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06節
齊云卻仍側坐望向江面,低聲又道:“陳立、趙洋已送入建業,但囚徒狡詐,再經審訊時,未必不會翻供?!?/br> 有他在的時候,以他的手段,自然能拷問出真相——或者說是穆明珠需要的真相。 但若是旁人來審,卻未必有同樣的效果。 穆明珠徑直道:“你欲往何處去?” 齊云喉頭微動,終于轉眸看向她,沉聲道:“臣要北上長安鎮?!?/br> 穆明珠既覺出乎意料,又覺情理之中。 因她前世所知,母皇本就有意栽培齊云往北府軍中效力,但前世因齊云殘了腿,才不得已重用了齊云的叔父齊堅——母皇原本用齊堅,只是過渡性的,根本是為了給齊云鋪路。今生揪出了黑刀衛中的內鬼蔡攀,齊云雖然左腿仍是受了傷,但卻不至殘疾,也算是保住了這條左腿,那么按照母皇原本的計劃,齊云自然還是要往北府軍中去了?,F下大梁犯邊,皇甫老將軍方死,朝廷正是缺將才之時,母皇命齊云北上正是絕佳時機。 只是穆明珠本以為,齊云離開會在陪她入建業城之后。 此時她尚未回到建業,齊云便要離去,經了一夜同生共死、孤島獨處,這早于預期的離別,好似盛宴半途便散、唱曲未至高潮即止,叫人頓生惆悵、乃至于魂牽夢縈。 穆明珠默了一默,淡聲笑問道:“母皇幾時給都督下的御令?” 在她想來,自然是母皇下了密詔給齊云,只是齊云事先不曾告訴 她。 齊云抬眸看她一眼,黑眸中藏著千般情緒。 他沉聲道:“非是陛下詔令,此乃臣之所請?!?/br> 也就是說不是皇帝下令要他即刻北上,而是在皇帝下令之前,齊云主動懇請的。 而這一切,穆明珠到這一刻才知曉。 穆明珠盯著他,壓著莫名的怒氣,輕笑道:“都督這便要走?” 齊云垂下睫毛,輕而堅定道:“是?!?/br> 穆明珠目光從他垂落的睫毛一路向下,最終落在他襤褸的褲腿上——他左腿的黑色褲管,昨夜已經被她劃破,現下給他以牛筋繩重新扎起來,遮蓋起里面燒傷的皮rou。 她終是沒能完全壓制這怒氣,冷笑譏誚道:“齊都督要拖著這樣一條傷腿,千里獨行,北上御敵嗎?” 在她冷厲的目光與譏誚的攻擊下,少年沒有絲毫辯解,只垂落的長睫毛輕輕一顫,雙唇一瞬抿緊,像是準備好了——再多的羞辱,他都會默默承受下來。 穆明珠清楚她走的這條路,要能忍,要夠狠,要權衡利弊,沖眼前的少年發泄怒氣,顯然與這些原則相悖。 只是她乃是活生生的人,豈能全無情緒? 一瞬的怒氣外露過后,穆明珠深深吸氣,伸手去握案上放涼了的姜湯,目光仍落在少年面上,口中道:“揚州諸事,母皇若有密詔來問,都督當不至于多言吧?” 此言一出,穆明珠便知自己問錯了。 只見原本沉默隱忍的少年,聞言垂落的睫毛立時掀起來,一雙黑嗔嗔的眸中再藏不住nongnong的情緒,竟有幾分受傷之意。 他很快又垂下眼睛去,低聲緩慢道:“殿下放心,臣不會?!?/br> 穆明珠看得分明,去握湯碗的手在半空中一僵。 她冷靜下來,啜飲了一口冷掉的姜湯,和緩了聲氣兒,低聲道:“大梁騎兵犯邊,已破長安鎮,卻不會止步于長安鎮。一旦他們經梁州拿下漢中,經奉節便可南渡長江,屆時咱們失了長江天險,更是難以御敵。你與蕭淵、林然等人一般年紀,有壯志保家衛國,乃是大周之幸?!彼f了幾句冠冕堂皇的面子話,稍微沖淡了冷硬的氣氛,見齊云垂首不語,她情知自己應該說幾句體貼關切的話,譬如送別蕭 淵時的叮囑,但卻不知為何吐不出口來,只淡聲道:“你武藝高強,縱然傷了一條腿,想來也能自己照料得當。本殿便祝都督一帆風順,旗開得勝?!?/br> 齊云悄悄抬眼看她,像是要分辨她是真心還是諷刺。 穆明珠別開視線,又道:“既然你現下就要走,待會兒報信的時候也要有所變動……” 原本的計劃是孟非白的人去引普通百姓報信,她與齊云都在岸邊佯裝溺水昏迷。 如今齊云既然即刻要走,不隨她入建業城了,原本的計劃便行不通了。 