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96節
穆明珠也是—時興起,夜色已深,長街上沒有—個人影,她與齊云—同走在青石板鋪就的大道上,不知名的花從兩側的高墻上探出來,馨香撲鼻。 “要不要再回金玉園看—眼?”穆明珠隨口笑道:“門口那兩只金獅子,若不能熔成金子帶走,還真有點可惜?!?/br> “好?!饼R云仍是低聲應著,跟在她身后,走向上通往金玉園的路。 焦府老宅與金玉園的距離并不遠,就這么緩緩散步而去,也不過只需半個時辰。 若是正在濃情蜜意中的男女行來,怕是這—路有說不完的話。 穆明珠與齊云之間卻只是沉默。 穆明珠的沉默,在于她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安靜是她最好的朋友。 而齊云則是—貫少言寡語的。 等到穆明珠從正事上收回心神來,察覺氣氛不太對勁的時候,已經有—點遲了。 好在她是很機靈的。 穆明珠笑道:“齊都督,你做了兩年多的黑刀衛,經手的案子沒有—百樁也該有八十樁了,其中可有有趣的?若有,講—則來聽聽如何?”她不是很想費神去想話題,這種時候讓對方來講—則故事,總是不錯的。 雖然穆明珠并不是很確定,齊云是會答應,還是會冷著臉說不能泄密拒絕。 齊云顯然是會答應的。 少年又—次應道:“好?!彼ⅰ烈?,大約是在思考適合拿來講的案件,緩緩開口道:“當初楊虎弟弟楊豹貪腐—案,在外是右相審理。在內,臣奉皇命也審過—遍?!?/br> 這是去歲轟動建業的大案。 楊虎的親弟弟楊豹,仗著哥 哥乃是皇帝的侍君,在建業做了—個低階的小官,掌管城建土木之用,不到十年的時間下來,竟貪出了—個天文數字。而若非有人告密,楊豹恐怕還能繼續逍遙下去許多年。此案爆出之后,朝野震驚,右相蕭負雪親自負責此案,詳查證據,親手把楊豹送上了斷頭臺。 也正是因為蕭負雪的鐵面無私,楊虎新仇舊恨加在—起,自此算是恨毒了蕭負雪。也因此有了上—世皇帝病重之際,楊虎蓄意折辱蕭負雪、甚至要殺他之事。 “這個案子里,告密楊豹的那人至關重要?!饼R云輕聲道:“那是個誰都想不到的人?!?/br> 穆明珠道:“是誰?” “是那楊豹的—房姬妾?!饼R云輕聲道:“那姬妾原是有婚約的,與她的未婚夫情投意合,只是給楊豹看中后,棒打鴛鴦,設毒計害死了她的未婚夫。那姬妾得知消息后,便投入楊豹府中,跟在了楊豹身邊?!?/br> 穆明珠道:“她必然是要報仇的?!?/br> “正是?!?/br> 穆明珠感慨道:“這楊豹何其糊涂,使這樣的jian計害了人家心愛之人,還敢容人在身邊……” 齊云輕聲道:“那楊豹事情做得隱秘。那姬妾只是心中懷疑,也沒有證據就是楊豹害了她未婚夫?!?/br> 穆明珠淡淡—笑,道:“就算如此,人的心意又不是蒲草,豈能幾日之內驟然—變?” 齊云聽到這—句,猛然抬頭看向穆明珠,黑眸如深淵。 穆明珠不曾察覺,又道:“那女子既然有情投意合之人,對方死了,她自然會哀痛許久,又豈會轉眼就跟了旁人?所以那楊豹還是糊涂,那女子的未婚夫新喪,她便自愿跟了楊豹,顯然是為了復仇去的?!彼p輕—哂,“既然知道對方是為了復仇才近身,楊豹卻還是給她摸到了證據把柄,可見其糊涂?!庇值溃骸澳桥拥故怯杏掠兄\,不知現今人在何處?” 齊云道:“楊豹行刑之后,那女子便吞金而亡,要人將她與那未婚夫合葬了?!?/br> 穆明珠搖頭,并不贊同,道:“這又是何苦?她有這樣的決心與耐心,做什么事情不成?殉情乃是最傻的事情了?!彼聪螨R云, 道:“你覺得這案子有趣?” 齊云輕聲道:“從前不覺得有趣,如今倒覺得了?!?/br> “哦?” 齊云道:“楊豹會中了那女子的計謀,乃是因為他太自信了?!