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26節
也不知是為了“洗脫嫌疑”,還是早已決定告知實情,謝鈞沒有猶豫,一開口給出了名字,“穆武?!?/br> “果然是他?!蹦旅髦榈故菦]有很意外,她原本的猜測也是在穆武與謝鈞之間,但若是謝鈞,手段會更高明,不會給她喘息的時機。 穆明珠跟穆武的“仇怨”由來已久,見她犯了錯誤,穆武會冒出來挑事兒,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穆武不會看時機,造出的聲勢也不夠大,要么就得在穆明珠剛回建業的時候,就從**上把她“殺死”;要么就干脆別做。他組織的這股對穆明珠的攻訐,好似拉稀一般,時快時慢,時烈時緩,又撞在穆明珠總攬后勤糧草的當口,至少目前看來完全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只不過是給穆明珠添一點煩心事兒而已。 但這卻給了謝鈞機會,如果謝鈞不是尋到這里要“幫助”她,而是轉而“幫助”穆武。謝鈞不用自己出面,只要讓那些與謝氏有淵源的官員士人,紛紛上奏攻訐穆明珠,就會起到比穆武所做強十數倍的效果。穆武甚至會先是迷茫,繼而沾沾自喜,說不得會認為是他發起了這一切。 而如果謝鈞要“幫”她,也很容易,以他的名望,稍微漏漏口風,為穆明珠說話的人立刻便會壓倒穆武鼓動起來的那一小撮官員。 這也正是士族厲害之處——他們掌握了**。 謝鈞慢悠悠道:“你總攬后勤糧草,差事辦得漂亮。齊都督在前線又屢立戰功。穆武見你們一對愛侶,各有所得,心生嫉妒也是很正常的?!?/br> 穆明珠聽著他這幾句話,忽然心中一驚。 在這番對話中,謝鈞提起齊云來,怎么都有幾分突兀,況且又用了“一對愛侶”這樣的說法…… 難道是謝鈞察覺了什么? 這并不是謝鈞第一次提議要“幫”她。 上一次謝鈞主動提出要幫她,還是在揚州焦家的太泉湖畔,他說可以幫她除掉齊云這個麻煩。 彼時她敷衍下來,要他等她的信號,以此拖延時間,隨后在揚州整兵馬、滅焦家……而當初謝鈞說要幫她的那個忙,也就沒了結果。 記得當初焦家家主焦道成被捉,就是給謝鈞安排的人冷箭射 死的。謝鈞既然能安排下暗殺的人手,未必不能安排下旁的探聽之人。 那么當初關于齊云懸而未決的“小忙”,是不是讓謝鈞費心安排人去盯著了呢? 以謝鈞的縝密與心勁,只從結果來看,是不是已經猜出她和齊云的關系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糟糕? 就好比她疑心很多事情背后都有謝鈞的黑手一樣,所缺少的不過是中間的證據鏈。 穆明珠不動聲色看向謝鈞,見他正含笑望來、從容不迫——謝鈞今日久候,等她私下說話,究竟是為了在穆武一事上給她“幫忙”,還是為了暗示她別的什么呢? 譬如說,他拿到了她與齊云交好的證據? 穆明珠心念如電轉,回想此前在揚州城內與齊云的種種往來。她當時或有心或無意,應當不曾留下紙面上的證據。她與齊云的親密之舉,也都是在四下無人之處,除了近身侍奉的櫻紅,再無旁人知曉。 謝鈞應當是在詐她。 穆明珠拿定了主意,眉目冷凝,道:“說什么一對愛侶?我當謝先生是真有要緊話要說,這才驅車前來,原來只是同我玩笑來的?!北阊鹋D身要走。 謝鈞歪頭看著她的背影,靜靜看她走出三步,掩下面上思量之色,這才開口道:“是謝某說錯了話,殿下勿怪?!庇值溃骸拔沂钦嬗幸皇乱獑柕钕??!?