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59節
穆明珠此胨說的,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李慶仍是垂頭坐在草席上,不動不語。 穆明珠站得有些累了,不羈地半坐到案上,身子前傾俯視著李慶,忽然問了個看似不相干的問題,道:“李慶,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么能做到揚州刺史?” 李慶終于有了反應,遲緩抬頭看向穆明珠。 “你本是江州貧家子,因太祖施善政,得以免除費用讀書,考入南山書院,并最終從南山書院脫穎而出,得朝廷委派官職,歷任各州,最終做到了刺史之職?!蹦旅髦槔潇o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若不是太祖余威猶在,在你這向上攀爬的一路上,有多少道關卡處是會被世家攔下來的。毫不夸張的說,你能靠讀書出人頭地、最終成為一州刺史的機會,是在太祖強硬手腕下,多少北府軍士卒的鮮血換來的?!?/br> 李慶愣愣望著她,干裂的嘴唇輕顫,竟覺這位年輕殿下俯視的姿態充滿了壓迫感。 穆明珠壓低了聲音,鬼魅一般道:“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么得貪贓才能為老母治病救命?” 李慶閉了閉眼睛,蒼聲道:“是罪臣行差步錯……” “不?!蹦旅髦橄溃骸澳阌绣e,卻是小錯。為什么一個清正廉潔的好官,沒有正當的渠道籌措給母親治病的費用?為什么不貪不取,一個好官的俸祿難以敷衍一家用度?”她輕聲道:“因為跟你們這些寒門子競爭官位 的世家子弟太有錢了。有錢到他們甚至準備發起一樣新風潮,那就是為官只領一文錢,作為表率?!彼湫Φ溃骸氨镜顚嵲捀嬖V你,你不要覺得這提議可笑,朝廷如今內里空虛,這等提議在建業城中流傳頗廣。一旦他們得逞了,甚至不用完全實現,只要官員俸祿再減一等,那就是逼得你們這等寒門出身的讀書人,再不能做好官。你們要么迫于生計,要經商賣字;要么做一個貪官,給他們拿住了把柄,做他們的提線木偶。你自己做官二十載,難道經歷的還少嗎?世家說你們寒門出身的官兒,貪財忘本,比不得他們幾代傳承下來的家底蘊——你這一死,不正是認了嗎?” 世家往寒門出身的官員身上潑臟水,搞污名化這一套也不是新鮮事兒了。 穆明珠居高臨下,直直望入李慶眼中,語氣深沉,道:“你以為你不過一人之死,為家人何足惜,卻不知你是將這大好河山、萬千黎民拱手相讓于焦家這等豪族。在你之前,有太祖為寒門開路;自你而后,天下寒門卻再無出頭之日!” 李慶終于動容。 穆明珠將他神色盡收眼底,收了厲色,溫和道:“孔曰求仁,孟曰取義。你是讀書人,好好想想?!彼察o注視著不知不覺中已經跪坐起來的李慶,不再多言,確信這番話已經打到他心底去,只耐心等待著他崩潰的到來。 李慶垂頭望著自己擱在膝頭的手,目光落在握筆的右手指腹薄繭上,耳邊仿佛還回響著穆明珠方才的一番話,腦海中不由自主翻騰起當初在南山書院求氳囊荒荒煥礎1霜胨與陳倫等好友,寒窗苦讀十余載,得以入南山書院,正是書生意氣、激揚文字,也曾暢想來日為官,當為國為民,名垂青史。昔日壯志猶在目,陳倫卻已埋于六尺之下,而他匆匆半生已過,華發早生、身陷囹圄,無路可回頭。 李慶一念至此,悲從中來,不覺淚水滿面,終至于伏地慟哭。 孔曰求仁,孟曰取義。 他于痛徹心扉的哭聲中明悟起來,斷不能為求一 家之生,而害天下萬千寒士,因伏地泣道:“‘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罪臣名污身損,不敢追圣人之賢,但以所知盡付殿下,以報朝廷栽培恩德于萬一?!?/br> 穆明珠輕輕一嘆,俯身伸手,扶他起身。 