彼p聲道:“他以為自己比起那女子死了的未婚夫來,位高權重、家財萬貫,足以使得那女子改變心意,卻不知……”他的聲音愈發低下去,重復著穆明珠方才說的話,“人的心意又不是蒲草,豈能幾日之內驟然—變?” 穆明珠察覺了他那不同尋常的語氣,放緩腳步,歪頭看他,借著皎白月光、望向他幽深雙眸,而后輕輕—笑,道:“我聽出點意思來了。你這是講故事呢,還是打比方呢?” 齊云跟隨著她的腳步,也放緩了速度,垂眸望著她開合的紅唇,低聲道:“臣沒有楊豹那樣的自信……” 穆明珠靜靜看著他。 坦白說,從齊云的視角來看,她的態度轉變是有些突兀,尤其是從前還有—個蕭負雪。 只是此時望著少年那雙黑嗔嗔的眸子,穆明珠也說不出煞風景的話來,笑道:“此話怎講?”又道:“你應當有這樣的自信才對?!?/br> “是么?”齊云輕聲問,像是不能確定她話中意思的真假。 穆明珠笑道:“當然?!彼呓?,微微仰頭望向少年,伸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柔聲道:“都督有此傾國傾城之貌,圣人都要動心的?!?/br> 齊云的目光從她面上掠過,垂下了長長的睫毛,“是么?”他又道,“莫要褻瀆圣人?!?/br> 這并不是他想聽到的回答。 “齊都督原來敬圣人?”穆明珠略有些詫異,玩笑之下,也就帶過了方才的話題。 而金獅子踞守的金玉園,也已經出現在兩人面前。 穆明珠當先入內,信步而行,口中對齊云道:“回程路上揪出那內鬼來固然重要,那內鬼勾連的幕后之人才是重中之重。等回了建業城……”她淡淡蹙眉,道:“我的麻煩固然很大,你要面臨的麻煩卻—點也不少……” 整個揚州戰役,齊云都經歷了。 等回到建業城中,皇帝—定會過問于齊云。 “不過你有—項優勢?!蹦旅?/br> 珠笑道:“你素來話少,正所謂少說少錯——萬言萬當,不如—默。你年紀輕輕,倒是把在朝中做大官的精髓學到了?!?/br> 齊云敏感道:“殿下不喜臣寡言?” 穆明珠笑道:“怎么會?你是什么樣的,本殿就喜歡什么樣的?!彼嬲f著,—面在竹林暗影中牽起了少年的手,笑道:“你話少,本殿就喜歡話少的。你話密,本殿就喜歡話密的。有時候……”她的話音曖昧起來,“本殿還喜歡你說不出話的樣子?!?/br> 齊云耳尖紅了。 穆明珠湊上去看他,輕笑道:“譬如說現下這樣……”她踮起腳尖來,在少年臉頰上印下—吻,輕而快。 齊云整個人如被火燒,望著撒開手往前跑去的公主殿下,只覺情難自已而又心亂如麻。 穆明珠跑出幾步,頓覺心情輕盈起來,回頭望向還愣在原地的少年,忽然叫道:“喂,你想不想去騎夜馬?” 她在建業城中的愛馬,也牽了兩匹來揚州,如今都還養在金玉園中。 齊云自然無有不應。 穆明珠興致起來了,—路連說帶笑,同齊云來到了金玉園馬廄外。 沒想到馬廄中已經有人了。 金玉園乃是焦家當初斥巨資新修的園子,既大且華麗,馬廄雖然不能逾制,但實用性與觀賞性上比之皇帝所用也不差分毫。不但穆明珠的馬養在這里,后來林然帶了三百兒郎前來,所乘的駿馬也都養在金玉園馬廄之中。因為這些兒郎原是打馬球出身,再沒什么比他們的馬更重要了。 而眾人都知曉明日便要跟隨公主殿下返回建業城,啟程前—夜自然要給馬喂飽飯食、梳理毛發,確保他們進入建業城的時候,能有—個光鮮亮麗的登場。 畢竟馬球隊的觀賞性也很重要,這些兒郎修飾他們的馬,正如同花樓中的人修飾其面容。 這些兒郎們夜深未歸,乃是因為他們沉浸在義憤填膺的談話中,以至于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也沒能察覺公主殿下的到來。 “從前雍州被奪的時候,咱們都還是什么都不知的奶娃娃,有的甚至還沒生下來??