穆明珠把心思拉回到正事上來,腦筋動的很快,便道:“既然如此,便改成你去尋人報信,在朝廷的人趕到之前離開。等過個一日半載,你在驛站密信上奏,報于母皇,就說蔡攀受人指使、陰奪黑刀衛都督之位,猝然發難,你與本殿深夜落水,本殿昏迷不醒,你救了本殿上岸,又使人報信。同時你因肩負北上御敵之重任,時間緊迫,不能同入建業,僅以所知密奏上報。如何?” 齊云沉默聽著,良久才輕聲道:“好?!?/br> 一時兩人都靜默。 齊云又道:“蔡攀受人指使,可要言明幕后之人?”這是在問要不要揭發穆武。 穆明珠道:“暫且不必,你只說幕后之人有幾條線索,因其身份緊要,沒有確鑿證據,不敢妄言?!彼貞浿笆例R云在揚州殘了一條腿后,朝廷分明是查到了什么,卻又戛然而止,不像是沒有頭緒,倒更像是查出了背后兇手,但皇帝不愿再興風浪。 大梁犯邊,母皇在內要一個“穩”字,此時翻出穆武來,一是證據不夠確鑿,二是一旦暫時壓下去、便給了他逃脫之機。 這不是對穆武一擊致命的好時機。 穆明珠思考過齊云離開對建業局勢的影響后,順勢便想到齊云北上后的情況。其實齊云此去,倒是不必擔心。他跟蕭淵的情況不同,蕭淵乃是一時義憤、自行前往;而齊云是得到了皇帝應允的。其實不管是齊云還是蕭淵,除非天生將才,一般人的指揮才能都是到了戰場上后練出來的,這也是平時軍隊要進行演練的一項原因。朝廷缺少軍費,是缺少支持 整個北府軍的軍費,但若朝廷精簡用度、全力培植一支精銳,這等費用還是能拿得出來的?;矢蠈④姴」手?,皇帝在北府軍中最大的訴求,便是再培養一個完全忠于皇權的大將軍。只要有皇帝的財力支撐,齊云所領的部隊,就意味著更精良的裝備、更健壯的馬匹與一般意義上的更高生還率。只要齊云能有還過得去的指揮作戰能力,北府軍舊部中的優良者,便會主動聚攏到齊云身邊來。 而根據齊云在黑刀衛中的表現,他無疑是極聰明的,不管放到什么境地中,總可以飛速進步。 更何況,他從前還曾在北府軍中效力兩年。 這些都是他的優勢。 可以大膽地說,只要大梁騎兵不是泰山壓頂之勢碾下來,齊云在北府軍中的未來將是步步高升、握緊實權的。 皇帝之所以如此放心用齊云,一來是因為他的出身,當初齊云父親為帝王孤臣,已經使得闔族成為世家公敵;二來是齊云審死廢太子周瞻,也以其冷酷鐵面,自絕于帝位任何可能的繼承者。 若非她重生而來,暗中驟然改變了對齊云憎惡之下、避之不及的態度,齊云于皇帝而言,的確是完美的孤臣。 而齊云對她的感情…… 穆明珠端起放冷的姜湯,又啜飲了一口,垂眸隱下思量。 少年人的感情,總是沖動而短暫,昨日可以為情愛不惜性命,今日也可以為權力、為復仇、為家國大義轉身離開。 終是不足為信。 不過皆是人之常情,倒也不必苛求。 穆明珠想通了這一點,原本因少年過于珍貴的情意而覺沉重的一顆心,反倒喘過一口氣來。 她垂眸望著自己在姜湯中的半面倒影,輕輕一笑。 如此也好。 齊云望見了她輕淺的笑容,微微一愣,垂眸低聲道:“殿下沒有旁的事吩咐臣嗎?” 穆明珠抬眸看向對面的少年,想到今日過后,如此美麗動人的少年郎再不能觸手可及,不禁也有些惋惜;惋惜之中,對于他此時故作卑微的姿態,又有些怒意。 她歪頭看他一瞬,索性伸出手去,扯住了少年領口。 穆明珠手上并沒有如何用力,然而齊云不敢抵抗。 少年順著她手指引領的方向探身而前,上身趴過低矮的案幾,仰臉迎上她的目光,下意識垂了眼睛。 穆明珠俯首,猶帶了怒氣的一吻印下來,唇齒間猶有淺淡的姜湯辛辣之氣。 這是一個冰冷的吻。 不待齊云體會這分別前的最后一吻,穆明珠已松開他的領口,撩開布簾走出去,淡聲道:“走吧——霧已散了?!?/br> 齊云懵懵睜開眼來,只見原本白霧茫茫的江面上一派晴明,遠處模糊移動的黑色小點,正是一艘艘龐大的戰船。 于是按照穆明珠所安排的,孟非白的人出面、佯裝普通百姓引了老漁翁前來,齊云守在溺水的她身邊,要那老漁翁去報信,而他則在老漁翁之后、轉身離開。