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43節
虞岱微微蹙眉,歷來朝廷統計人口,都是一大難題。地方上的世家大族,乃至于普通的僑民都會想要藏匿人口,避免賦稅徭役。這不是簡單分派任務,便可以執行徹底的事情。 穆明珠淡聲又道:“本殿已經上奏朝廷,請母皇發布新政。凡雍州正戶,若是敢隱匿阻攔新政的,隱丁十人、隱地三頃以上者,殺無赦?!?/br> 最后“殺無赦”三字,她說得極淡,可是每個字從那紅唇間冒出來,都像是泛著寒氣。 有她在揚州的鐵血手腕在前,無人會質疑她的決心與狠辣。 鄧玦輕輕抬眸望向上首的公主殿下,丹鳳眼中隱有思量。 “果有干犯政令者,屆時還要鄧都督相助?!蹦旅髦楹鋈晦D眸向鄧玦看來,正與他目光相觸。 鄧玦揚眉一笑,頷首道:“此乃玦之榮幸?!?/br> 一時穆明珠起身而出,走過鄧玦身邊時,稍作留步,低聲道:“本殿連日趕來,今日也乏了。待諸事稍定,再請都督過府敘話?!鳖D了頓,像是想起什么,輕笑道:“聽聞雍州兒郎都勇健尚武,改日本殿率眾游獵,還請鄧都督賞光?!?/br> 鄧玦含笑道:“悉聽遵命?!?/br> 穆明珠目光落在他鼻尖那一抹灰痕上,隱下笑意,一點頭當先去了。她領眾人出府衙,往南郡城中一處行宮宿下。 鄧玦沒有受到邀請,緩緩而行,最后一個走出書房,望著前方浩浩蕩蕩離去的公主扈從,從袖中掏出一方潔白的絲帕,優雅而矜持地擦了擦鼻尖,抹去了那一絲炭色。 他從前早慧聰穎,幼時不知藏起鋒芒,頗受其害,經得事情多了,便知聰明人固然得用、卻也惹人忌憚,偶爾漏一點無傷大雅的破綻,說不得能叫對方卸下防備。 “都督?!鼻G州府兵的親衛迎上來,抱拳俯身,“您欲往何處去?” 鄧玦望著西天的晚霞,忽然有一點感慨,淡聲道:“這是一則好問題?!?/br> 那親兵一愣,卻見鄧玦飄飄蕩蕩、一路往府衙外去了,忙也跟上去。 鄧玦出府之后,卻沒有歸家,而是騎快馬至城外江邊,系馬柳樹下,登上了停泊在浮萍之間的一葉孤舟。他解了那小舟挽繩,獨自駕舟往江心去。 十數名親兵趕到時,只見滿天云霞之下,江心一葉輕舟載著墨綠衣裳的都督遠遠而去,便知他又要往江中無人處垂釣去,此一去沒有三四個時辰不會歸來。眾親兵于是都紛紛解鞍下馬,坐在河堤楊柳之下,取出自備的酒水飯食,吃喝玩笑之中,等候鄧玦歸來。 而另一邊穆明珠入住行宮之后,絲毫不得歇息,方才在府衙之中的命令,只是簡單直接的綱要。私下里,她自然還有話囑咐底下的人。 蕭淵陪著她一同用了晚膳,問道:“蔡刺史是什么態度?” 穆明珠跟他就不用遮掩了,直白道:“不能指望他?!?/br> 這也在蕭淵意料之中。 他點頭道:“只要蔡刺史不從中作梗就是了?!?/br> “殿下,柳監理來了?!睓鸭t輕聲通報。 穆明珠命人去傳召柳耀前來,是還有幾件事要交代。 柳耀垂眸走進來,自從被公主殿下撞破身份后,她似乎有些無所適從。而她掩飾的方法,就是從前一貫的做派,臉上神色愈冷,更是沒什么透露情緒的表情。好在她生得美,冷著一張臉也有一種無情的美。 “梳理州府中四郡戶籍賬目之事,由你領著底下的監理去做?!蹦旅髦榈暤溃骸按饲霸诟泻δ隳侨瞬荒艹鰜碜鍪?,換翠鴿臨時頂上?!庇值溃骸捌鋵嵄镜钕敫母锍⒌亩戎з~目、戶籍統計等,由來已久。你做事時,若是有什么更快捷方便的法子,也不要藏私……”她玩笑道:“分享出來,于大家都有益處?!?/br> 柳耀聽公主殿下提起那夜公主府中的事情,面皮一抖。原來那杯摻了催情之物的酒水,乃是監理之一,她昔日的一位同窗做的手腳。柳耀至今不知背后的黑手是誰,也不知為何是她中了招,隱約猜測與寶華大長公主有關,卻也不能確定。公主殿下沒有給她解釋,她也就沒有問,只仍舊安靜低調做著她該做的事情。畢竟這樣能運用擅長的算經做事的時光,對她而言,也是珍稀而不確定的。 