年近半百的朝廷大員,縱然一身囚衣、兩鬢斑白,也該是閱歷過人、博古通今,此刻卻跪伏于韶華正盛的少女面前,慟哭過后的面容憔悴不堪,而少女俯身虛扶他起身,身上淡金色裙裾擦過罪臣膝下破敗黯淡的草席,她卻絲毫不以為意。年輕的公主殿下動作分明是謙和又有禮,卻給人一種從容不迫、勝券在握之感,仿佛不管是這一處狹窄的囚室內,還是外面無垠的疆土之上,她是絕對的王者。 齊云立在墻角陰影中,近乎癡迷得望著亮處的公主殿下。他繼承了父親關于刑訊逼供的秘籍,也已經掌握了千百種叫人求死不能的手段,一旦他把那些手段用到李慶身上,只要李慶沒能第一爰渥糟蓿遲早被他逼問出內情來??伤氖侄问求a臟的、殘忍的、只合關在陰冷的刑訊室內,見不得人,見不得光。正如他的人,不管升遷了多高的官職,又得了皇帝怎樣的封賞,始終是為世人所不齒的、陰溝里老鼠一般的存在。這是當初他心甘情愿選的路,他從不曾后悔。 只是公主殿下…… 那是遙遠的、懸在天上的太陽,呼嘯著、震顫著落到他面前來,帶著無上的光與熱,要把他的每一根骨頭熔化成汁水,而就連那汁水還會流向她。 誰人敢奢求太陽只照耀自己?他又如何敢要太陽向他看來? 終歸還是,他無法企及的綺夢。 回金玉園的路上,因要商談從李慶處拿到的新信息,穆明珠要齊云同坐馬車而歸。 “這個焦家真是無法無天、喪盡天良?!蹦旅髦樵讵z中與李慶費了半天口舌,嗓子發干,便信手取了案上侍女早已剝開的福橘來吃,咬了一瓣橘rou在口中,又道:“李慶這個說法,倒是跟你手下的人尋訪到的消息對 上了……”她歪頭思索著說了一通,卻見對面坐著的齊云只低頭走神,甚至連她已經不再說話沒察覺。 “喂,齊督?!蹦旅髦榘胝姘爰傩Φ溃骸澳氵@個習慣不好。你本來就戴著個黑帽子,本殿同你說話,你還低著頭——本殿是對著帽子說話嗎?”她對待齊云很自在,便伸手過去,手指用了幾分力道,托起了少年下巴,順手塞了一瓣橘子入他口中,滿意道:“現下好多了?!北愠坊厥秩ビ掷^續說回正事。 齊云并非有意低頭,此氡凰強行抬起下巴來,目光無措四顧,不敢往她面上去,余光中卻還是望見了她那染了橘汁的紅唇,似櫻桃的顏色,隨著她說話的動作開開合合,飽滿……香甜。 他不敢再低頭,卻又不敢往她面上看去,既覺得褻瀆、又生怕給她察覺。 少年只得垂了長長的鴉睫靜聽。 這一路漫長,甜蜜而又折磨。 直到下馬車的牒潁齊云才察覺那一瓣公主殿下親手塞來的橘子,已在他口中含至溫熱。 第72章 “所以按照李慶的說法,在他剛到揚州城任職的時候,他跟焦家的關系還是可以的?!蹦旅髦榕c齊云一前一后走在金玉園通往內院的竹林小徑中,分析著從李慶口中拿到的新信息,“就好比我剛來揚州城的時候,焦家不但送了財物、還送了金玉園給我住,可見這是焦家一貫的做法了。焦家商賈出身,最開始走的是和氣生財路線。如果不出意外,等李慶任滿調離揚州城,也就跟焦家沒什么瓜葛了??墒瞧顟c要查揚州民女失蹤一案……” 原來在兩年前,揚州城附近忽然連續失蹤了十幾名十六歲的女孩。 這些女孩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出生于七月七日的子時。 若是貧寒百姓家的孩子,甚至連生于哪一日都記不清楚,多是填報朝廷的黃冊時大概寫上個日期;而能把出生時辰記得這樣清楚的人家,只在子女到了婚嫁的年紀才拿去勘合,至少也是小富之家。這樣的人家是極少會賣女兒的。 李慶認為此案重大,親自過問追查,條條線索都指向焦府。 當時焦府內外有一則傳言,說是焦道成年過四十尚無一子半女,雖有三個侄子卻到底不及自己親生的,因此發了急要尋合適的女子生育,往大明寺求了一簽,原來是要陰時陰刻出生的少女。 李慶追查之下,每當要拿到確鑿的證據、揪出背后真兇,手上的線索就會斷掉。如此數次,仿佛鬼打墻一般。見背后真兇能量巨大,李慶心中對焦道成的懷疑也越來越深,甚至決定審問焦府負責買人的管家。 可就在他提審焦府管家的命令下達之前,一則消息從碼頭來,夜里河上翻了船,一船都是失蹤的女孩。 