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61節
“好、好了……”焦成俊捏著墨筆,小心翼翼向齊云看去。 “過來?!饼R云站在一條長凳旁,黑帽遮面,叫人看不清神色。 那凳子有些奇怪,一端比另一端略高些。 焦成俊心里發毛,卻不敢違抗,走過去依言躺下來,卻是腳比頭高。 機關一動,焦成俊立時被牢牢捆在了鐵凳上。 “求求您!我真的什么都交待了……”他痛哭流涕,整個人因為恐懼渾身發顫。 齊云不語,手邊有一 卷黃紙,沾了水輕輕往焦成俊面上覆去,淡聲道:“再問你一次,秘庫中的男子是何人?” 焦成俊尚不知接下來的兇險,仍是咬死了道:“我實在不知……” “嘩啦”,水流從齊云手持的陶罐中傾瀉而下,澆在那黃紙上。 焦成俊原本就因為被濕紙蓋住口鼻難以呼吸,而不由自主得張大嘴吞咽,此時被澆水,便把大量水倒吸入肺中去,其痛苦煎熬難以名狀,正是生不如死。 這正是齊云從父親秘籍中所學到的一項刑訊之法,水刑。通常在這一手段下,他從一數到十,犯人沒有不招的。若反復使用這一手段,犯人受刑結束后,便是不死也會神智受損。 他掌握的酷刑之法不只這一種,然而水刑卻是相對來說最干凈的一種。 當他結束這室內的黑暗,打開房門走出去,走到公主殿下面前去時,他希望自己是干凈的,衣袍上沒有血腥氣,靴子底也沒有黏稠的血痕。 水刑之下,焦成俊咳嗽、嘔吐,在水流稍停的間隙,不斷發出叫常人聞之落淚的哭聲與求饒聲。 齊云彎腰在旁,細觀犯人眉目間的神態,持著陶罐倒水的手穩定有力,黑眸冷如冰,仿佛他沒有一顆屬于人的心。 穆明珠立在花陰下,聽著一墻之隔焦成俊或高或低的哭喊聲、呼痛聲,一顆心難免感到沉重下墜。不知過了多久,房門打開,一襲黑衣的少年從里面邁步出來,見她仍立在門外花陰下,似有些意外,腳步一頓,而后才走上前來。 黑色帽檐遮去他的神色。 齊云呈上來兩張紙,低聲道:“都交待了?!?/br> 穆明珠點頭,接過那兩張紙來,道:“走吧。我已命人假傳信給焦道成,他這會兒應該快出城了?!?/br> 齊云動作一頓,抱了一絲僥幸,輕聲道:“殿下如何知曉何時傳信?”他的審訊還未結束,她如何算準了時間? 穆明珠當先行去,淡聲道:“我聽他聲音低了?!?/br> 一個人連呼救的聲音都低不可聞,便離死不遠了,審訊又還能持續多久呢? 齊 云如遭雷擊,他不曾料到穆明珠會一直站在外面聽完全程。 “還愣著做什么?”穆明珠回頭看來,皺眉道:“可是還有哪里不妥?” “不……沒有……”齊云低聲道,拖著腳步跟上來。 穆明珠又道:“咱們趕時間,具體情況路上說。我已命人給你備下新衣,等會兒你在馬車上換了?!?/br> 齊云安靜聽著,黑眸一黯,望著自己依舊干凈整潔的衣裳,自嘲得勾了勾唇角。 殿下用他,但也嫌棄他臟吧。 他望向前方少女的背影,她今日的裙裝不是一貫的淡金色,而是各種鮮嫩顏色的集合,鵝黃柳綠湘妃色,仿佛一整個春季的生機與美麗都集于她一身。 真是美麗吶。 第75章 從金玉園內走到園外馬車旁的這段路,已經足夠齊云言簡意賅講述從焦成俊口中拿到的信息。 穆明珠邊走邊聽,對進入焦府之后會發生的事情有了更好的掌控力。 根據齊云審訊焦成俊所得,那焦府太泉湖底下原本是一處天然的溶洞。溶洞極深極大,后經人力開鑿,分為盤繞的五層。自焦成俊有記憶起,這秘庫便作為收納寶物之所,還常年儲存著大量糧食。等到三年前焦道成急于求子,擄掠來的良家少女,也都關在湖底秘庫之中。因為當時的刺史李慶追查甚急,而焦道成求子次次失敗,最終便把那十四名少女殺死之后,送到江中小船上。 