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17節
穆明珠沒料到事情會是這么個走向,也不知那位素未謀面的大軍副陶明知道了前情、是要謝她還是怨她,只咳嗽一聲,摸摸鼻子,懇切道:“這可真是陶大軍副的福分了?!?/br> 穆明珠又陪著寶華大長公主說笑了幾句。 寶華大長公主看一眼天色,站起身來要走。 穆明珠舉步相送,從窗邊望出去,卻正見柳耀捧了一疊賬簿過院門而來。 寶華大長公主自然也看見了。 溫和的秋日陽光之下,那柳耀一路穿花拂柳而來,青衣冷峻,眉心紅痣勾人,有一股男兒罕見的魅惑之感。 “那是何人?”寶華大長公主盯著柳耀,饒有興致問道,又點評道:“模樣有幾分像齊云,不過比齊云更有韻味?!?/br> 穆明珠在看到寶華大長公主視線方向時,便覺不妙,倒是忘了關照柳耀避開——因近日柳耀核對完賬目,都是要親自送來請她過目的。 “這是核定朝中度支賬目的官員?!蹦旅髦楹喍痰溃骸爸杜@里的正事,可離不了他?!?/br> 寶華大長公主微微一笑,睨了穆明珠一眼,道:“官員?是你前番從南山書院帶走的學子吧?” 一來是柳耀的行動氣度與年紀,都不像是久在官場的;二來若是官場中有這樣的絕色,寶華大長公主不會至今日才知曉。 “沒事兒?!睂毴A大長公主仿佛也知道穆明珠的擔心,善解人意道:“不會耽誤了你的正事兒?!彼舸巴徊讲阶哌^來的柳耀,幾分惋惜,幾分暗藏的興趣,嘆了口氣,轉過臉來對穆明珠道:“近日我府上有個新人,年紀輕,愛拈酸吃醋,又黏人。雖說久了總是膩味,但眼下倒還算有趣?!彼袝r候也享受情郎吃醋的一面,只是這個時間不會太長,“若是帶了這么個絕色回去,那小東西得氣得兩日吃不下飯。等再過個十天半月的,你這里正事兒忙完了,我那里對小情郎也過了勁兒……”她沖穆明珠擠擠眼睛,笑道:“再來享用這位也不遲?!?/br> 寶華大長公主這是預定了,要過段時日再迎柳耀過府。 穆明珠也不好此時直通通打臉寶華大長公主,況且以寶華大長公主的三分鐘熱度,過上十天半月未必還記得這柳耀,因此只低頭笑道:“我送姑母出府?!?/br> 外面柳耀行到正廳外,察覺里面有旁的貴客,不曾入內,已經悄悄避到側殿去。 穆明珠送寶華大長公主回來后,才見柳耀從側殿走出來。 “這是今日核對過的賬目?!绷S在穆明珠身后,沉聲匯報著今日的進度。 最初穆明珠要柳耀過府,說的是要他給前面的二十名學子打下手。但柳耀在算經上的確才能過人,原本是給前頭的二十人打下手,但不知怎么,竟成了他給二十人核驗審過的賬目。他一個人核驗二十個人所作的賬目,竟然每每能發現細微處的疏漏,幾天過后,他這個名義上的“打下手”人員,竟成了實際上的主管,要給所有人做過的賬目再核算一遍、查缺補漏。在這些之外,他竟然還有余力統計度支、糧倉、武庫等各處的預算與缺口。 簡單來說,經過柳耀匯總整理之后,穆明珠每日用來看賬目的時間大大縮短,她只需要通過柳耀的總表去判斷需要留意的項目,然后去督辦該項目即刻。缺錢,籌錢;缺糧,調糧;雖然籌措物資金銀,才是總理后勤最難的部分,但有柳耀這等得力助手,還是給穆明珠帶來了更大的便利。 “好?!蹦旅髦榻舆^賬目來,隨口問道:“翠鴿跟著你,沒給你添麻煩吧?” 在揚州之時,舍粥、統計田地等事項,都是由小侍女翠鴿在做。但是翠鴿做來,自然沒有柳耀這樣高效迅速。 一來翠鴿自己有向學之心,二來穆明珠也有意培養她。 昨日穆明珠便把翠鴿送到柳耀身邊,名義上說是翠鴿幫柳耀做事,其實也是要翠鴿跟著學習的。 穆明珠此時問起,不過是隨口客氣。 誰知柳耀抿了抿唇,沉聲道:“是有些麻煩?!?/br> “不麻煩就……”穆明珠低頭看著賬目,脫口說了半句,才覺不對,抬頭看向柳耀,訝然道:“給你添麻煩了?” 在穆明珠印象中,翠鴿是個極聰明伶俐的小丫頭,許多事情一點就通。翠鴿又是自己有心學習,討好侍奉柳耀還來不及,怎么會給柳耀添麻煩? 