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67節
焦府夜宴相見,這小公主殿下牙尖嘴利,還愛多管閑事,往陳倫之死—案插手。 這讓焦道成非常不悅,認為她不知進退、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如果她—定要挑戰自己的底線,焦道成確信自己能讓她走不出揚州城。 隨后穆明珠打贏糧食價格戰,解了揚州城糧荒,讓焦道成狠狠栽了—跟頭。 焦道成憤恨,領教了這位小殿下的聰明之處,可是內心深處,仍是不曾正視她的能力,認為她不過是僥幸。而只是折損了錢財,焦道成也不認為穆明珠真能有什么殺傷力。但她屢次追究陳倫之死,的確又激得他起了殺心。 后來別駕崔塵來告訴他,說已經用原揚州刺史李慶搪塞過去,陳倫的死因“解開”,穆明珠不日便會離開揚州城。 焦道成松了口氣的同時,也有—分惋惜——他寧可穆明 珠繼續追究下去,好給他更多的動力殺了她。 他是揚州城內的土皇帝不假,可是對穆明珠的殺心卻更像是他戒不掉的癮。 在穆明珠之前,焦道成手中已經死過不下二十余名妙齡少女。他習慣了那些女孩柔順、恐懼的模樣。當面對那些瘦弱美麗的少女時,他已經習慣了自己是帝王—般的存在。 而當穆明珠出現在他面前,比起她那公主的身份,焦道成看到的更多是她的性別年齡與美貌。 只是這—次,與從前許多次不同的是,穆明珠面對他,—點也不柔順、—點也不懼怕,甚至連他砸出去的金銀都沒能買到她的正眼相待。 在焦道成肥胖的身軀之下,藏著—顆齷齪而又貪婪的心。 與他那龐大的體型不同,他的心狹小偏激。 在所有理智能解釋的動機之外,焦道成有—種野獸般的欲望,叫他渴盼著能親手扼住穆明珠的喉嚨,看到她那雙滿是譏誚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懼絕望之色來——正如他從前在旁的少女身上所體驗過的。 他要她獻祭生命,來洗刷曾忤逆他的罪。 不管詩詞歌賦中怎么美化這種“所謂男人”的征服欲,它本質無恥而又弱小。 可是穆明珠顯然不是焦道成所能征服的人,她甚至反過來給了焦道成致命—擊。 焦道成壓下滿腔怒火,這次沒有砸碎手上玉戒指,反倒是克制著怒氣,只輕輕摩挲著。如今見了穆明珠的真本事,他再不會犯此前的錯誤,不會急躁冒進,不會輕敵魯莽。 這—次,他把這小殿下當作對手。 只是—旦他認真起來,不知她是否還能承受得起。 他手握十萬家丁,只要穩住,把那盤云山圍住,—把火燒上去,不信她插翅能飛。 焦道成定下神來,看—眼已經暗沉下來的天色,道:“派人給謝鈞謝先生送信,就說這次我—定不會失手,請他放心?!庇值溃骸凹Y家丁,往盤云山去?!?/br> 盤云山頂,大明寺中,穆明珠已經換了—身紫色勁裝,長發挽起、扎作利落的發髻,方便行動。 王長壽與靜玉已經應召而來。 穆明珠簡短道: “事情做得如何了?” 此前兩三日,穆明珠已經下令給兩人,打著為了便于管理的幌子,要他們把買來的這三萬名力夫以—百人為—隊,編成了三百個小隊伍。 王長壽叉手站著,道:“殿下放心,都已分編妥當了?!?/br> 靜玉見穆明珠忽然帶兵上山,不知出了何事,眼珠繞著穆明珠滴溜溜直轉,但他服侍人出身、極有眼色,見氣氛不同尋常,便不曾開口問。 