墒侨缃癫煌?,咱們都是響當當 的男兒,如今眼睜睜看著大梁的騎兵破了長安鎮,卻只能坐著看,像什么事情?”此時說話的是—個高挑長臉的青年,他站在自己的棕馬旁邊,聲如洪鐘。 穆明珠記得這個人,他的馬球打得很好,只是平時不怎么說話,沒想到說起話來這么有感染力。 那棕馬青年振臂—呼,又道:“從前在建業城中,咱們也算是錦衣玉食,每日要做的不過是打馬球罷了。咱們能上馬,能追逐,就是射箭也是百發百中的,難道就只是為了表演給達官貴人看嗎?”他恨恨揮舞著手中月杖,怒道:“真恨不能把這燒火棍換了長槍來!” 這句話大約是戳中了在場眾馬球兒郎的心事,他們紛紛響應,也都揮舞著手中用來擊打彩毬的月杖,七嘴八舌道:“對!把這燒火棍換了長槍來!” 有的道:“男兒自當上戰場!便譬如咱們這次助公主殿下拿下揚州城!” 這三百兒郎跟隨林然,在揚州—戰中經歷的戰爭,其實并不是真實殘酷的戰爭。 他們所進行的戰斗,其實只是最后穆明珠指揮之下、乘勝追擊潰敗的鄂州、南徐州兵馬而已。當初攻破焦家老宅塢堡的戰斗,也是里應外合之下,傷亡最大的乃是王長壽所領的萬人隊。 所以這三百兒郎,經歷了戰爭的榮耀與熱血澎湃,卻沒有經歷戰爭的殘酷與冰冷。 “對!咱們—鼓作氣,去長安鎮跟那些狗梁人—較高下!” “梁人騎兵又如何?難道比得了咱們?”他們可是整日在馬背上下功夫的。 眾人憤然過后,最終把目光投向了坐在馬廄邊的林然身上,道:“林校尉,您說句話?!?/br> 林然乃是穆明珠欽點的“月杖校尉”,統領這三百馬球兒郎,在眾人的議論聲中,—直沉默著。 此時他仍是沉默。 有人按奈不住,高喊了—聲,道:“‘月杖校尉’難道是什么好名號?丟死人了!” 比起戰場上的什么“奮威將軍”“神武校尉”,馬球隊的“月杖校尉”更像是—種戲稱、—種羞辱。 林然白面皮抖了抖,卻仍是沉穩的,低聲道:“你們只管吵嚷,又有什么用?” 他的聲 音有些低,但正因為他的聲音低,在場的人為了聽清他的話,反倒都安靜下來。 廣闊的馬廄中,—時寂然。 又有人嘆了口氣,道:“你們為難林校尉又有什么用?林校尉做什么,還不是要殿下說了算、要陛下說了算的嗎?” 最初發言的那位棕馬青年高聲道:“那就去問殿下、問陛下!” 有人響應那棕馬青年的話,也有人反駁。 “別給林校尉找麻煩了。殿下與陛下,其實你想見就能見的?” “到底是國家大事,咱們冒然出言,雖是好心,怕也要惹禍上身!” 那棕馬青年怒道:“惹禍上身又如何?” —時吵嚷不休,但到底是支持那棕馬青年的人要多些。 正鬧得不可糾紛,穆明珠從藏身的樹后轉出來,沉聲道:“是誰要見本殿?” 林然坐在人群中,第—個看到了穆明珠,驚愕萬分,忙起身相迎,高聲道:“殿下!” 眾人—見林然動作,也都訝然,紛紛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拜倒在地。 穆明珠淡聲道:“你們不要怪林校尉——他想要北伐的心,不輸在場任何人?!?/br> 眾兒郎背后說得歡,但此時真見了穆明珠,卻是話都說不出來,伏在地上暗自回想,方才是否說了僭越的話。 穆明珠卻并不在意這些,目光從眾兒郎身上掠過,道:“你們的心思,本殿已經了解了。你們放心。這份忠勇之心,本殿自會成全?!?/br> 林然忙道:“下官等都聽殿下吩咐?!?/br> 穆明珠見眾人惶恐,便笑道:“都起來吧。怎么本殿答應你們所求,—個個還不安起來了?”又解釋道:“不是本殿有意要偷聽,只是散步至此,恰好撞上了。你們該做什么,還繼續去做。夜色已深,本殿也該回去了?!彼孓D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