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54節
    穆明珠往日也常得少年應答,只是不知為何,今日這個“是”字聽起來仿佛格外低柔,幾乎不像是出自少年之口。    她又看了少年一眼,只見他面上猶有羞意殘紅,又轉眸望向已升至中天的月亮,便道:“夜深了,明日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彼D身往來時路行去,“咱們這便各自歇下,如何?”    齊云低下頭去,舍不得就此與她作別,卻情知不能挽留,只低聲又應,“是,殿下?!?/br>    焦家很快便發現情況不對,因他家于城內有十八家米行,第二日只一上午,旗下這十八家米行中出去的糧食價值便高達黃    金萬兩之數。賬目報到焦道成手中,他一看便知已經超過了焦家送到穆明珠手中的黃金之數。    焦成俊小心道:“米行里的管事說,外面公主殿下的人還在大肆高價收糧,放出話來,說是有多少買多少,看起來根本不像是銀錢見底的樣子。這一上午,咱們米行城內的存糧已經去了小一半,得從城外糧倉補糧進來了。您看,咱們這米……還繼續賣嗎?”    焦道成捏著那賬簿,白胖臉上滿是陰沉之色,瞇眼琢磨著問道:“都是現錢交易?”    “一手交錢,一手交糧?!苯钩煽〉溃骸霸蹅兠仔凶叩慕灰状?,那公主殿下的人是直接抬了黃金來的?!?/br>    “家里送去的黃金?”    “起初的確有兩箱咱們給她送去的黃金,可后頭都是一百斤一塊的金磚,金磚上既無紋樣又無版面,摸不清出自何處——卻斷然不是咱們府上出去的東西?!苯钩煽∫舶櫭疾唤?。    焦道成坐直了身子,道:“這就奇了怪了——她一個頭一回出建業城的小公主,哪里得來這樣大筆的金磚?”頓了頓,又問道:“跟著她的人可查到了什么?孟都督那里怎么說?”    “那公主殿下身邊常有黑刀衛齊都督相伴,咱們的人跟著幾次都給黑刀衛察覺了。自從……自從那次于金玉園中射殺鴿子之后,公主殿下身邊的黑刀衛巡查愈嚴,咱們的人再不得跟隨探查?!苯钩煽⌒睦飳Σ附淮乃励澴右皇乱差H有微詞,認為有小題大做之嫌,只面上不露,又道:“至于孟都督那里……他背后有孟家支持,原也不靠咱們家,算不得自己人,真到用他的時候,便指望不上了。侄兒派人去了兩次,自己也親自登門過一次,都沒能見上他,只得了幾句含糊的搪塞之語,不外乎是要咱們克制些,待公主殿下啟程離了揚州城便是了。照侄兒看來,那孟都督也是不想擔事兒的?!?/br>    焦道成戴著玉戒指的手指,在桌面上焦躁地敲擊著。他面上的陰沉之色,也已經轉為壓抑的怒色,看上去有幾分可怖。他感到事情開始脫離他的掌    控,而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不能從那齊都督身上下手?丁校尉到底怎么死的?好端端的急癥而亡——我是不信的?!苯沟莱蔁o名火起,也不知是對穆明珠去的,還是對身邊這一個個拖后腿的家伙。    拿錢買通官員,是他們做熟了的套路。    焦成俊道:“那齊都督極不好接近。崔別駕試探了兩回,都無功而返。侄子怕冒然示好,反而引他起疑,故而不好親近?!?/br>    “外面怎么說?”焦道成又問。    焦成俊清楚伯父已經到了發怒的邊緣,躬身小心道:“公主殿下高價買米的消息,大約剛傳入建業城,咱們還沒得那頭的消息。若是說這揚州城之內,聽米行的主事們說,素日來買米的人倒是有些抱怨,平白多花了一半的錢。只是如今城內買得起米的,也是小富之家,米價雖然貴了些,他們抱怨抱怨也就過去了。至于那等買不起米的,更是不與他們相干。據說……”他斟酌了一下,還是以和緩的語氣說了,“公主殿下高價買去的米,分了一小部分,與雜糧野菜等摻雜起來,熬成稀粥,也在城北和城南兩處支了粥棚,救濟窮苦?!?/br>    “她倒是想得仔細?!苯沟莱膳瓨O反笑,道:“這是怕高價買米餓死了百姓,鬧出事兒來皇帝怪罪?”他滿腔的怒意終于迸發出來,“砰”的一拳砸在桌面的賬簿上,道:“這可由不得她!即刻傳令給底下的米行,從接到命令起,一粒米都不許賣出去!揚州城中別家的米行也一樣,若是還想在揚州城混的,就老老實實聽我的?!?/br>    他不知穆明珠的黃金究竟從何而來,亦不知她還有多厚的家底,但至少他可以掐死了揚州城的糧食供應。    因揚州水患,朝廷在城周圍的義倉、常平倉都已經空了,航道不通、商船難入。    只要他掐死了一粒米都不賣出去,穆明珠手握數千青壯,買到的米不夠兩日之用,不出三五日,餓紅了眼的力夫便會成為揚州城中的盜匪,反過頭去咬穆明珠。    