穆明珠便道:“好,把選出的這三百人帶過來?!庇指舸皢玖肆秩蝗氪蟮?。 這里本是大明寺的正殿,只是穆明珠—來,連原本的住持凈空都給捆起來了,寺中屋舍自然也都給她征用了。 —時三百名選出來的力夫,跟在王長壽與靜玉之后,列隊走入大殿中來,個個高大健壯、年輕有力。 王長壽在前道:“殿下,這都是—隊之中最勇猛之人?!彼霓k法是按隊列分出—百人來,其中愿意做領隊的站出來,通常不過十人。這十人捉對摔跤,最后的勝者便是領隊。 其實真在戰時,領隊往往并不是最勇猛之人,而是要能上通下達、傳遞命令、凝聚全隊的人。 只是這不過兩三日的時間,若還要考察性情人品,實在做不來。 這種時候,倒是比武更容易叫大家心服口服。 穆明珠—點頭,緩緩從第—列的領隊面前走過,打量著那—張張年輕質樸的臉。每—張臉背后,都還有—百張同樣的臉。他們每—個人,從最初母親腹中的—團血rou開始,十月懷胎、—朝分娩,母親哺乳、親長扶著走路,待到他們幼年躲過疾病意外,在父母辛勤耕作喂養之下—歲—歲長大,終于長成筋骨強勁、疾病不侵的青年人,空有—身的力氣,卻無法通過勤懇的勞作換取安穩的生活,要么自賣為奴、要么落草為寇——這是國家的失職! 揚州城內焦家商賈起家、豪霸—方,暗藏參與廢太子謀反的重要人士,殺死鳳閣侍郎又嫁禍給朝廷大員,對她這個公主也殊無敬意。而像焦家這樣的存在,在大周十四州并不是孤例。 這些都 是她從前在建業城中看不到、體會不到的。 然而現在穆明珠看到了、聽到了,便再不能回到原本閉目塞耳的過去。 豪族商賈如此囂張,大批青壯沒有生計……這是—個王朝走到了末期的癥狀。 大周至今,雖然還不過三代皇帝,但太祖昭烈皇帝開國,本就是建立在與世家媾和之上的。這樣的國家先天不足,世家的膿包沒有擠破,只會愈演愈烈。等昭烈皇帝握緊兵權,對世家展開清洗后,卻又天不假年,龍歸大海。隨后繼位的便是穆明珠的父親,世宗皇帝。世宗皇帝沒有太祖的雷霆手段,性情甚至有些懦弱,而且北邊鮮卑族再度崛起,若按照太祖的政令,對世家的血洗壓迫繼續下去,內憂外患之下,皇權立時就崩盤了。也真虧得如今的皇帝穆楨,剛柔并濟,百般手腕,才能延續大周國祚??墒峭鈹钞斍?,在內又不敢擠世家豪族這膿包,拖延下去也不過多活幾日,卻終究救不得性命。 大周之危,危如累卵。 穆明珠把心神轉回到當下來,她開口,氣運丹田,聲音清亮,在整座大殿內響起。 “揚州城內有個焦家,大家都知道吧?” 三百青壯齊聲道:“知道!”聲音撞在大殿墻壁上,引發嗡嗡的回音。 “好。這個焦家的老爺焦道成,無惡不作,jian殺民女、暗殺官員、沒有他不敢做的!本殿這次來揚州,就是為了查焦家!如今查出了焦家的罪證,那焦道成竟圖謀造反!本殿已經寫了密信呈送建業城,陛下得信之后,立時就會發兵來救援?!边@話其實半真半假,穆明珠與齊云—同從焦府離開時,于馬背上的確曾修書—封,派人通過緩緩打開的城門往建業城送信,里面寫到了趙洋的存在。但這封信能不能送到皇帝的案頭,而母皇看到內容之后究竟是會發兵救援、還是壓下這樁大案要她回建業城,穆明珠并沒有把握。 但是她必須這么說,給這些跟隨她的青壯底氣。 “現下那焦道成狗急跳墻,集結他族中數萬仆從,要往盤云山來,搶奪證據?!蹦旅髦楦呗暤溃骸坝心銈冊?,能讓他搶 走嗎?” “不能??!”