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76節
寶華大長公主走進來的時候,已經看到了貌美的楊雪,留意了兩眼,知道是皇帝的人,并沒有說什么,聞言笑道:“我跟明珠的趣事兒?什么趣事兒,我怎么不知道?” 皇帝穆楨笑道:“說是你跟明珠,為了一個姓柳的監理,差點大打出手——可有此事?原來公主是逃出了建業,不敢來見你的。你實話告訴朕,若果真如此,朕叫公主向你賠罪?!?/br> “什么大打出手?”寶華大長公主噗嗤一笑,不以為意地擺擺手,道:“這些人吶,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我跟明珠能有什么解不開的事兒?況且什么柳監理、楊監理的,左不過是些長得好看些的玩物。為著一個玩物,能叫我跟明珠鬧得不愉快?不至于?!彼睦镞@事兒早已經過去了,身邊也有了別的美情郎,又道:“我當時就是脾氣上來了,一半是認真發怒,一半是促狹捉弄,她既然吃了我那一盞酒,我還有什么過不去的?” “當真?”皇帝穆楨原本既是閑聊,也是想探一探寶華大長公主對穆明珠的態度,此時卻有些說不清這態度是好是壞。 “這有什么好撒謊的?”寶華大長公主漫不經心剝著葡萄,弄得手指尖汁水淋漓,淡聲道:“其實我這些年來,輩分越來越高,等閑也不敢有人跟我爭執?!?/br> 從前她看中的面首,沒有帶不走的。 唯二的兩次碰壁,還都是在穆明珠這里。 第一次叫人生氣,第二次怒氣上頭,可是過了之后,仔細想想,其實也寂寞。 寶華大長公主道:“都讓著我,又有什么意思?”她又道:“明珠敢跟我爭,才說明沒把我當外人?!?/br> 皇帝穆楨沒想到寶華大長公主會是這樣的思路,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好。 寶華大長公主笑道:“人人都說我是個怪胎,如今陛下也要說我是怪胎嘍?” 皇帝穆楨一笑道:“你是灑脫?!?/br> 寶華大長公主湊上來一點,仔細看她兩眼,道:“你近日又為什么事兒發愁呢?你看你這眼圈,至少得三五日沒睡好?!?/br> 皇帝穆楨嘆了一聲,看一眼底下的歌舞,也沒有避忌,輕聲道:“朝中又說立儲之事……” 寶華大長公主了然,嗤了一聲,道:“誰敢說把誰捉了來砍頭就是了?!?/br> 皇帝穆楨無奈笑道:“人家說了不中意的話,便捉來砍頭的,乃是昏君、暴君?!?/br> 寶華大長公主皺眉道:“那明知陛下不愛聽,還偏偏要說的臣子,叫什么臣?” “直臣、諫臣、大忠臣?!?/br> “真不公平?!睂毴A大長公主聳聳肩膀,不怎么感興趣,又塞了一粒葡萄在口中。 皇帝穆楨沉吟道:“底下大臣都盼著還政于周,你怎么看?” 其實以血緣而論,寶華大長公主才是太祖皇帝在世最親近的骨血,這是太祖的親女兒。 在還政于周這個事情上,寶華大長公主的一句話,就可以減緩皇帝穆楨的很大壓力。 寶華大長公主至此品出味兒來了,這不是簡單欣賞歌舞的一夜,她又看了皇帝一眼,道:“你理他們呢?底下那些臣子就會胡說八道,不過是因為白領著俸祿不好意思,所以才要隔三差五鬧點事情出來,叫陛下知道他們也是在做事兒的?!彼故呛芾斫饣实勰聵E處境困窘之處,又道:“況且嚷嚷著什么還政于周,還給誰呢?雖然我也姓周,可是我得說句大實話,周家底下就沒有能站起來的人。