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27節
穆明珠點一點頭,記起前事來,當時梁兵南下、情況危急,她寫信命揚州秦無天前去支援,沒過多久靜玉便來信,說是要帶靜念來建業受戒。她當時想著這大約又是靜玉的花招,因當時手頭的事情實在繁亂,也無心應對,只回話叫他在揚州安心辦差。此時聽櫻紅說起,穆明珠略有些詫異道:“原來前番本殿竟是錯怪了靜玉?是天下的主持都要來濟慈寺受戒?不應當吧……” 櫻紅抿嘴一笑,道:“這卻不是。領了度牒的和尚,不曾受戒的也有。只是那靜念小師父要做大明寺的住持,定然得是受戒了的和尚。這和尚受戒,不拘在哪里的寺廟,只要是朝廷認可了的,由十位師父見證便是了。所以靜玉公子帶著靜念小師父,不往別處去,卻要渡江往建業城中來,大約也是想著能見殿下一面……” 穆明珠搖頭笑嘆道:“原來做和尚都還有這么多講頭……”又道:“既然如此,你便發信給靜玉,若他執意要來濟慈寺給靜念受戒,那本殿也不攔著?!?/br> 櫻紅應下來,抬眸看了一眼公主殿下,略有些猶豫,道:“還有一事……殿下出宮門之前,奴在馬車旁候著,見右相大人出來……” 穆明珠腳步一頓,看著她說下去。 櫻紅道:“奴瞧著,右相大人像是在等殿下的模樣……他就候在咱們公主府馬車旁的樹下,一直等到殿下出宮門,原本像是要迎著殿下上前去的,只是見殿下跟謝先生說話,便一直不曾上前?!?/br> 對右相蕭負雪的格外留意,并不是櫻紅一人如此,可以說乃是公主府侍女侍從們的“職業素養”了。 “他等本殿?”穆明珠復又往山上行去,口中低聲道:“作甚?”想著自己方才在宮門外與謝鈞的互動,應當沒有什么會惹蕭負雪疑心之處,便暫且擱下此事。 正是濟慈寺中眾和尚做晚課的時間,穆明珠還未完全登上山頂,便先聽到一陣陣由敲擊木魚的聲音和眾人誦經的聲音混合成的海浪聲。 這聲音縈繞在梵香與云靄之間,叫登山至半途的人只疑身在通天梯。 經此聲蕩滌,塵世間的一切凡俗**,似乎都遠去了。 等到穆明珠進入濟慈寺時,大殿中的眾和尚已經散了晚課,只有留守的兩名和尚給她奉了香。 濟慈寺乃是皇帝上香之處,平素里來這里的達官貴人太多,不管是誰都大不過皇帝去。因而連這寺中的和尚,仿佛也格外能“看淡富貴”一般,不管是公主皇子來,還是普通香客來,若無特殊情況,都只是幾個原本就在院中、殿中的和尚接待。 穆明珠接了香,左右一看,見左邊那和尚面善些,便笑問道:“小虛云呢?” 左邊那和尚笑道:“請施主稍候,貧僧去把虛云小師父請來?!彼蠹s是之前也見過穆明珠幾次,臨走前一指佛前兩列長明燈中的一盞,又道:“虛云小師父為施主供著長明燈呢?!?/br> 穆明珠微微一愣,看向那和尚臨去前指著的那一盞長明燈,在一眾高低胖矮各不相同的長明燈中并不算顯眼,但是因知曉了是代表自己的一盞燈,看起來總是親切了幾分。 一時虛云得了消息,從后殿進來,來的速度很快,但抬頭見了穆明珠,又有幾分扭捏,慢吞吞走上前來,道:“施主請上香?!?/br> 穆明珠見他老氣橫秋的模樣,故意把手一抬,看似要往他頭上放去。 虛云果然中招,倒退兩步,捂著自己的光頭,抬眸怒瞪著她,道:“你這人怎么總是這樣……” 穆明珠本就是詐他,順勢把手往耳邊一放,捋了捋不曾散亂的發絲,老神在在道:“本殿哪樣了?” 虛云便知她是故意的,站在一旁,扭臉看著殿中的佛像,不再理會她。 穆明珠腹中暗笑,猜想這小家伙多半是在心中默念什么戒嗔戒怒的經文,便自己于佛前上了香,一回頭見虛云還氣哼哼站在遠處,便道:“小虛云,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br> 虛云仍是扭著臉,語氣有點沖,道:“師父閉關不見外客,施主既已上了香,便請回吧?!?