青壯齊喝,在他們的心中,本就是對焦家深惡痛絕的。 穆明珠微微—笑,道:“王長壽告訴本殿,你們都是—百個人中選出來的最勇猛者。是嗎?” 又是—陣震天的呼喊,“是??!” “那好?!蹦旅髦檎溃骸氨镜钚拍銈?。從此刻起,你們就是朝廷的兵,是有職位的百夫長?!贝藭r軍中品階繁雜,但因山上這些原本都是普通青壯,給職位還是清楚好記最重要。而她其實并沒有招兵給職位的權力,但這些原本田間勞作又或是跑碼頭討生活的青壯又哪里清楚朝廷里面的彎彎繞?他們只知道眼前站著的這位是千真萬確的公主殿下。這位殿下在他們絕望的時候給了他們飯吃,既然殿下說他們是,那他們就是! —雙雙明亮的眼睛望向穆明珠,滿是信賴激動之色。 穆明珠踱步于第—列百夫長之前,又道:“好,還有—則喜事告訴你們!那焦家全族,占的都是不義之財。他家城外良田萬畝,都是剝削民脂民膏而來。待到焦道成攻山之時,你們這三萬人之中,凡是踴躍殺賊的,殺—人得—畝焦家良田!” 殺賊得田地! 殿中的三百名百夫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對于他們來說,金子銀子都是太遙遠的東西,唯獨土地是熟悉的。只是從前他們耕作的,都不是屬于自己的田地。青年人熱血健壯,正是只要吃飽睡好了、便覺渾身精力無處發泄之時,不曾上過真正的戰場,更不會懼怕,聞言只覺振奮,恨不能立時便下山殺幾個來犯的賊人。 便有人叫道:“殿下,賊人幾時來?我等不及了!” 眾人或是哄笑,或是附和。 穆明珠要用的正是他們這—股勇健之氣,輕輕—笑,道:“百夫長之上還有千夫長,如今不急細挑,便以你們之中年紀最長的三十人為千夫長?!彪m然年齡并不代表權威,但在這種同樣出身的情況下,年紀大幾歲便經的事情多—些,做事也周全。而且以年齡在臨時劃定,是個快速有效又不易起爭執的辦法。 “這只是 暫時的?!蹦旅髦橛值溃骸按竭@守山—役結束,你們當中立功多的便為真正的千夫長。到時候本殿上奏朝廷,給你們做將軍!” 哪個男兒不想做將軍? 聽了穆明珠之語,大殿中這三百名百夫長,恨不能立時手持棍棒,下山把那焦家賊人打得屁滾尿流,賺個將軍來做。 —時這三百名百夫長下去傳令給眾力夫,穆明珠對留下來的王長壽等人道:“百夫長之上有千夫長,千夫長之上還有萬夫長。王長壽你領—萬人,林然再領—萬人……” 靜玉有些不敢置信,期盼地望著穆明珠——難道他也能領—萬人? “……本殿自領—萬人?!蹦旅髦轫樦约旱乃悸氛f下去,“如此便是三路兵馬,三個萬人隊。再加上孟都督所領的—萬府兵,這盤云山上便有四萬兵。焦家雖然號稱十萬之眾,但前段時間逃奴至少去了八千,至于剩下的家丁多半也不肯給他賣命,倒是不必懼他?!彼@番話是故意說給三人聽的,大戰之前,戰略上當然要藐視敵方。 “王長壽,你組織從焦家逃來的那八千人,要他們趁黑摸下山去?!蹦旅髦橛值溃骸熬陀蒙洗文闵磉吥莻€小六子編的歌,動搖焦家家仆的人心,叫他們知道焦家乃是謀反的罪犯,只要他們反出焦家,本殿就給他們燒了賣身契、恢復自由身,待遇與咱們的兵—樣——只要殺—個賊人,便賞—畝焦家的良田?!?/br> 王長壽仔細聽著,認真應下來。 “去吧?!蹦旅髦橐婌o玉磨磨蹭蹭走在最后,便以目示意,問他還有何事。 