/br> 穆明珠這才止步,回頭看來,卻不肯上前,冷聲道:“謝先生請講?!?/br> 謝鈞盯著她,蹙眉似有幾分不解,輕聲道:“謝某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殿下?” 這問題謝鈞在宮門外已經問過一遍。 當時穆明珠胡亂搪塞過去了,但她駕車而來這一路,其實一直在思考該怎么回答才好——從謝鈞的視角來看,她的態度的確是太奇怪了。 以謝鈞的名望、相貌、性情來說,她前世對謝鈞的態度,雖然有點出格,但還可以理解;但無論如何,也不該出現戒備敵對的態度。 雖然以穆明珠的視角看過去,謝鈞油膩又自大,但不得不承認,他已經是同時代士族之中的佼佼者。至于穆明珠認為的油膩,在同時代的人看來,只是風流多情罷了,是可以傳為美談的。就算因性情不同,穆明珠可能會厭惡謝鈞,但為什么會防備呢?這一點一定讓謝鈞很想不通。 而穆明珠對謝鈞的防備,深入毛孔,哪怕表面上交好,做出的事情仍舊是防備的。 謝鈞是看結果的人,自然也瞞不過他。 如果穆明珠不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那么說不定謝鈞就要懷疑她已經發現了他私下的圖謀。 謝鈞緩緩走上前來,靠近了穆明珠,輕輕低頭看向她,用他慣常的語氣,帶著幾分蠱惑與情話般的寵溺,低聲又道:“小殿下,謝某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他狹長雙眸瞇起,藏起閃爍的精光。 穆明珠不答反問,道:“謝先生,本殿又是哪里得罪了你呢?” 謝鈞微微一愣,道:“殿下何曾得罪在下?” 穆明珠又道:“那謝先生為何如此戒備防范于本殿?” 謝鈞又是一愣,盯著穆明珠,一時沒有說話,大概是被她的“回答”打懵了。 穆明珠侃侃道:“本殿待人,像來如同明鏡。人待我如何,我便待人如何。謝先生戒備防范于本殿在先,又如何能求本殿親善于先生呢?” 謝鈞沒有言語,眼珠慢慢一轉,看著穆明珠,仔細想來竟覺得也有幾分道理。 譬如從前右相蕭負雪教導于她,她便一心都是蕭負雪;再譬如齊云乖戾,縱然是皇帝賜婚,她從前也是厭惡不甘。 至于對待他…… 謝鈞想起去歲他剛來南山書院時,曾見過書房中夜讀的穆明珠,彼時女孩抬起頭來,同他玩笑“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時,可是絲毫沒有防備之態。 這么說來,難道當真是因為他的態度變化,才導致了穆明珠的態度變化? 在穆明珠精心設計的反問之下,謝鈞竟陷入了自我懷疑。 之所以說這反問乃是穆明珠精心設計的,乃是因為這看似簡單的一句反問,其實是穆明珠一路上從無數應答中選出來最巧妙的一條。 前世宮變之后,謝鈞下令殺她,根本是出于對她的戒備與防范。 可是這種戒備與防范究竟是因何而起呢? 穆明珠一直在思考,但始終沒有確定的答案,這正好是個機會。 謝鈞對穆明珠印象的大改變,源于見她反制穆武的那一夜,自那之后,雖然他自認為不曾表露什么,但也許在面對穆明珠時,態度還是有了些許變化。而在他還未知覺的時候,穆明珠已經敏感地察覺了他態度的變化,雖然不知根由,但是也戒備于他了…… 這么說來,竟是一樁糊涂案,并非他原本所想的…… 謝鈞心中悄悄松了口氣,暫且放下了原本的猜測——有揚州的那兩個人證,穆明珠又與焦道成接觸過,若是給她察覺了什么,也大有可能。