一共十四名少女,一個不少,具都赤身裸體,死在倒扣的船中。 這是背后真兇猖狂的笑聲,也是對李慶最大的諷刺??墒莾词旨热桓易?,便確信不會留下證據。 李慶追索之下,無功而返,然而心中已經鎖死了焦道成此人。 自此李慶與焦家私下的 較量便開啟了。 隨后為揚州刺史的兩年中,李慶格外留意焦府的動向,并且終于摸清了焦府中不同尋常之處。他從焦府的日常用鹽量與用rou量上判斷出,在焦府明處的家丁仆從與主人之外,至少還有近千人隱在暗處。焦府之中容納這上千人的地方,很可能就是當初藏匿失蹤少女的地方。 李慶在揚州做了三年刺史,后兩年又死磕焦府,很快便把這個地方鎖定在了太泉湖附近。 “可是李慶派去探查的府兵,給焦道成察覺了?!蹦旅髦槁溃骸扒『脫P州水患爆發,崔塵上奏了李慶三年前貪贓一事。母皇下令徹查,李慶受罰,只能關起門來喝粥?!彼貞浿谇羰抑欣顟c所說的每一個細節,按照時間線復盤道:“隨后陳倫趕到揚州,代表朝廷賑災,查李慶貪腐一案。李慶與陳倫原本是同窗舊友,見面之后,李慶便把對焦府的懷疑和盤托出。陳倫是有意去焦府做客的,見到了絹花纏繞的花樹,寫在了給母皇的密信中。陳倫精通風水布陣,又是外來的欽差,焦府大約沒有多防備,竟給他找到了藏人之所,就在太泉湖之下。陳倫雖然撞破了焦府秘密,卻也給底下焦府的私兵察覺了。是夜陳倫慌忙離開焦府,只來得及命雜役送一封藏字詩給李慶,告知李慶他的發現。而陳倫本人清楚自己招惹了殺身之禍,連夜出城要回建業城。焦道成必然是在陳倫離開之后,才得知他撞破了府中秘密,派人一路出城,最終將人殺死,偽造成翻船溺亡的模樣?!?/br> “你發現了沒有?”穆明珠輕聲道:“焦家三年前就掌握了李慶貪腐的證據,可就連李慶追查少女失蹤案,查到焦府管家頭上的時候,焦府都沒有動這張牌??墒抢顟c派人去探查太泉湖附近,立時便給翻出三年前的舊事來,被奪了官。陳倫剛入揚州城的時候,所見所聞也都是城中太平的一面,看他寫給母皇的密信便知道??墒撬煊X了太泉湖下的秘密,立時便橫死江中?!?/br> “太泉湖下,”穆明珠停下腳步,回首看向齊云,“是焦家碰不得的七寸?!?/br> 陳倫死前要雜役傳信, 用的是當年南山書院中與李慶游戲時的藏字詩之法,只有他們的同窗好友知曉破解之道。李慶從中破譯出“假山下,溶洞中”六個字,可隨著陳倫一死,他也已經身陷囹圄,被焦家定為了替罪羊。 陳倫之死,對于李慶來說也是莫大的震撼,讓他更深一步了解了焦家的猖狂與勢力。 若不是穆明珠那一番長談,激起他心中大義,他已經準備好頹然赴死。 “李慶說到過,他被崔塵檢舉奪官這事兒有蹊蹺。若照著一般的流程來,不該那么快。焦家在建業城中必然是有后臺的……”穆明珠想到這里,問道:“焦府太泉湖邊的假山地形圖,你可能繪制出來?”數日前少年曾夜探焦府。 齊云道:“臣愿一試?!?/br> “好,你隨我來書房?!蹦旅髦楫斚热肓藘仍簳?,按著少年肩頭要他在書桌前坐定,一面看他繪圖,一面思量著輕聲道:“齊云,我有個大膽的想法——咱倆去探一探這‘假山下,溶洞中’如何?” 齊云肩頭一動,似要反駁。 穆明珠按著他肩頭的手微微用力,冷靜道:“你聽我分析。陳倫既然能撞破之后離開焦府,那就說明在咱們進入焦府秘地之后,哪怕給守衛私兵發現了,至少也能離開焦府。焦府秘地乃是焦家的七寸,如此要緊之事,陳倫撞破便死了,李慶被關在牢中,剩下的便是你我二人知曉。此前查出焦家經由丁校尉的黑刀衛往建業城送信,黑刀衛中也有焦家的人,不能盡信。至于我身邊的人,有能力入焦府探查的,譬如林然、孟羽等人,說實話我對他們的信任,還不足以讓我冒險將此事托付給他們?!彼呛芸陀^理智地分析當下的情況。 齊云卻聽到她很直白的在說,她對他的信任超過了林然、孟羽之流。 他坐在書桌前,仰頭望向站在身邊的公主殿下,黑眸中藏著涌動的情意。 穆明珠低頭看他,一笑道:“正所謂不入虎xue焉得虎子,咱們就走上一趟如何?”