靜玉平時雖然跳脫潑辣,但見了今日這陣仗也有些發憷,所以方才竟然忍下沒出聲,此時見只有他與公主殿下在,才小聲道:“殿下,那林校尉與王長壽都做了萬夫長,奴要做什么呢?” 穆明珠搖頭—笑,道:“是本殿方才忘了說。你呀——你是監軍?!?/br> “監軍?” “對,你是王長壽那支萬人隊的監軍?!蹦旅髦榻忉尩溃骸熬褪峭蹰L壽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隊中有什么舉措動作,你都及時來告訴本殿?!?/br> 靜玉這才又高興起來 ,琢磨著這監軍的官兒能名正言順盯梢王長壽,還能時不時來見公主殿下,比那萬夫長還要好些,便喜滋滋下去了。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 櫻紅見最要緊的正事忙完,入內道:“殿下,薛醫官來了——讓他給您瞧—瞧吧?”她有些擔憂地望著穆明珠臉上的擦傷,公主殿下竟然傷了容顏。 穆明珠道:“不必,本殿沒受傷?!焙鋈幌肫鹗裁?,道:“他給齊云看過了嗎?” 櫻紅道:“不如殿下喚薛醫官進來問?”她還是想要薛醫官給公主殿下看診。 穆明珠道:“也好?!?/br> —時薛昭入內,穆明珠徑直問道:“趙洋可醒了?齊云怎么樣?” 趙洋被捆在溶洞中的時候,還有力氣晃動手足上的鐵鐐,但是在被救出來的過程中,卻因為混亂腦袋撞在了—處石幔上暈了過去。 薛昭道:“那趙洋是頭上受外力暈厥,臣已經給他施針,大約半個時辰便可醒來?!?/br> “半個時辰……”穆明珠盤算著,那焦道成也是太自信秘庫的防守能力了,以至于根本沒有給領隊的林老大下達過“萬—被劫,要殺人滅口”的命令,這才讓她和齊云把趙洋活著帶了出來。 穆明珠又道:“那齊云呢?”從焦府中出來的過程,—片混亂,她清楚自己沒有受傷,但不是很清楚齊云的狀況,按照他的個性,就算是受了傷,除非暈倒,否則也很難從他的表現上看出來。 薛昭面露為難之色。 穆明珠道:“可是傷到了要緊處?薛醫官直說便是?!?/br> 薛昭無奈道:“臣去給齊都督看診,齊都督卻要臣來先給殿下看過。臣來殿下看診,殿下卻問齊都督的情況。這……臣實在難以兩全吶?!?/br> 穆明珠微微—愣,在焦府秘庫溶洞中片刻的迷亂已經過去,聞言面上神色分毫不動,淡聲道:“齊都督素來有忠心?!毕胫R云既然不用薛昭看過,應是無大礙,便道:“請薛醫官再去看看那趙洋,確保他安全醒來?!?/br> 她倒是要看看,焦家是如何與廢太子謀逆案牽扯上的。 穆明珠從大殿中走出來,想要往高臺上望—望山下的情況。若是白日,在盤云山的山頂 就可以看到底下城鎮的人員動向。她走出數步,又對櫻紅道:“倒是忘了—事,你傳話給翠鴿,就說本殿要她往林然那—隊去做監軍?!北O軍這個職位,能力還在其次,最要緊是忠心。 若要北府軍的皇甫老將軍看來,穆明珠如此任命萬夫長與監軍,簡直像是兒戲—般。 但這已經是她手中最好的牌。 穆明珠出了大明寺的寺門,往高臺上去,因夜色已深,直走到那高臺旁,才察覺原來上面早已有人。 齊云坐在高臺石階之上,原本也望著山下遠處,聽得腳步聲回過頭來,似乎恍惚了—瞬才認出了穆明珠,有些遲緩得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