我那大哥哥雖然有能力,可惜命短怨不得別人;我那二哥哥的性子,說好聽了叫溫厚,說難聽了就是懦弱無能,擔不得事兒。其實人都說三歲看老,真是一點都不錯。我母親還在的時候,跟我當成笑話講,說小時候兩個哥哥在外面玩耍,那二哥哥一到天黑就怕的要回屋。這樣的性子,卻做了皇帝。外頭的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二哥哥那皇帝能安穩坐下來,前半段是靠著我父親留下來的舊臣輔佐,后半段靠的是你從旁輔政?,F在外面的人不知內情,只知道吆喝什么還政于周,還給誰呢?你看我二哥留下來的那幾個孩子,還有誰是能接過這攤子來的?我看呀,一個都沒有?!?/br> 皇帝穆楨喜歡她的快言快語,也的確因她這番話感到了寬慰。 寶華大長公主又道:“況且叫我看來啊,二哥哥留下的那幾個孩子,連你所出的眈兒算在里面,沒有一個想接這苦差的。做皇帝多苦啊?!彼媲閷嵏械溃骸澳憧?,咱倆差不多年紀,可是你看看我過的是什么日子,再看看你過的是什么日子——也就是我敢跟你說這話,你看看你眼角的細紋,這都是愁出來的。我每日里有美貌侍君陪伴,吃的是山珍海味,閑了隨時出建業城游玩一番。你呢?你算算你上次走出皇宮這大籠子,都在多少年之前了。所以說啊,皇帝這樣的苦差,誰都不愿意做的。底下那些大臣們嚷嚷著還政于周,也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真正他們嘴里選出來的那人,未必領他們這份情呢!” 皇帝穆楨聽了她這番外,品出了一點言外之意——寶華大長公主似乎是在叫她不要疑心周氏子。 這些事情都是底下的大臣攛掇出來的,并非周氏子所愿。 當然以寶華大長公主的性情,她未必是縝密計劃好了之后說出這番話,不過是循著本心,到底血濃于水,有意回護自己的子侄輩罷了。 皇帝穆楨輕嘆道:“是啊,皇帝是個苦差?!?/br> 同樣位高權重的兩個女人,過的卻是大為不同的生活。 寶華大長公主聽得皇帝贊同,嘻嘻一笑,道:“旁的不說,你看我換了多少美貌面首,從來沒人說什么。再看看陛下你呢——前陣子群臣參奏陛下的事情,連我都聽說了呢?!?/br> 楊雪乃是楊虎的侄子,如今卻也入了宮。 女皇帝養面首,已經讓部分大臣不滿了,但他們還按捺得住,畢竟男皇帝還有三宮六院呢??墒敲媸字?,卻出現了楊虎與楊雪這樣的組合,許多大臣便忍耐不住,要跳出來說三道四了。 而偏偏這等私事上的指責,皇帝穆楨為了表示納諫的態度,還不能叫這些大臣“因言獲罪”,只能捏著鼻子認了,做出一種寬大的姿態來。 好在臣子們還算識趣兒,見那楊雪安分,也就沒有窮追不舍,做做樣子,將來史書上這一筆過得去,也就散了。 寶華大長公主目光又落在那楊雪面上,含著笑轉向皇帝穆楨,有心與她說笑幾句,可是見了她的面色,忽然又覺不妥。她與皇帝雖然感情深厚,皇帝對她也一直頗為禮遇,但自從穆楨做了皇帝,威勢一日大過一日,若是換了任何一個貴婦人在這里,她一定忍不住要跟對方分享幾句,可是轉頭看著皇帝穆楨的臉,她竟有些開不了口。 甚至于,她方才提起皇帝因為新納面首而被參奏的事情,也不是很妥當。 “怎么?”皇帝穆楨察覺了她的目光,抬眸詢問。 寶華大長公主一笑,擱下了關于楊雪的話題,道:“我明白了。陛下今日是為明珠的事情來找我的,是想問問我還氣不氣她——到底是母女情深?!彼Φ溃骸澳銊e擔心。去歲收到明珠從雍州寄來的栗子,我的氣便早消了?!?