/br> 穆明珠笑道:“你過來——是陛下有話要我問呢?!?/br> 虛云聽得如此,才不甘不愿走上前來,仍是不肯看她,語氣稍微好了些,道:“陛下要問何事?” 穆明珠眼珠一轉,一根手指點在自己腮邊,笑道:“讓我想想——陛下要問,這些長明燈中,哪一盞是給本殿的呀?” 虛云略有些詫異,看她一眼,似乎是想了一想,指了邊上的一盞,正是方才那和尚所指的,道:“咱們寺中的長明燈都是不分大小,一律按著先來后到排的。這倒數第二盞就是你的?!?/br> 穆明珠見他咬死不認,倒覺這小家伙有趣,目光落在那兩列長明燈上,聽虛云說自己的是倒數第二盞,倒是有些好奇排在自己之后、最新的那一盞又是誰的,便隨手指了又問。 虛云也不瞞她,道:“那是陛下給一位叫虞岱虞遠山的大人點的?!?/br> 因長明燈供奉,需知主人的姓名生辰,虛云自然知曉每一盞燈對應的人。 穆明珠微微一愣,算算時日,這位昔日寒士之首的虞岱也該回到建業了。 “原來是給他的?!蹦旅髦榈吐暤?,若有所思。 虛云這會兒說了幾句話,才像是消了方才差點被“摸頭”的怒氣,抬頭看她一眼,又道:“前陣子給你府上送佛餅,府中人說你忙著,也沒見著你人,回來師父知道了便不高興?!?/br> 穆明珠只覺這小家伙還挺傲嬌的,大約是前番送佛餅的時候沒見到她,又擔心她從揚州回來之后的情況,這會兒卻說什么他師父不高興。 她笑道:“因上次在公主府中沒見到我,所以你便不高興了嗎?” “是師父不高興?!碧撛朴昧娬{道。 穆明珠笑道:“是是是,自然是你師父不高興?!?/br> 虛云還沒能再說什么,櫻紅已是忍不住低頭無聲笑了。 穆明珠又道:“我真不是故意不見你,前陣子可忙壞了?!彼幻嬲f著,一面往后殿走去,又從后殿出來,熟門熟路地往幽靜的禪院小徑中走去,口中解釋道:“前陣子不是跟梁國作戰么?我得負責后勤糧草的事兒,那么多將士吃喝拉撒,都得我在后面調度呢,那陣子忙得我昏天暗地,一日只能睡兩個時辰——不信你問你櫻紅jiejie?!彼钢约貉鄣?,彎腰給虛云看,又道:“你看,那會兒累出來的青痕,到這會兒還沒消干凈呢?!?/br> 虛云雖然年幼,但是卻很識大體,否則當初知道她要去揚州,也不會主動獻出金銀救助受水災的百姓,此時聽她如此說來,倒是不好再鬧別扭了,往她面上看了兩眼,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低聲道:“我們寺里也整日誦經,為咱們大周祈福來的……”又道:“師父前陣子也擔心你說的那些戰事,好幾日吃不下飯……” 國家興衰,民族存亡,縱然是寄居佛寺之中的出家人,亦是休戚相關。 “別太擔心?!蹦旅髦榘参康溃骸霸蹅兦熬€已經打了勝仗,告訴你師父,好好吃飯。餓壞了不是更叫梁國人得意?” 虛云蹙著眉頭,問道:“這次咱們打贏了,那梁國人還會再來嗎?” 梁國人自然是還會再來的。 等到梁國皇帝拓跋弘毅處理好了內部的權力爭斗,梁國的兵馬就會卷土重來,以數倍于此次的威勢。 穆明珠雖然心中一直清楚這事實,聞言還是心中一沉。 她低頭看向虛云尚且童稚的面龐,沉聲道:“梁國人還會再來?!?/br> 虛云一驚。 穆明珠又道:“我們還會再贏?!?/br> 她不會坐視梁國壯大,手中孟非白、梁國小皇子拓跋長日乃至于趙太后這條線,一定要充分利用。 夜幕已然悄然降臨,秋天肅殺的一面才剛開始顯露。 虛云被她這句話所懾,仰頭望著她,一時忘了要說什么。 穆明珠回過神來,忽然又笑道:“不過你不用擔心?!?