郎君投契的女郎,倒是一樁天作的姻緣。 為了今日與謝瓊的會面,穆明珠特意換了驢車。 此時回程的驢車內,穆明珠正閉了眼睛歇息。她那張美麗的臉上,在與謝瓊會面時,或歡喜、或同情的表情全都消失不見,只是一片空白。 一百金買一頭驢,不只是為了吸引謝瓊,也是另一種千金買骨。驢雖然上不得戰場,但大軍未動、糧草先行——這糧草很大部分要靠驢來運輸。大周固然缺官馬,卻也同樣缺驢。 至于謝瓊…… 穆明珠緩緩睜開眼睛,就見在她身前兩側左右分開坐著的,分別是櫻紅與秦無天。 秦無天今日也扮做了她的婢女,此時坐在車邊,正望著被風吹起一角的車簾出神。 穆明珠順著那掀開的車簾望出去,只見騎馬跟車的扈從中,有一人是原本跟隨秦無天做山匪的刀疤臉,兩根烏沉沉的熟鐵棍子插在腰間,仿佛記得秦無天跟這人是姐弟相稱的。 “秦都尉?!蹦旅髦檩p輕開口,道:“本殿這里有一樁要緊的差事,需勞煩你?!?/br> 秦無天回過神來,欠身道:“殿下只管吩咐?!?/br> 穆明珠眸光微動,道:“今日咱們見的那謝子玉,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秦無天搖頭不知。 穆明珠道:“他是謝太傅的侄子?!庇值溃骸芭缘亩疾槐丶氄f,只要知道這人是西府兵的陣眼便是?!?/br> 秦無天瞳孔一縮,挺直腰板,全神貫注向穆明珠看來。她經歷過上庸郡的戰役,看過大周的軍事布局圖,自然清楚西府兵的分量。而不管公主殿下要做什么,兵權總是至關重要的。 穆明珠斟酌著用詞,道:“來日我將那白驢贈予謝瓊時,會把負責飼養的婢女也帶給他?!彼哪抗饴湓谇責o天身上。 秦無天極聰慧,與穆明珠目光一觸,了然道:“殿下要下官做那養驢之人?” 第170章 平穩行駛的驢車內,穆明珠凝視著秦無天,沉聲道:“這不是命令,而是一則請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