一時柳耀領命而去,穆明珠又命傳秦無天、王長壽與孟羽前來。 間隙中,蕭淵在旁問道:“你府中有人要害那柳監理?”他神色凝重。 穆明珠知他想錯了,無奈道:“是我名聲在外,連累美人?!?/br> 蕭淵微微一愣,望著穆明珠的神色,旋即明白過來,笑彎了腰,道:“府上哪個人才想出這招來?”又笑點著穆明珠道:“底下人才不會無的放矢,一定是你見那柳監理與齊云有幾分相像,待他有幾分不同,給底下人瞧出來,才揣摩你的心思如此討好你?!?/br> 穆明珠心中一動,蕭淵雖然知道齊云站在了她這一邊,但是她在蕭淵面前,并沒有表現出跟齊云超出尋常的關系。蕭淵說因她見柳耀與齊云相像而待之不同,可是看出了什么?她是哪里漏了痕跡?給蕭淵看出不打緊,若是給旁人看出來卻不妙了。 穆明珠垂眸,不動聲色問道:“哦?我待齊云有何不同?” 蕭淵正待回答,外面傳來通報聲,乃是王長壽等人應召來了。 若此時執意問下去,未免過于刻意。 穆明珠只得先讓王長壽等人入內。 一時王長壽、秦無天與孟羽快步走進來,見禮后在挨著墻根的椅子上坐下來。 穆明珠先問秦無天,道:“在軍中一切還可還習慣?底下人也都習慣?”因秦無天原本帶的都是山匪,從法外狂徒,搖身一變成了兵,自然有些不適應。 秦無天仍是戴著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她雖是女子,卻比王長壽與孟羽都要高挑,哪怕是坐在椅子上,也比兩人高出一截。 此時見公主殿下詢問,秦無天欠身道:“回殿下,末將與底下人一切都好。最開始他們是有些躁動,但是經上庸郡一戰之后,損失了一批原來弟兄,又與朝廷兵馬同仇敵愾,也就漸漸習慣了?!?/br> 穆明珠點頭,轉向孟羽,笑道:“慚愧,連累你丟了都督之職位?!庇值溃骸按接褐菔露?,自然還要你官復原職?!?/br> 孟羽昔日那個揚州都督,乃是背后孟非白實打實拿銀子與人脈堆出來的?,F在孟羽作為穆明珠的“舊部”,被皇帝一紙詔令調撥到雍州來,卻是叫孟非白的投資一時之間落了空。 孟羽深知眼前這位公主殿下的手段,也知她與自家郎君的交情,因此坐在椅子上,白胖的臉上露出一個親近溫和的笑容來,連聲道:“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殿下千萬不要往心里去?!?/br> 穆明珠微微一笑,看向王長壽,這才轉入正事,道:“你們帶人往四郡清查人口戶籍土地,一定會遇到許多隱匿瞞報的情況,只靠你們的人去查是查不清的?!彼狼責o天與孟羽雖然都帶了兵來,但三人之中真正能在百姓之中發揮作用的,當是王長壽,因此目光落在王長壽面上,又道:“本殿不希望等你們清查過一遍之后,還要從頭再來。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一上來就叫四郡震驚,使得無人敢隱匿瞞報。本殿交給你們一個法子,每到一地,必須把朝廷的政令宣講明白。然后暗中細細查當地的豪族世家,他們托大慣了,這等時候多半會有不謹慎的。不用全都揪出來,就揪出其中最有權有勢的一家來?!彼暤溃骸皻⒁蝗硕f人服,這個道理明白么?” 三人都是心頭一凜,齊聲道:“明白?!?/br> 穆明珠點頭,對王長壽與秦無天道:“去吧。有什么事,尋櫻紅報于本殿?!绷袅嗣嫌鹣聛?,笑問道:“你家郎君一向可好?” 這問的便是孟非白。 孟羽欠身笑道:“郎君這一向都好,只是上次那批貨物還未交易完,郎君便還留在外面?!庇值溃骸袄删矑炷钪钕?,上次來信,還說有一批上好的翠色瓷器,要送予殿下,以賀喬遷之喜?!?/br>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勞他惦記。上批貨物,不知幾時交易完?