/br> 虛云愣愣問道:“什么?” 穆明珠笑道:“你忘了嗎?我告訴過你的呀。你是海外一個很厲害國家的小皇子,因為要歷劫難修成正果往西天成佛,這才給父母送到咱們大周來的。反正到時候不管你遇到什么危險,都有佛光普照,逢兇化吉就是了?!?/br> 這又是她從前哄小虛云的許多身世故事中的其中一個版本。 虛云現下已經不是五六歲時候了,聞言甚至都懶得生氣,只是眉宇間流露出幾分無奈與煩悶來,見穆明珠兀自吭哧吭哧笑著,不由惱道:“殿下,你能不能像個大人一樣?” 穆明珠本就是逗他,自然是見他越給反應越有趣,擦著眼角笑出的淚花,道:“小家伙,腦袋還不到我肩膀,倒來要我像個大人?” 虛云大約屬于發育晚的孩子,身高正是他的痛處,聞言立時跳腳,但有佛法在上,又不能口出惡言,只能惡狠狠道:“你、你、你幾時才能像個大人??!” 穆明珠倚著一棵古樹,笑到停不下來,也不知究竟是哪里被戳到了笑點。 大約她只是需要放肆笑一笑。 畢竟在俗世之中,她已經全然是個大人了。 過了片刻,穆明珠終于止住笑,這才拖著腳步,跟在虛云身后慢慢走。 虛云惱道:“跟著我干嘛?” 穆明珠正色道:“我得去見你師父呀?!?/br> 虛云干巴巴道:“師父閉關不見人?!?/br> 穆明珠一臉認真道:“???那我怎么回去跟母皇交差?” 虛云兩只眼睛好似明燈一般往穆明珠面上看來,似乎想要判斷這究竟是真話,還是她無數謊言中的又一則。 穆明珠任由他打量。 虛云最終敗下陣來,撅了噘嘴,道:“跟我來?!鳖I著她走過曲曲折折的小徑,往懷空大師今日修行的禪房中而去,路上百般不放心,再三叮囑,道:“等會兒見了我師父,你可千萬別像方才那樣大笑。寺廟清凈之地,你那么笑對佛祖也太不恭敬了?!?/br> 穆明珠忍笑道:“是么?不過出家人不是講究四大皆空嗎?佛祖既然也是空,又何談什么恭敬不恭敬?” 虛云忍氣,知道她是故意曲解佛經的道理,因為外人或許會誤解佛家所講的空,但他幼時曾見穆明珠與師父論佛法,師父曾說她理解極透徹、頗有慧根,斷不至于連最基本的“空”都理解錯了。他回頭看向穆明珠,見后者正笑吟吟看著他,顯然是就等著他反駁,好再戲弄他一番。虛云扭過頭去,只扔下一句“你就是外頭人家說的‘胡攪蠻纏’!”。 穆明珠見他不上當,頗為遺憾,嘆了口氣,眼見他在一處禪院前站定,以鑰匙開了院門。 “師父,弟子領公主殿下前來?!碧撛七B說了三聲,見里面沒有動靜,便知是師父懷空默許了,點頭示意穆明珠跟上。 穆明珠跟在他身后,入了這簡素的小禪院,至于禪房外,虛云又隔著房門,恭敬道:“師父,弟子領公主殿下前來?!彼闹袑τ谀旅髦榫烤故遣皇秦摶拭鴣淼?,其實信與不信,各占一半。只是穆明珠雖然能騙他,他卻不肯騙師父,因此只說是他領穆明珠來見,并不提及皇帝。 禪院之中沒有一盞燈,禪房中也不曾點燈,只有月光灑落在窗紙院落之中,使得穆明珠與虛云能夠看清彼此。 禪房內,懷空大師溫和的聲音徐徐響起,“殿下自揚州歸來,萬事平安否?” 穆明珠原本執意來見濟慈寺主持懷空的動機并不單純。她自從那日在禪房中偷聽了母皇與懷空談論繼承者之事,便清楚這位昔日的右相,如今的懷空大師,在母皇心中的分量非同小可。即便不能與懷空大師交好,但能得他只言片語的點撥,也是好的。她懷著這樣的目的,又跟虛云一路嬉鬧至此,誰知此時聽了懷空一語詢問,不似什么住持大師,倒像是家中長輩一般,不知為何,竟覺鼻中一酸。 穆明珠眨眨眼睛,忍下這莫名的哽咽,欠身于房門外,亦如虛云一般恭敬道:“在下一切都好?!彼D了頓,又道:“多謝當日大師以佛陀之語相贈,開解在下良多?!?/br> 佛在未來佛前,實無所得。 