她猜想齊云會覺得她這計劃太冒險,畢竟她是公主的身份,便又道:“去的時候,我自然 會安排林然、孟羽等人領兵接應?!?/br> 齊云靜靜望著她,卻沒有阻攔,只輕聲問道:“殿下要怎么探?何時探?” 穆明珠笑道:“既然是虎xue,咱們還是先調虎離山,才好進去捉小老虎?!?/br> 齊云微微蹙眉,道:“自殿下入城以來,焦道成一日不曾離開焦府?!?/br> “我知道?!蹦旅髦樾Φ溃骸八约翰怀鋈?,咱們可以找人請他出去嘛——有一個人的邀請他一定無法拒絕?!?/br> 齊云會意,睫毛微垂,道:“謝先生會依言行事嗎?”而那又需要公主殿下做什么去交換呢? 穆明珠笑起來,就手拍了拍他的肩頭,道:“齊都督可真呆?!彼UQ劬?,笑道:“咱們可以假傳信嘛?!庇值溃骸斑@些就交給我來安排,屆時咱們正大光明到焦府去。你先畫太泉湖的地形圖……”便撿起書桌上還未拆封的信件來。 最上面一封乃是蕭淵的信。 自那封去掉了“問右相安”暗語的信之后,蕭淵來信便多了起來,有時至于一日兩三封,等到揚州糧荒解決的消息傳出去,才又恢復了一日一封的正常頻率。 此時這封信中,蕭淵調侃她這次在揚州城立了大功,連左相韓琦那古板的老頭子都夸贊她“謀而后動,心系百姓”,又叫她見好就收,免得真給朝中那些老頭子捉去理政。他在建業城中已經許久無人消遣,連馬球隊也給她調走了,催她早日返程,揚州雖好,終不是建業。 穆明珠很了解蕭淵的苦心。因她二哥廢太子事變后,她的態度是避忌權力爭斗、不理政務的。所以當初蕭淵為營救虞岱之事,百千法用盡、最后才尋到她這里,便是出于朋友之義,非到萬不得已,不愿她違背本心去做事。這封信中蕭淵看似調侃,其實是在提醒她,她在揚州城中做的已經夠多夠扎眼了,若再繼續下去,怕是要在朝中引出事端來了。蕭淵卻不知,她已決意登上那冰冷的紫金龍鳳須彌座。 她在揚州城打糧食價格戰,還可以說是見不得百姓餓 死,行的是善事,走的是正道??梢坏┧c焦家兵戈相見,一個“為了百姓”的理由可萬萬站不住腳。哪怕她事先上奏母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給焦家扣了一個“疑似有反心”的屎盆子,但只要沒有皇帝的御令,她動兵便是大罪。 可若不動兵,她手中便永不會有兵權。 一旦揚州城內亂起,建業城中得到的消息真假難辨,屆時齊云向母皇上奏的內容便至關重要。 穆明珠輕輕折著這封信,視線落在書桌前安靜繪圖的少年身上,眸光閃動,似獵人動手前微露一絲憐憫。 作者有話要說:女鵝你要對小云做!什!么! 第73章 “焦府中既然有數目上千的一支私兵,必然要有人管理?!蹦旅髦樵邶R云畫出的太泉湖地形圖上,緩緩寫了“假山下,溶洞中”這六個字,思量著道:“咱們已經拿到了陳倫留下的消息,確定焦府假山下有古怪,倒也不必像陳倫那樣憑空摸索。你說焦府之中管理這支私兵的人會是誰呢?” 齊云低聲道:“臣去探明?!?/br> “以焦道成的體型,他自己親自管理‘假山下,溶洞中’這支私兵的可能性很低的?!蹦旅髦榛貞浧鹨寡缟纤姷慕沟莱?,他整個人就像是熬化了的豬油,幾乎連站起來都有些吃力,更不用說往崎嶇險阻的地方巡查,因道:“多半是有人代為管理的。你查出那人來,然后……” 穆明珠眼睛一瞇,忽然問了一個看似不相干的問題,道:“齊云,你若要撬開一個人的嘴,問出他藏在最深處的秘密,一般需要多長時間?” 齊云微微一愣,垂眸輕聲道:“每個人都不同?!?/br> 有的人堅持久一些,有的人投降快一些。 齊云又道:“若要留人性命,便耗時久些……” “生死不論,”穆明珠淡聲道:“使出你全部的手段?!?/br> “那……半日便足夠了?!?/br> “好?!蹦旅髦槭种赴丛邶R云所繪的那幅地形圖上,心中已經盤順了計劃,道:“你去查出這人來,越快越好?!?/br> “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