若果真給她察覺了內情,他也只好不顧大局,先封住她的口了?,F在看來,這穆明珠倒是并不知內情的,畢竟,就連焦道成也不知道他與歧王周睿之間的關系,更何況是穆明珠。他是給穆明珠在揚州的手腕驚到了,一時之間也把她想得太厲害了些。 穆明珠斜眼看著他,冷不丁道:“謝先生可想好如何騙我了?” 謝鈞失笑,搖頭無奈,便把當初撞破她反制穆武之事娓娓道來,“我當初本是為了救你,誰知殿下巾幗英雄、根本不需在下出面。自此事之后,謝某對殿下大為欽佩,言談之中或許流露了幾分,絕非戒備忌憚——殿下誤解謝某深矣?!?/br> 穆明珠這才明白,想來前世也是這般,因撞破了她威脅要騸了穆武的那一幕,謝鈞自此對她留了心,三年下來后,謝鈞認為讓她活下去會成為巨大的威脅,因而在宮變之夜下令殺**她。 “不只是穆武這一事,后來謝某幾次見殿下與蕭淵等人打馬球,排兵布陣也頗有章法……”謝鈞含笑又道:“謝某待殿下,因欽佩之故,與待尋常女子不同,興許便給殿下誤解了?!?/br> 他隨后又贊美了穆明珠的果決堅毅、勇敢鎮定。 穆明珠聽著他的解釋,面色漸漸和緩下來,似乎是相信了。她不得不佩服謝鈞這張嘴。前世為幽靈之所見,她清楚在謝鈞看來,女子最好的品德就是可愛柔弱。但是現下同她對談,他便很會說話,轉而贊美她的勇敢果決。只看他現在的模樣,絕對想象不出他私下的言談。最妙的是,他的贊美是那么真誠有分寸,絲毫不顯諂媚逢迎。 只是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 謝鈞忽然同她說這些好聽的話,所為何事呢? 穆明珠心中猜度著,口中釋然笑道:“那大約是我真誤解先生了,如今說開了也好?!庇值溃骸罢`會解開了就好,謝先生也不必一再夸我?!?/br> 謝鈞卻是正色道:“謝某只是想讓殿下知曉,似殿下這樣優秀的學生,不管做什么事情,謝某都愿鼎力相助?!?/br> 穆明珠微微一愣,抬眸看向謝鈞,不確定他說的是不是自己所想的意思。 謝鈞悠悠又道:“譬如這次典籍換糧之事,殿下大可以直言相告于在下。又或是此前殿下總攬后勤糧草之時,若有需要之處,也可差遣于在下?!彼钌?,看向穆明珠,“又或是將來殿下有什么用得到在下之處……” 穆明珠終于確定了——謝鈞竟然是要拉攏她! 只是他是真心要拉攏她,還是佯裝拉攏她只為來日殺死她呢? 第125章 當是時,落霞滿天,山林如醉,天下士族之首的謝鈞忽然示好,極言愿鼎力相助,如何不令人動心。 不管此時站在謝鈞對面的人,是心懷野望的梟雄,還是春 情初動的少女,大約都要被他帶來的巨大誘惑所蠱惑。 可惜穆明珠兩者皆是,又兩者皆不是。 穆明珠的目光從謝鈞面上散向他背后的云霞。她有些奇怪于自己內心的平靜。 如果一定要解釋她對待謝鈞的態度,大約只有“祛魅”這個原因。 前世為幽靈那三年,她已經看盡了謝鈞的每一面。有的人表里如一,有的人私下那一面更可愛可敬,而謝鈞顯然不屬于前兩者——似前兩者這樣的人本就是極少的。原本籠罩在謝鈞這個人身上一切神秘的、魅惑的存在,對她而言都已經消解了。她只看到他骨子里與“名士”不符的庸俗,與美德相悖的傲慢,還有那只為權力而去的一顆冷心。 穆明珠拿捏著分寸,慢悠悠道:“謝先生這是幫我呢,還是害我呢?”既然已經給謝鈞看出了她真正的能力,她也不必再佯裝,又道:“我前番在揚州鬧的事情還沒平息,若是再突然有了先生之助,朝中有些小人更不知要說出什么好話來了?!鼻邦^才動了兵,后頭又得了謝鈞的支持,那才是真叫人懷疑她穆明珠的圖謀呢。 謝鈞明知她指的是什么,卻一笑道:“說什么好話?