/br> 皇帝穆楨點一點頭,道:“你氣量大,如此甚好?!睕]有再談還政于周等事,也沒有接話關于楊雪的事情。 大周地位最高的一對姑嫂,在其樂融融的氛圍中,看完了這一場精彩的歌舞。 回雪一個漂亮的收勢過后,依照禮節,上前來給皇帝與寶華大長公主獻酒。 寶華大長公主笑道:“是皇宮中好,還是我府中好?” 回雪原本是謝府的舞姬,卻被謝鈞送到了寶華大長公主府中,后來給穆明珠看到,給了她入宮做舞坊女官的機會。 回雪低頭,輕聲笑道:“對奴婢而言,兩處都好過仙境?!?/br> 寶華大長公主隨口對皇帝道:“陛下怕是不知道,謝府還有一個歌姬叫流云,跟這回雪乃是齊名的。哪日叫那流云也來給陛下唱上一曲?”她又笑道:“謝太傅最近不知在忙什么,也不見他出來了玩樂了——可是陛下給他派了差事?” 回雪聽寶華大長公主提到舊主謝鈞,斟酒的手輕輕一頓,旋即又若無其事垂下去。 皇帝穆楨道:“朕哪里敢勞動謝太傅?他還是一向在南山書院教書?!彪m然給了謝鈞太傅之職,但也是權宜之計,皇帝并不希望給謝鈞更多的權力。 而自從聽了穆明珠的告密之后,皇帝穆楨也一直在留意謝鈞與周睿之間的動向,然而至今一無所獲——要么是謝鈞與周睿已經得到了消息、不再往來;要么就是穆明珠告訴她的消息,乃是錯的。 “哎唷,沒趣?!睂毴A大長公主低聲叫道:“謝鈞也不見人影,穆明珠則去了雍州,我現下在建業城中想要取樂,都沒個人陪伴?!?/br> 皇帝穆楨笑道:“你還沒人陪伴?你府中一開宴,多少家的貴婦人搶著要去?!?/br> 寶華大長公主道:“那不一樣。她們只會一味逢迎,又有什么意思?要不就是她們家男人催著她們來,為的不過是求官。我還嫌她們膩味呢?!?/br> 回雪方才聽寶華大長公主提到穆明珠,早已支起了耳朵,見此時是個話縫,捧了酒杯在寶華大長公主面前,輕聲笑道:“就是說呢,不知四公主殿下幾時回來?” 寶華大長公主便順勢問皇帝道:“正是呢。我那好侄女幾時回建業?” 皇帝穆楨端起醇香的酒,送到唇邊,淺淺抿了一口,頓覺一陣綿密的辛辣涌了上來。 她掩口輕聲道:“那就端看公主的意思了?!?/br> 雍州襄陽城行宮中,穆明珠晨起醒來,先是伸手往床邊摸去,卻是摸了個空。 她愣了愣,從迷糊狀態中醒過神來,意識到齊云已經離開好幾日了。 窗外有鳥雀鳴叫的聲音,明亮的晨光透過窗戶灑落進來,她昨夜睡前沒有拉床帳。 原本齊云在的時候,兩個人拉起床帳來,就是一個單獨的小天地。 這幾日齊云走了,她才覺一個人睡在床上,若是拉了床帳,簡直就好似棺材,所以便總是大開著床帳,熄了燭火會后,看著窗外的月光入睡。 但睡得不好。 穆明珠說不太清楚其中的原理,但是齊云在的時候她睡得很好。 齊云在她身邊三個月,后來她已經漸漸習慣了,也分不出睡得好與壞。 可是等到齊云一走,她才比較出來,原來他在身邊的時候,她便睡得安穩香甜許多。 大部分都是自己睡的時候更香甜,但穆明珠卻有些不一樣。 大約是她經歷的事情太多了,身邊潛伏的危險也多,所以哪怕是睡著的時候,也好像還有另一個自己是醒著的、一直警戒著周圍的一切。 若是有一個她完全信賴的人在,那個總是睜著眼睛的“她”好像就能放心些、一同睡去。 穆明珠想到這里的時候,自己有一點微微的吃驚。 “完全信賴”,這樣重的四個字,是她對齊云的感覺嗎? 畢竟是前世為給她報信而死的少年,畢竟是前幾夜還在她身邊默默哭了半夜的少年,有一定程度的信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穆明珠下了床,用力推開長窗,讓外面新鮮的初夏空氣涌進來。 