柳耀沉聲又道:“學生清算賬目之時,習慣一人獨處,有人在旁邊,叫學生難以靜心凝神,拖慢了學生進度?!彼f完之后,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似乎要看她是何反應。 穆明珠張了張嘴,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計算本就是需要靜心的,有的人如柳耀這等,才能過人,但也可能愈發敏感,若是有人在旁邊,哪怕對方一聲不出,也會覺得不自在、難以進入狀態。她雖然想要培養翠鴿在算經方面的能力,但也不是一定要跟著柳耀去學,也不是一定要在柳耀做正事的時候去學。 “是本殿失于考量了?!蹦旅髦榍溉坏溃骸暗葧罕銌灸茄绢^回來?!彼S口笑道:“哪里還有第二個算經如你這般出色的人?本殿真想尋一個來,教教身邊這些侍女——她們也都有心想學?!?/br> 柳耀似乎是沒想到公主殿下如此好說話,微微一愣,腳步一頓,回過神來又跟上去,沉聲道:“學生只是做事之時,不喜有人在側?!彼坪酹q豫了一下,主動道:“若是殿下身邊的侍女們想學算經,其實可以自己看過書院算經的書籍。若是有不懂之處,寫下來給學生,學生再寫下來作答?!?/br> 穆明珠失笑,道:“這算什么?紙上師生?”她看一眼柳耀,想到汪年說這人孤僻,跟同性都孤僻,那就更不用說跟異性了——大約是不習慣跟同齡女子接觸吧。 柳耀被她一笑,面上一紅,訥訥不能言。 穆明珠含笑道:“你是一番好意。既然是你教導她們,自然是按照你的辦法來?!彼肓艘幌?,道:“其實這個辦法效率也高,挺好的?!?/br> 至今日,穆明珠從南山書院領出來的二十一名學子,已經在公主府中核算賬目十三日。 穆明珠最終留下了了十八人,請退了其中三人。這三人或是因為錯誤率太高,或是因為心思不正,總之無緣留下來做事。 “你們留下來的這十八人,各有各的差事?!蹦旅髦榈暤溃骸捌渲惺?,負責中樞度支底下的十部,每人負責一部;另有七人,負責輸送前線的武庫、糧草調度。柳耀總領全事。至于你們的職位……”她早已籌劃清楚,“本殿會上表朝廷,給你們一個新的安排。你們的品級不會太高,但是所做的事情會非常重要,就以后的度支主管要用物資,也得經你們批條?!?/br> 就在穆明珠對眾學子講話之時,公主府偏院中,不曾被選中的汪年與趙西正相對坐著飲酒說話。 這兩人乃是經由寶華大長公主送來的,在南山書院那一場考試中一個到數第一,一個倒數第二,都被穆明珠鐵面無私地刷了下來;回到公主府之后,也沒得到新的安排,這幾日來更是連穆明珠的面都不曾見過。 “聽到前頭的動靜了嗎?”汪年灌了一杯酒,齜牙道:“今日公主殿下把他們都召集過去了,看樣子是要給官職了?!?/br> 趙西嘆了口氣,抱膝動彈著,望著院中的秋菊,有幾分壓抑,道:“你除了這里,還有別的門路嗎?” “別的門路?”汪年冷笑道:“別的什么門路?你是想去穆國公府賣屁 股,還是有萬貫家財能買通皇帝身邊的楊侍君?” 趙西默然無言,半響,憤懣而又哀傷道:“寒窗二十載,最后竟是這么個結局——要是后半輩子只能做吏員,還有什么意思?” 汪年又道:“你得認清現實,咱們現下是一樣的,沒有別的門路,唯一的門路就是公主殿下?!?/br> 趙西輕聲道:“殿下意不在你我二人——咱們又能如何?” 汪年目中閃過一絲精光,低聲道:“殿下看不上咱倆沒關系,她看上了別人也行?!?/br> 趙西不解其意。 汪年道:“那日考試,你可見了公主殿下看柳耀的眼神?” 趙西了然,道:“雖然如此,但殿下看中了柳耀,對咱們又有什么益處?” 汪年一拍他的大腿,道:“這就是你蠢笨了!你想想那柳耀是個什么性情——他若是愿意跟貴人,從前四五年,他哪里還會留在書院里?早不知走誰的門路飛升了!” 趙西還是慢了半拍,迷迷瞪瞪看著汪年,道:“你的意思是說……” 汪年又灌了一杯酒,道:“我的意思是說,以那柳耀別扭的性子,就算是給公主殿下看上了,不從也是不從的?!?