懷空大師的聲音再度響起,含了一點笑意,道:“善哉。既已開悟,再無煩難?!?/br> 第126章 是夜,穆明珠由虛云送出禪院。 待到禪院再度落鎖,虛云領著她走出數步,確信院內的人已經聽不見說話聲,這才開口埋怨道:“我就知道你說什么陛下有令,又是騙人的?!?/br> 穆明珠來見懷空大師前,想的是從他這里拿到一點對自己有用的信息,但是方才真的隔著房門見了,卻有些難以套話。也許真是出家人慈悲為懷,那懷空大師上來便問她從揚州回來萬事平安否,整個氛圍已經變得非常祥和溫馨。那種氛圍之下,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疑心生暗鬼,只覺她轉開話題問什么,都顯得突兀而又別有用心。她考慮到母皇跟懷空大師會直接討論對眾繼承人的看法,此懷空大師尚且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可不要她今夜這番弄巧成拙之后,懷空大師給她一個居心叵測的評語。是以在禪院之中,穆明珠謝過懷空大師之后,便謙和道,不便再打擾他清修。不曾點燈的禪房內一片岑寂,似乎是懷空大師也贊同她這一看法。虛云見狀,主動出聲辭別,隨后又帶了穆明珠出來。 而大約正因為對話太短,所以每一字一句都更具有力量。 穆明珠低頭想著懷空大師所說的“既已開悟,再無煩難”八個字,理智上清楚這只是一種美好的祝愿,但因她從前偷聽到母皇與懷空大師論繼承人一事,又胸懷大志,不禁竟有些熱血沸騰了。她正邊走邊行,低頭思量,忽然聽到虛云這一聲埋怨,微微一愣,半數心神還未曾收回,想到即將下山,待到這次離開建業去雍州,又不知多久還能回來了,便少了捉弄虛云的心,微笑道:“多謝你。雖然我一向待你淘氣,你倒是還記得佛像給我供一盞燈?!?/br> 虛云愣了一愣,大約是見她忽然正色道謝,竟有些不好意思了,扭過臉去道:“我只是負責辦事罷了。師父交待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br> 穆明珠一笑,也不戳穿,又道:“上次來的候,從你這里帶走了好重一箱金銀,原本想著回來給你帶點小玩意,誰知道途中又落了水。等到下次再來,一定給你帶東西?!?/br> “誰跟你要東西了不成?”虛云小大人似的,學著穆明珠的樣子,背在身后道:“我也不是小孩了,不用什么小玩意?!庇值溃骸澳阌心枪し?,不如自己長點心眼,免得又掉到水里去?!?/br> “喲,牙尖嘴利的小師父,這也是佛祖教你的嗎?”說話間,穆明珠已經行到寺門處,見天色已晚,便要虛云留步,自己攜了櫻紅,在已經等候多的眾扈從陪伴下,踏月往山下走去。 回程的馬車上,穆明珠抓緊間打了個盹兒,等回到公主府,便立入書房處理正事。 雖然與梁國的正式戰斗停了,但后勤上的事情還沒結束,后續傷藥醫官等的調度,撫恤傷亡的章程,樁樁件件都需要人去做,需要穆明珠去安排。 待到穆明珠把這一節正事做完,月已中天。 穆明珠擱筆,揉著發酸的腕,吩咐道:“明日記得讓薛醫官把府上的傷藥都匯作一處,跟本殿的信一同送往蕭淵那里?!痹捯袈湎?,不聞人應答,她愣了一愣,才想起來櫻紅大約正在外間學算經——這也是她之前要求的。 就在這片刻之間,外間的櫻紅也聽到了聲音,從門邊閃身進來,臉上罕見的有些忐忑之色,道:“殿下您吩咐?!?/br> 穆明珠失笑,便把方才的話又說了一遍,又道:“沒什么,原是本殿忘了——已經叫你到外間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