她深呼吸,抬頭望向那高遠的藍天,只見幾朵悠然的白云正隨風緩緩而動,看得久了仿佛人也要飛升而去一般。 “殿下?”櫻紅聽到開窗的聲音,在外面輕聲探問。 雖然齊云已經離開了,但是齊云在時養成的習慣好像就這么延續了下來。 比如櫻紅如非必要,是不會進穆明珠內室的。哪怕是有事情稟告,也會先通報。 因為齊云在的時候,若是櫻紅徑直入內,便會撞破了。 當初因為穆明珠一時興起而開始的隱藏,竟一直延續到齊云離開。 始終無人知曉那公主殿下寢殿內的小情郎,竟是在外威風凜凜、冷面駭然的黑刀衛齊都督。 “進來?!蹦旅髦檩p聲應,目光從天空中收回來,投落在院子一角,那里有個穿灰布衣裳的人正佝僂著脊背在掃地。 櫻紅順著穆明珠的目光看去,忙道:“奴叫他下去?!毙闹衅婀?,哪里來的奴仆這樣不懂規矩,公主殿下還在,就開始掃院子。 “不必?!蹦旅髦榈暤溃骸澳鞘悄挛??!?/br> 櫻紅愣住,重又看向那佝僂著像個小老頭似的背影,“是……穆郎君?”她怎么都無法把那個背影,與正年輕的穆武聯系在一起。 櫻紅上一次見到穆武,還是命人抬暈厥的穆武去凈身之時。 可是凈身之后的人,連身材都會變化這么大嗎? 穆明珠淡聲道:“凈身之后,要抻腿的。他怕痛,一定是沒做到,以后一輩子都抬不起頭、直不起腰了?!?/br> 櫻紅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她心里其實是很驚駭的,不管怎么說,那是國公爺之子,是公主殿下的表哥。從前公主殿下鞭打穆武,不過是皮外傷。如今卻是……在雍州還一切好說,可是公主殿下終歸是要回建業去的,穆武也是要回去的。上一次公主殿下向她解釋了其中的道理。但道理是道理,看著成了這副模樣的穆武,櫻紅還是本能感到害怕。 “殿下要放他在院子里服侍?”櫻紅面上流露出不贊同的神色,這實在是太危險了。 穆明珠倚靠在窗邊,打量著掃地的穆武,看著這個已經成了閹人的表哥,卻在思考穆國公通敵之事。 穆國公只有穆武這一個兒子,但是父子感情不算很好,在府中關起門來的爭吵也很多。 可畢竟是唯一的兒子。 穆明珠的目光落在穆武身上,似乎想從這個已經不再完整的人身上榨取出最后一絲可用之處。 “車馬都準備好了?”穆明珠沒有回答櫻紅的問話,那就是要留穆武在近處的意思。 “都備好了?!睓鸭t忙應道。 穆明珠從去歲秋日來到雍州,先是推行新政,又懲罰了一批世家,但因為觸及的利益團體都是本地的,還遭遇了兩次暗殺,所以為了自身安全,一直未曾出行,都是在行宮中運籌帷幄。等到如今英王一死,新政也已經推行開來,雍州舊的勢力倒臺,環境相對安全了,穆明珠終于可以從行宮中出來。 蕭淵一大早便尋來了。 他是已經在雍州跑熟了的。 “總算你也能出門了?!笔挏Y倒是比穆明珠還高興,他快步走進來,壓根沒注意那個灰撲撲掃地的身影,“這次若是再讓你出事兒,我就是這個……”他比了個小拇指。 穆明珠第一次遇刺,當時有兩撥刺客,山崖上的是英王府中派來的,還有一隊在穆明珠馬車近旁發動攻擊的,卻是從長安鎮加入蕭淵隊伍、一直潛伏下來的梁國jian細,身手不凡,當時若不是穆明珠馬車中藏了武藝高超的齊云,穆明珠就算不死、也難逃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