/br> “這……”趙西不能相信,道:“怎么可能?公主殿下如此年輕貌美,哪怕她不是公主殿下,也不知多少人愿意。從前那些看上柳耀的貴人,要么年老,要么貌丑,要么是男的——他這才不愿……” 汪年連連搖頭,道:“所以說你笨。柳耀若是愿意,那日考試為何故意考個二十一名出來?” 趙西愣住。 汪年又道:“以他的能力,這五年來,你可見他于算經上得過一次第二?” 趙西苦笑道:“這真是人與人不同。咱們兄弟二人求之不得的美事,竟然還有人不愿?!?/br> 汪年呲牙道:“所以說,這就是咱們的機會?!?/br> 趙西明白過來,道:“你是說咱們出面,促成柳耀與公主殿下的好事兒?”他搖頭,道:“柳耀那個狗脾氣,咱們又如何能說通他?”頓了頓,又道:“況且柳耀就算美貌,公主殿下見過的美人又何曾少了?這柳耀對公主殿下來說,也算不得什么。咱們就算促成了這事兒,在公主殿下跟前也未必能得了好。我看啊,有這功夫,還不如往中樞各大人府中跑一跑,說不得哪里能撈到個空缺呢?!彼m然嘴上這么說,但其實心里也清楚希望渺茫,多半是撈不到官職,后半生都要做吏員了。 汪年又搖頭,見四下無人,湊上來在趙西耳邊,神秘道:“不是那么簡單。你可曾見過公主殿下的準駙馬?你可知他的長相?” 趙西道:“你是說——黑刀衛那個齊都督?”他回憶了一番,道:“從前在書院,只遠遠見過兩面,不曾看清長相。只是他每次來,腰間都佩長刀,更有黑袍扈從跟隨,駭人得很。我遠處見了,避之不及,又豈會湊上去看?這準駙馬的長相怎么了?”他聯系前面的對話,也已經有了猜測,轉頭看向汪年,詫異道:“難道說這柳耀與那齊都督長得像?” 汪年回憶起當初在南山書院向穆明珠自薦的場景,就是那一次黑刀衛齊都督從他身后出現,與公主殿下擦肩而過,給他看清了那齊都督的長相。 他記得那少年黑色帽檐下的側臉,也記得自己那一剎那的驚訝——若不是那身駭人的氣勢,他幾乎以為是同窗柳耀換了身衣裳出現。 “可是……”趙西輕聲道:“不是都說公主殿下極厭惡那齊都督,一心要解除婚約的嗎?” 柳耀既然與那齊都督相貌相似,又如何能討了公主殿下喜歡? 汪年冷笑道:“這就是你不懂了。公主殿下再怎么憎惡齊都督,那也是皇帝賜下來的婚事,公主殿下又能如何?還不是要接下來??墒沁@一番憤恨總要有地方去。公主殿下奈何不了齊都督,可是眼下卻有個肖似齊都督的柳耀——那不是現成的事兒嗎?” “公主殿下是為了泄憤?”趙西扶著飲酒后發暈的腦袋,試圖清醒一點,道:“你的意思是,咱們要把柳耀送上去,由著公主殿下……這、這……” 汪年冷聲道:“貴人的事兒,臟著呢。咱們只管把人送上床,后面的事兒自然隨公主殿下歡喜?!?/br> 第116章 值此梁國騎兵入境之際,大周朝堂上卻掀起了一股腥風血雨。 “我等俱是三品大員,負責所領之事少則五年,多則十數年,從無瀆職之舉,如今糧草衣著等供應不提、就是日常一紙一筆所需用度,都需經那八品小官核批——這、這是何等的羞辱!”度支尚書主管孫乾年近古稀,須發早白,與尚書庫眾部郎等,在皇帝到來之前的思政殿中,對右相蕭負雪表達憤懣之情,“公主殿下如此年少,便總理后勤一事,不知其中艱難。但既然是陛下有意栽培,殿下又天資過人,臣等也勤懇佐助。只是不曾想,那公主殿下從南山書院帶了十幾二十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打過幾日算盤,便騎到老臣等頭上來了!”他怒道:“殿下被這些小人攛掇著,難辨忠jian,上表給這些人求了官職,叫什么‘監理’,憑空多出來從未有過的職位安排了他們。公主殿下年少,陛下日理萬機,怎么連右相大人您也不曾攔著?竟給那些小人成了事兒呢?” 不只是這度支尚書主管孫乾有怨怒,一旁圍著的少府、尚方、東冶、武庫等部門主管也都紛紛開口。 “就是!