你家郎君幾時得空了,也往雍州來走動一番。本殿沒什么旁的招待……”她說到這里,忽然想到下午在府衙書房吃的烤栗子,輕輕一笑,道:“倒是本地的栗子甘甜可口,還可請孟郎君一嘗?!?/br> 孟羽忙謝過,又踟躕道:“這外頭交易的事情,末將也不是很清楚……” 穆明珠便知孟非白“生意”上的事情并不怎么跟孟羽說,而所謂的上批貨物,多半并不是真正的貨物,而是梁國那個小皇子拓跋長日。 穆明珠一面思量著,一面又與孟羽閑話幾句,一時待孟羽退下后,才轉向蕭淵,眨眨眼睛,道:“咱們方才說到哪里了?哦,想起來了,本殿待齊云怎么不同了?” 第139章 “你待齊云能有什么不同?”沒想到,蕭淵反倒比穆明珠更詫異。 穆明珠奇道:“那你說本殿對那柳監理……” 蕭淵了然,笑道:“我是說因為那柳監理與齊云有幾分相像,你對待他肯定跟對待尋常的學子有些不同嘛。就算是我第一次見了柳監理,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疑心是齊都督有個瘦弱的哥哥呢?!彼中Φ溃骸澳闳羰钱敃r多看了那柳監理兩眼,自己不覺得,但底下人會看眼色,說不定就覺得是你對那柳監理有意思了?!?/br> 穆明珠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她想多了。 她頓了頓,又悄聲問道:“齊云投我之事,你怎么看?” 畢竟在外人看來,她與齊云從前是相看兩厭的一對準夫妻。 在揚州城中,她沒有避諱蕭淵,在揚州城頭,齊云也算是對蕭淵表明了他的立場。當時不覺,但是現下回想,蕭淵會是怎么理解的呢?原本一見面就大吵的兩人,忽然站到了一邊。 蕭淵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微一沉吟,亦悄聲道:“這個嘛,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齊云畢竟也年少,有他父親前車之鑒,哪里能不留條后路?” 穆明珠微微一愣,明白過來之后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原來蕭淵壓根沒看出她和齊云之間關系的變化,還以為齊云是出于利益考量選擇了支持她。不過按照蕭淵這個思路看去,也是有道理的。畢竟皇帝已經年過半百,雖然人人都說“吾皇萬歲”,但萬歲是不可能的。而一旦皇帝龍歸大海,齊云卻還有后半生要度過。大約除了皇帝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或多或少開始考慮“以后”的事情?;实墼浻眠^齊云的父親為孤臣,知道其中的妙處,如今又要用齊云為孤臣,可是卻忘了此時的她已經不是曾經的她,歲月荏苒,年輕人還有漫長的后半生要考慮。 穆明珠陷入沉思之中,望著案上的燭火,一時無話。 誰知蕭淵覷著她的面色,猶豫一瞬,輕聲道:“其實齊云既然在揚州一戰選擇了跟著你,以他的立場來說,便是把身家性命綁在了你這里,誠意不可謂不足?!庇值溃骸叭绻f唯一的顧慮,那便是他對你的鼎力支持,乃是遵從皇帝暗中的命令。那樣一來,你在陛下面前就危險了——只是果真如此,陛下的用意又是什么呢?”他頓了頓,又道:“還是說,你擔心齊云會轉投其他人?不過他跟幾個皇子一向并不親近,更是殺了廢太子周瞻,尋?;首优率且膊桓医蛹{他……” 穆明珠回過神來,便知蕭淵徹底想左了。他以為她是擔心齊云反水,所以才問他跟齊云相關的問題。 “別想那么多?!蹦旅髦檩p聲笑,伸手在蕭淵面前晃了一晃,道:“先做好眼前的事情?!?/br> 蕭淵望著穆明珠搖晃的手指,愣愣道:“眼前的事情?”頓了頓,回過神來,不好意思一笑,道:“對,雍州之事才最要緊……” “雍州要緊之處,并不只在于厘清戶籍、增加稅收?!