這些都是焦成俊在家中道聽途說的。他真正經手處理秘庫之事,還是從陳倫死后開始的。 陳倫撞破秘庫之事后,焦道成雖然派人追殺了陳倫,但也對原本負責秘庫出入的老仆起了疑心,悄無聲息做掉了那老仆。焦道成求子屢屢失敗,半百之年也已經有些灰心氣餒,目光轉到幾個侄子身上,才著力培養起焦成俊來。于是陳倫死后,焦府秘庫出入之事便交到了焦成俊手中。 待到上了馬車,穆明珠一面聽齊云轉述焦府秘庫之中的機關、守兵,一面低頭看那兩張紙上所繪,一一對照起來,更是清楚明白。 那兩張紙乃是焦成俊在酷刑之下,先后兩次所繪制,與第二張圖紙比起來,第一張便顯得處處透著假。因焦府這樣重要的秘庫,設計的機關與守兵布局必然極為精心慎重,環環相扣。焦成俊倉促之間,要改變原本的布局,想著騙過齊云去,自然遠遠比不了真的布局。 穆明珠垂眸看著那兩份圖紙,心中猜想,這第一份摻了假的大約出自焦成俊還能痛呼出聲的第一道刑罰審訊;而這第二份真的卻是出自他后來連呼救聲都低微了的第二道刑罰。當一個人恐懼到了極點,只求一點救命的空氣活下去時,是沒有余力再去偽裝的。 在刑訊逼供這一方面, 齊云的確是專業的。 穆明珠想到此處,目光從紙張上挪開,落到一旁坐在車窗邊的少年身上,卻見少年雙手按膝、略有些拘束,在他腿邊的毯子上就擺著一套嶄新的衣裳,但他還沒有動手更換的意思。 齊云察覺了她的目光,又道:“據焦成俊說,那焦府秘庫之中的確有守兵近千人,里面有糧食有活水,這些守兵是長期在里面的。焦成俊接管這一個多月來,秘庫中的守兵還沒有更換過。他猜測若要更換時,這些守兵都是蒙住了眼睛出入的,并不知道他們究竟到了哪里。管理這些守兵的頭目,乃是焦家三代忠仆,姓林,底下人都稱呼他為林老大。焦成俊接管以來,平時只下到溶洞第三層,放下食物,便有人來取走。只有一次他下到了溶洞最深的第五層,那次是秘庫中關押的那名男子病了,焦成俊帶了一名醫官下去。那醫官全程也是蒙著眼睛,下到第五層給那男子看診。焦成俊雖然下到了第五層,卻只在外面同那林老大見了一面,不曾見到那藏在秘庫中的男子?!?/br> 穆明珠歪頭想了一想,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初焦成俊陪本殿去看地下拍賣,他當時說尋常人要進去,都是要蒙著眼睛的。當時以為他是開玩笑,說不得這辦法竟是從焦府秘庫中來的?!彼燮鹉莾身摾L制著太泉湖底地形的圖紙,已經把所需要的細節都記在了腦海中,伸手一指齊云身側那疊新衣裳,道:“你先把這衣裳換了?!?/br> 此行去往焦府,很趕時間,自然也不會停車給他下去換衣。 齊云按在膝頭的雙手,五指一瞬收緊,人卻仍是按照穆明珠的吩咐,抬手至于領口處,口中輕聲道:“失禮?!北惚尺^身去,緩緩解下黑色的外袍來。 之所以是緩緩,乃是因為車廂內到底狹窄,他與穆明珠之間又無所遮蔽,一念至此,施展刑罰時穩定有力的手指,忽然就彼此磕絆起來,好不容易解開衣帶,少年鼻尖已經沁汗。 穆明珠背倚在車板上,腦中琢磨著新拿到的消息,半闔了眼睛望著背對她的少年。 只見黑色的外袍 一除,便露出雪色的中衣來。 因是夏日,那中衣極薄,半透明似得覆在少年緊實的身體之上,有一種不在預料之內的誘惑。 穆明珠原本半闔的眼睛,饒有興致地睜大了。 可惜少年輕衫半透只一瞬,立時便給新衣遮起來,仿佛他除下外衣時,早已準備好披上新衣來。 那新衣乃是淡紫色的絲質長袍,大約是如今花樓里最時興的款式,肩膀處略寬松,有些慵懶的風情,至于中段卻收了窄窄的一道金線,掐出了少年勁瘦的腰身。