說謝某得公主殿下垂青,終于為殿下誠意所打動,甘愿做情郎?”他口中如此說著,舉動卻比從前有分寸太多,不曾上前,不曾抬手,神色亦淡然,毫無狎昵之態。 他只是針對穆明珠的擔憂,給出一種解釋而已。 從前穆明珠可以借著風月避政,如今自然也可以用這法子釋疑。 穆明珠眸光微動,似是在考慮,緩聲道:“如此掩人耳目,終非長久之計。謝先生還是待本殿考慮幾日?!?/br> 謝鈞目光在她面上一轉,輕聲道:“當初在揚州,殿下也是要謝某等你消息……”那時候他主動要幫她處理掉齊云這個麻煩,被穆明珠以緩兵之計拖住了。 后來的事情,兩人都心知肚明。 “若殿下有旁的顧慮,”謝鈞慢悠悠道:“也可以是殿下風采過人,謝某有君子之思?!?/br> 謝鈞雖然看似改變了對穆明珠的態度,但骨子里還是原來的他,不管嘴上說著多么動聽柔情的話,實際上卻是步步緊逼、一絲不讓的。 穆明珠盯著他面上毫無破綻的笑容,心中忽然劃過一絲閃念——謝鈞該不會是意識到了她與母皇之間已經緩和的關系,有意要從中制造裂隙,使得母皇疑忌于她吧? 當下拒絕謝鈞顯然是無效的。 穆明珠一笑,不置可否,抬頭看了看天色,道:“今日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天色已晚,本殿還要往濟慈寺去上柱香——”她看向來時的大路,見公主府與謝府的扈從都等候在側,便伸手一指,道:“謝先生請便?!?/br> 謝鈞只當她是默許了。有時候話并不需要說得太明白,事情只管去做就是了。 “告辭?!敝x鈞達到了最主要的目的,也不會不看眼色硬要跟穆明珠一同入寺上香,只負手身后,示意穆明珠先往山上行,他要目送之后再離開。 見兩人談話告一段落,原本守在大路口的兩府扈從這才迎上來。 櫻紅追上幾十級臺階,來到穆明珠身后,為她披上一襲薄綢披風,口中道:“山中秋寒,薛醫官的藥吃了這么久,總算得他說有成效停了,可別一不留神再……” 穆明珠攏緊了披風,聽著櫻紅包含關切的絮叨聲,心神從方才與謝鈞爾虞我詐的對談中收回來,卻也沒有打斷她,只安靜拾級而上,含笑聽著,待到她停下來,抬頭望一望山頂的濟慈寺,這才問道:“揚州大明寺諸人的度牒如何了?” 此時要做合法的出家人,卻也不容易,還需要朝廷頒發度牒,才能享受出家人的待遇。 穆明珠當初在揚州時,殺了大明寺跟焦道成沆瀣一氣的原住持凈空,后來機緣巧合,倒是見給人送到她身邊來的侍君靜念有幾分慧根,便要靜念頂了這個缺;又要那跟著焦道成做了許多惡事,卻與當地士族官員來往頗多的崔塵崔別駕也做了和尚。再后來穆明珠回到建業,手上的事情千頭萬緒,便把給朝廷給靜念、崔塵等人頒發度牒的事情,交給櫻紅去盯進度了。 櫻紅方才從宮門外乘車跟來,見公主殿下載著那謝先生一路急速出城、很是不同尋常,因此一面絮叨一面也在覷視穆明珠的神色,此時見她開口、神色如常,才放下心來,輕聲道:“朝廷的文書已經填了名,只等上面用印。奴昨日才派人去問過,說是少則三五日,多則旬月,便可發下來了?!?/br> 穆明珠雖然素知這等清閑職位上的官員不做事,卻也沒料到其效率會如此之低。她從揚州城回來,一整個秋季都快過完了,兩份制式的度牒竟然還未批下來。不必想,這經手的官員必然是世家所出的子弟。 櫻紅又道:“再有就是靜念小師父因要做住持,按理還要有戒牒。前番靜玉公子不是致信于殿下,說是想要帶靜念小師父來建業濟慈寺受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