蹦旅髦橛H自舉了一盞燈火,輕聲道:“走,去外面亭中說話?!?/br> 四面漏風的亭子,卻也意味著四面都不能藏人。 行宮月夜亭中,穆明珠與蕭淵守著一盞燈火獨處。 穆明珠把當初在建業皇宮桂魄湖上對皇帝的奏對,又一一對蕭淵說了一番,包括在雍州實土化之后的計劃:于襄陽屯兵,既可以與上庸郡連成一片抵御梁國大軍;又可以在對岸扶一新州,鉗制上游世家的西府兵。還有那對皇帝都不能說的意圖——一旦建業有變,她在雍州有一支能進能退的軍隊,亦是關鍵。 蕭淵聽完之后,半響不語,既覺得熱血澎湃,又覺得心驚。 “你怎么看?”穆明珠和盤托出之后,懇切問道。 蕭淵抬眸,看向穆明珠坦然的眼神,忽然苦笑一下,道:“你倒是信我?!?/br> 穆明珠道:“怎么?不該信嗎?” 蕭淵道:“我也是出身世家?!?/br> 穆明珠笑道:“那不一樣。你跟謝鈞他們是不一樣的?!?/br> 凡是聽到關乎自己的評價,很少有人能做到毫不在意。 蕭淵果然坐上前來,細問道:“怎么不一樣?” 穆明珠不假思索道:“你還是有理想的。似謝鈞他們那等人,是沒有理想的。蔡刺史也是如此?!?/br> 蕭淵仿佛能明白她的意思。 穆明珠直白道:“謝鈞出身于世家大族,那他就會為了世家的利益用盡一切手段。如果他出身于寒門之中,那就會成為革新政令最急切的支持者。同樣出身士族,譬如你的叔父,是有底線原則的,有些事情即使可以做,也不屑做?!彼粗挏Y,輕聲道:“正如那日我要殺跟隨穆武的家丁,你面露不忍一樣。什么公主府,穆國公府,在梁國強敵面前,我們都是大周的子民。所以什么世家寒門,不都是一樣的人嗎?我們要做的事情,并不是殺盡世家,不過是把他們已經拿了太多的東西,還一點給奉養了他們已經千百年的普通百姓。如果說這世間的世家之中還有人愿意跟我一同做這樣的事情,我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br> 蕭淵聽了她這一番話,雖是初冬寒冷的亭中,卻好似灌下了二斤烈酒,只覺一股辛辣又嗆的暖意從腹中升起。 他直直望著穆明珠,半響,輕聲道:“這可是真是……我聽過最好的評價了?!?/br> 一場長談,冷月如勾,蕭淵離開后的涼亭中,穆明珠獨坐其中。 櫻紅等了片刻,提著燈籠走上前來,輕聲道:“殿下,天氣寒涼,可要點盆炭火?” 穆明珠回過神來,把微涼的手指往袖中攏了一攏,輕聲道:“不必?!彼鹕硗刈?,沿著迷宮似的回廊,忽然低聲又道:“這雍州的栗子倒是香甜?!?/br> 櫻紅笑道:“正是?!痹诠鞯钕麻e暇之時,她也會陪著說說話,又道:“那鄧都督好會做事?!?/br> 穆明珠卻沒有評價鄧玦,轉而道:“本殿到了荊州,也該給母皇報個平安?!北惴愿赖溃骸懊紫氯诉x頂好的新栗子來,給母皇進獻一份?!?/br> “是?!?/br> 穆明珠頓了頓,又道:“臨行前還跟寶華大長公主鬧了一場風波,也不知姑母現下消氣了沒有。栗子再備一份,也給姑母處送去?!?/br> 櫻紅又應了下來。 穆明珠攏緊衣裳,又走出幾步,忽然低聲又道:“給齊云也送一份?!?/br> 櫻紅微微一愣。 穆明珠微微蹙眉,似是有些煩惱,道:“索性多送些,建業城中往來各處,都送一份?!?/br> 栗子并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 櫻紅這次卻沒有立時便應。她跟隨在公主殿下身邊久了,很清楚公主殿下前面說要給陛下、要給寶華大長公主,都是出于常理;而要給駙馬齊都督,卻不是常理。至于要給建業城中有往來之家都送,那是要把給齊都督送的那份“不是常理”變成常理。這里面透出來的用心,可就不同尋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