紫色原本貴重,非皇親國戚不能用,但這等花樓里出來的衣裳,原本是私底下穿來快活的,也就顧不得律令如何了。 穆明珠望著少年這一道淡紫色的背影,把他放到建業城皇宮中去一想,頓覺活色生香起來,見他久不回轉,便笑問道:“可是衣裳不合身?” “沒有……”齊云輕聲應著,終于側過身來,卻仍是戴著那頂黑帽子,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黑色靴子,不敢看穆明珠的反應。 穆明珠笑道:“怎么只換了袍子?”她指著少年身側剩下的衣物,道:“那些原是一套的?!?/br> 花樓里送來的衣裳,一套還有同色的發帶、頸飾、腕飾與鞋履,此時都疊放在齊云腿邊的位置。 “這……”齊云不知該如何反應,他生平從未穿過這樣的衣衫。 穆明珠笑著解釋道:“咱們去焦府總要有個由頭,我叫了花樓的十幾個侍君一同去。你換上這一套衣裳,到時候混進去才不起眼,沒看到我今日也穿得跟花蝴蝶似的么?你只換了外袍,卻還戴著個黑帽子,是怕到時候咱們往假山那邊摸的時候,旁人認不出你是齊都督來么?” 齊云聽了如此正當的緣由,心中原本的難為情倒是淡去了些,情知這一套是非換不可了,視線從那一套配飾上掠過,只好先撿起看起來最容易的發帶來。 按照公主殿下的安排,這黑色的官帽他是不能再戴著了。 他伸手要揭去官帽,手指搭上帽檐卻又頓住——一旦摘去官帽,他挽起的發髻便會落入公主殿下 眼中,余髻散落,大約免不了凌亂。 他實在不愿在穆明珠面前,有如此不整潔之態。 穆明珠見他動作頓住,卻是誤解了,以為車廂內沒有妝鏡、他便難以自行束發,便笑道:“把那發帶給我?!闭f著拉開案幾下專門放梳妝用具的小抽屜,摸出一柄玉梳來,見齊云僵坐不動,笑嗔道:“坐過來些,本殿親自給你束發?!鳖H有幾分躍躍欲試的味道。 穆明珠比量了一下兩人坐著的高度,道:“你下來些?!?/br> 齊云已不知如何懾守心神,依照公主殿下的指令,離開了車窗邊的長凳,半跪于車內鋪著的柔軟毛毯之上。 穆明珠便伸手給他揭去官帽,見他頭頂原來挽著一個像后世丸子頭似的發髻,一想到他每日冷漠的臉、壓抑的官帽之下,原來頂著這樣一個丸子頭,便忍不住覺得可愛至極。與后世丸子頭不同之處,在于少年的頭發極長極厚。她親手給他拆了發髻,手指輕輕抓散那墨黑順滑的長發,以玉梳一股一股掃下去,望著那長發一路順著少年的脊背向下而去,掩住了那一段撩人的腰身,最終垂至潔白毛毯之上。 “你這一頭秀發,總藏在官帽底下可惜了?!蹦旅髦橛芍缘?,一手握不住他的長發,歪頭打量他一瞬,見他身上紫衣整體寬松,便也給他扎了寬松的發,只給他的長發于頸后的位置掐起束緊,隨后又沿著他的脊背自然垂落下去。 齊云跪在毯子上,低頭半閉了眼睛,耳根全然紅透,感受著公主殿下的手指在他發間穿行,渾身都因為壓抑的情潮而結實繃緊。他的心中一半是悸動的火,一半卻是恐懼的冰。他想他大約忍不住要顫栗起來??墒撬荒?,他必須忍住。他太怕給公主殿下看破。 “讓我看看還有什么……”穆明珠抬頭看了一眼那套配飾,低聲道:“這金梅花的頸飾倒是有趣……”她的目光落在少年輕敞的領口處,因這衣服設計的緣故,本就是露出細細一線胸膛,雖然少年已經極力掩起,卻仍是露出精致漂亮的鎖骨。她垂眸看去,恰能把少年睫毛輕顫、 滿面紅暈的美色盡收眼底,再繼續下去未免超出了“正事”所需,便輕輕一笑,道:“如此便盡可敷衍過去了,這些配飾俗物,倒是污了都督美貌?!?/br> 齊云喉結滾動,跪于她身前,鴉睫輕顫,說不出話來。 “倒是忘了,”穆明珠忽然又道,拉開案幾下另一處小抽屜,從中摸出一只淡紫色的香囊來,笑道:“你說巧不巧,給你備下的新香囊也是紫色的——只是前幾日忙,擱在這里許久,不曾給你?!彼缴硐蚯?,親自為少年把香囊系在腰間金線上,又隨手捻了那香囊兩下。 清雅的茉莉香隨之溢出來,布滿了整個車廂。 “本殿送你香囊,你不道謝嗎?”穆明珠同他玩笑道,這一場短暫的游戲,仿佛在大戰之前按摩一番緊張的神經,讓人可以更加從容冷靜地走入殺局之中。 少年終于仰起頭來,總是淡漠的黑眸中竟隱有水光,素面緋紅,顫聲喑啞道:“臣,謝殿下?!?/br> 穆明珠本是玩笑話,略有些隨意地低頭看來,望見少年羞澀壓抑之態,不覺微微一愣……這副模樣的齊云,未免也太漂亮了些。 第76章 “大管事,不好了!外頭公主殿下帶了許多侍君來,說要到咱們太泉湖邊設宴作樂!奴攔了一攔——了不得!孟都督的府兵也往前撲,殿下的扈從也往上沖,奴不敢再攔著,忙進來報信,如今外頭人該是沖進來了。怎就這么不巧,老爺今日偏就出門去了……” 焦府大管事一聽立時動身往外來,口中吩咐道:“速派人快馬去追老爺,就說公主殿下闖入府中來了?!庇纸辛藘蓚€護院頭目,“領著你們手底下的人,務必把人攔在外院!” “把誰攔在外院吶?”一道清亮含笑的少女嗓音在院門處響起。 焦府大管事腳步一頓,抬頭看去,就見那位揚州城內獨一無二的公主殿下一步跨過門檻來,一身繽紛衣裳炫目美麗,在她身后,更有許多位粉面彩衣的年輕侍君,正簇擁著她往內行來。 “見過公主殿下!”焦府大管事不能失了禮數,上前拜倒,可是他身后幾十名家丁一字排開,已經堵住了往太泉湖畔去的路,“請殿下見諒,家中老爺有事才出了府,奴做不得主。請殿下在正廳稍作,等奴回稟了老爺,只要老爺發了話,奴再不敢攔著。屆時殿下要怎么懲處,奴都認了?!?/br> 穆明珠時間緊迫,才不會跟他廢話,腳步一轉,便繞開他往后闖去,口中道:“你是個什么東西?本殿看得上你家這處園子,是你們焦家的榮幸。還敢攔著本殿?不長眼睛的狗東西?!币娔且蛔峙砰_的家丁俱都低著頭無人讓路,她腳步不停,至于人墻前,抬腳便踹倒一人,跨過那人徑直向園內而去。 那被她踹倒的家丁,人高馬大,只是不曾預料到這尊貴的公主殿下會直接動手,也不曾預料到一位少女會是練家子,膝蓋給她一腳踹來,幾乎不曾碎掉,不由自主便痛叫著栽倒下去。 隨著公主殿下破了人墻,在她身后那許多香氣繚亂的侍君也都嘻嘻哈哈跟過去,有的還揮帕子從那倒地的家丁身上拂過,笑道 :“竟然敢攔著殿下,可見是個傻的?!?/br> 這一下出乎焦府眾人預料。 焦府大管事愣了一愣,才起身追上來,又命眾家丁趕上來攔截,幾乎是聲嘶力竭道:“殿下!殿下!就算您是公主殿下,也不能如此擅闖!”焦府太泉湖所在的內園,一向是焦道成極為看重的私人領域,除非極為重要的宴會會設在這里,素日園門都是緊閉上鎖,要有焦道成的命令才會打開來。若有誤入其中的奴仆,一旦給焦道成得知,下場非死即傷。焦府大管事知道其中厲害,更不能讓穆明珠闖入,見穆明珠充耳不聞,嘶聲道:“殿下若執意前行,便休怪奴不客氣了!焦家雖比不得殿下尊貴,只園中卻也有家丁萬人——殿下!” 穆明珠腳下不停,笑道:“家丁萬人,可敵得過府兵萬人?” 焦府大管事一愣,看向跟在后面的揚州都督孟羽。過去這孟都督也是焦府座上???,與焦道成頗有幾分交情,來往間自然也識得他??墒谴丝棠敲隙级揭娝仡^看來,卻低頭避開了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