孟非白的人在齊云之后,清掃沙灘上的足跡,并從岸邊水中游出百丈,悄無聲息消失,功成身退。 等到右相蕭負雪領兵趕到,穆明珠終于“大難不死”、“劫后得救”。 穆明珠從記憶中回過神來,藏起眼中淡淡的怒色,轉身看向還在等回答的蕭負雪,抬手按了按額角,平靜道:“本殿昨夜落水之后,便暈厥過去。齊都督去了何處,本殿自然一無所知?!?/br> 蕭負雪凝視著她,到底是八年的師生,已從她的態度中體會出了一種戒備。 他不知這戒備從何而起,也不敢想她離開建業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里都遭遇了什么,起身溫和解釋道:“臣并無審問殿下之意?!彼D了頓,把話說透,輕聲道:“只是擔心回到建業之后,若陛下有此一問,倉促之中,殿下惶恐不能答罷了?!彼窍胍诨实圻^問之前,先幫穆明珠做好準備。 穆明珠也明白過來,扶著額頭,輕聲道:“多謝右相好意,本殿只是……”大約剛從步步危機的揚州城中走出來,又經了齊云驟然的離別,哪怕是佯裝信任一個人,對她來說一時間都有些轉換不來了。 蕭負雪見她愣住,眸中閃過不忍疼惜之色,柔聲道:“殿下不必向臣解釋?!彼穆曇艮D為低微,“殿下平安歸來,什么都不必解釋?!?/br> 穆明珠看他一眼,見他長袍下擺上還有濺上的泥漿, 只是此時卻有些無心應付,只淡聲道:“好?!?/br> 于是穆明珠仍是“重傷”之態,由仆從抬上了戰船,一路往南岸的建業城而去。 在戰船中閉目小憩的穆明珠卻不知道,那奔赴前線、刻不容緩的少年,并未如他所言那般即刻離開。 原來當老漁翁去報信之后,齊云從躺在淺灘潮水中的穆明珠身邊走開,卻并沒有離開,而是藏身于更高處的石堆溝壑之中。 當蕭負雪領人趕到,從沙灘潮水中攬起穆明珠之時,齊云就在不遠處的石堆之后沉默凝望著。 有那么一個瞬間,齊云甚至有些痛恨自己過人的視力。 當一陣冷風吹過,濕漉漉的公主殿下瑟縮著依偎進右相懷中時,他把那貼近的動作看得太過清楚,甚至于無法自欺。 他的離開,正如秋日枝頭凋零的枯葉,于公主殿下而言,什么都算不上。 他看到了一向冷靜自持的右相大人失態狂奔,也看到了從不示弱的公主殿下主動依偎…… 可是都沒有關系。 沒有關系。 只要公主殿下選擇的是那條通往權力巔峰的道路,他一定還能回到殿下身邊。 少年拖著受傷的左腿,從藏身的石堆后探出頭去,望著岸邊駛離的巨大戰船,黑眸中好似有火焰灼灼燃燒。 直到望不見那戰船的影子,他這才轉身西行。 今日的離開,只為來日長伴帝王側。 穆明珠死里逃生歸來的消息,立時在建業城中成為當日的最大消息。 無數雙眼睛都盯著,無數只耳朵都豎著,要看這位在揚州城鬧出大變故的小公主殿下,會得到皇帝怎樣的對待。 皇帝的詔令很快便下來了。 皇帝非常擔心公主殿下的傷情,下詔要公主殿下入宮養傷,因傷情頗重、需要靜養,因此也不許外人探視,一切事情都等公主殿下傷情平復之后再說。 于是穆明珠離開建業前搬出的韶華宮,繞了一圈又回去了。 在穆明珠的授意與蕭負雪的幫助下,薛昭最后給擬定了一個“疾在頭顱,驚厥淤堵”的病情,若嚴重了穆明珠可能一輩子就廢了,若靜養調理、說不得能徐徐好轉。 穆明珠初回韶華宮的時候 ,還擔心母皇另外再派醫官來診治。 雖然宮中的醫官,一向是把小病說成大病,大病說成絕癥——如此,治好了有大功,治不好也無過錯。只要她堅持說頭痛病重,宮中的醫官也不會跳出來說她沒病。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以母皇的縝密,這次竟然沒有派另外的醫官來給她看診,只是下旨賞賜了薛昭,要他“務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