我這里民夫所需的糧草數目報上去,竟然還要再經這些小監理審核一遍,批下來少了一半——這何其滑稽!是要路上餓死半數的民夫嗎?又如何能及時把糧草運到前線去?” “武庫取用兵器,從來是由尚書庫部郎掌管、直屬陛下的。如今竟然也要那小監理批條,這成什么體統?這些小監理仗著殿下的信任,竟然管起陛下的事情來!” “忍不下去了!有這些小監理沒我,若要留老臣一用,便需逐走這些小監理!” “對!叫這些小監理解官滾蛋!等陛下出來,我第一個上奏!” 也有和緩持重些的,“這些學生不過是想求個官職,只是在中樞如此行事,也太胡鬧了些。給他們換到地方上,尋些中等的縣,做個縣令便是了。在外為一方父母官,豈不比在朝中打算盤強許多?” 也有的道,“治大國如烹小鮮,縱有變革,也不能如此劇烈?!?/br> 近日多事之秋,左相韓瑞年紀大了,連軸轉了數日之后,終于在一場秋寒中病倒;朝中百事都到了蕭負雪這個右相身上來。 此時蕭負雪長身玉立,給眾老臣官員的唾液與怒氣包裹,又給殿角的熏香一烘,額角已經沁出細密的汗珠來。 雖然如此,但蕭負雪面上仍是含笑鎮定,聲音清雅平和,道:“諸君不要著急?!?/br> 隨著他一開口,圍了一圈的老臣都安靜下來。 蕭負雪又道:“諸位大人有何意見,都可寫下來呈送陛下。在思政殿中吵嚷,鬧到陛下面前,總不好看?!?/br> 度支尚書主管孫乾舔了舔發干的嘴唇,嘆氣道:“老臣等如何不曾寫過奏章?只是始終不見陛下批示。右相大人乃朝廷砥柱,不如由右相大人為首,咱們聯名上書,痛陳監理之弊,使陛下知曉。在此變革釀成更大的損失之前,及時叫停?!?/br> 蕭負雪溫和道:“陛下不曾批示,孫尚書還不明白嗎?”他緩緩道:“如今朝廷重中之重,乃是防守南下的梁國騎兵。國庫這些年來的情形,諸君也都清楚……”他沒有把話挑明,但度支尚書主管孫乾等人的氣勢已經弱下去,“眼下調撥的軍費、補足糧草的購置費、凡此種種,多半都是公主殿下籌措而來……” 所謂的籌措而來,其實就是揚州豪族焦家的家財。 “新添的監理,也是戰時的特例,只要梁兵一退,自然另有說法……”蕭負雪緩緩道,“諸位老大人,難道不能體諒國家之難,軍情之急?不應該吧?!?/br> 用的是穆明珠獻出來的錢財,她要派自己的人控制每一分錢的去向,也是常理。 度支尚書主管孫乾等人擔心的,其實正是蕭負雪最后一句說破的——他們擔心這成為常例,擔心手中的權力再不回來。 “下官等如何不能體諒?若非體諒國家之難、軍情之急,下官等也不會忍耐這半個多月……”度支尚書主管孫乾也和緩了聲氣,沒有一開始咄咄逼人的架勢了,但是他至此才開始顯露真正的用意,“監理之設,乃是當下特例,不能成為制度。此事不能等到戰事過去再議,否則朝中動蕩,下官等所轄部門,眾官員無所適從。下官等擬聯名上書,向陛下痛陳其中利弊,雖是針對國事,卻到底有違公主殿下之意。還望右相大人包涵,不要因與公主殿下師生之誼,橫加阻攔?!彼麄兊脑V求很清楚,那就是拆掉監理這個層面的官員,那么不可能不得罪引入監理的公主穆明珠。公主年少,從前入預政、又退預政,尚未定性;但在監理一事上支持公主殿下的右相大人,他們卻還要在之后多年同朝為官。所以以度支尚書主管孫乾為首,這批官員其實是在聯名參公主穆明珠之前,先跟右相蕭負雪打聲招呼——既是不希望今后與蕭負雪留有芥蒂,也是要蕭負雪看到他們的聲勢、不要從中作梗。 蕭負雪在朝中多年,自然清楚他們的用意,淡淡一笑道:“豈敢——諸君自便?!?/br> 一時皇帝穆楨出來,眾官員紛紛歸位,開始新一日的議事。 蕭負雪眉心微蹙,隱然有幾分擔憂。 眾大臣退下后,皇帝穆楨又留蕭負雪、李思清等人議過最新的軍情,這才散去。 蕭負雪從思政殿中退出來的時候,已是夜晚。 他第一眼便往西側偏殿望去,就見窗戶上燭光投落的少女剪影,熟悉而又美麗——是穆明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