這世道,糧食比黃金貴重。他有糧食,有人手,便是這揚州城的王。    屆時,且    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主殿下,如何跪地求饒!    焦成俊心頭一顫,唯唯諾諾答應下來——揚州城,這是要出大亂子了!    金玉園中,穆明珠正欲往大明寺而去。    櫻紅服侍她換衣裳,順便提起那鮮卑奴來,道:“瞧著倒是挺愛干凈的,一日要沐浴兩回。據看管的人說,就是這兩天又鬧著要見殿下呢?!?/br>    穆明珠微微一愣,從揚州城紛亂的局勢中抽出一絲心神,她現在沒空去探問那鮮卑奴,但見孟非白愿意為之再三重金相贖,卻越發清楚那鮮卑奴身份不同,想了一想,道:“拿一本《千字文》給他,就說本殿不喜歡近身伺候的人沒有文化,凡是能跟在本殿身邊的,都是能用漢話吟詩作賦的。且讓他學學怎么寫字說話?!彪m然照她的推想,這鮮卑奴應當是裝傻,身處高位,又與孟非白有些牽扯,應當也粗通大周文字才是。這《千字文》的學習速度,就看那鮮卑奴自己衡量后的結果了。    櫻紅抿嘴一笑,道:“一本《千字文》,那鮮卑奴豈不是要學到三年之后去?”    穆明珠似真似假道:“你別小看人。本殿看他天賦異稟,說不得三天后便全通了?!?/br>    櫻紅愣住,見公主殿下一臉認真,一時竟懷疑起來,難道殿下真是見那鮮卑奴聰慧過人,這才要他習字讀書?    穆明珠見素來伶俐的櫻紅信了,忍不住“噗嗤”一樂,伸手輕輕擰在她滑膩的腮上,笑道:“跟在本殿身邊這些年,怎么還是這么好騙?”    櫻紅這才知上當,又惱又笑,道:“何曾想過殿下會騙奴婢?”    穆明珠一出金玉園,正撞上在園門外徘徊的崔塵。    崔塵原本低頭在園門外揪著所剩不多的胡須打轉,見了穆明珠有幾分尷尬,不知該不該上前行禮。    穆明珠看他一眼,心中有數,道:“本殿欲往大明寺去,崔先生可要同去佛前上炷香?”仿佛完全沒受上次見面不歡而散的影響,雖然稱呼換了“崔先生”,官印也留在了她手中。    崔塵竟有些慚愧,自己已近不惑之年,心胸倒是還及不上一    個小姑娘,追到穆明珠馬車旁,顧不得臉面,連聲道:“殿下收手吧。您在揚州城中買糧買人,動了焦家的利益。焦家已經發了話,城中米行無人敢賣一粒米。殿下買了這上萬的青壯,到時候發不出吃食來,要釀成大禍的??!趁現在還來得及,殿下收手,臣從中調和,請您與焦家老爺坐下來吃盞酒,什么事兒不都過去了嗎?您本是為了修繕大明寺藏經閣來的,差事辦完了您回建業城,還是金尊玉貴的公主殿下,又何苦在揚州城內攬這許多苦差事?”他是得了焦成俊遞的消息,半是為自己,半是為焦家來走這一趟。    “本殿走了以后呢?”穆明珠從車窗中露出臉來,黑眸噙了冷意,望住崔塵。    “殿下走了以后?”崔塵一愣,沒明白過來。    “本殿走了以后,揚州城中便有足夠百姓之用的糧米了嗎?沿邗溝的受災田地便有人清理淤泥了嗎?聯通射陽湖的航道便自行恢復了嗎?”穆明珠盯著他,冷聲道:“陳倫之死,便水落石出了嗎?”    崔塵像被毒蝎子蟄了一般,猛地收回扒著車窗沿的手來。    “你都不在乎?!蹦旅髦橹S笑道:“你只在乎你腦袋上這一頂官帽罷了?!?/br>    崔塵倒退一步,望著穆明珠,輕聲辯駁道:“不,臣、臣……”    “崔先生仔細想想,若是腦袋沒了,空留官帽又還有何用?崔先生幾時想明白了,幾時再來見本殿?!蹦旅髦檎f罷,不再與他多言,放落車窗簾子,敲動車內板上的玉錘,示意車夫啟程。    崔塵在馬車后嘶聲道:“殿下,焦家一斷供應,你可知城內糧食會漲到幾何?到時候餓殍滿地……”    他后面說的話,消失在轆轆的車輪聲中,已不能為穆明珠所聽到。    她也不會在乎。    大明寺倒塌的藏經閣廢墟上,卻是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    昨日上山的八百力夫,正一個個手持鐵鍬等工具,把廢墟上的瓦礫等清出來,運往山下。    與昨日夜里上山時麻木的神色不同,此時這八百力夫吃飽了飯、睡好了覺,而且驗證了公主殿下的命令真實有效,他們切實拿到了一    斗米,并且看這藏經閣的工程旬月不能完工——那就意味著他們許多天都能吃上飽飯、過上相對安穩的生活。    當生存的危機不再緊緊壓住脖頸,這些二十來歲的青壯才有多余的精力,把心神分給尊貴的公主殿下。    崔塵雖然解了官印,卻還是按照穆明珠的吩咐送來了修繕藏經閣的主事。    此時主事快步迎上前來,原本正勞作的眾青壯力夫也都停了手上的活,伏地行禮。    穆明珠示意眾人起身。    眾青壯力夫起身后,便有膽大些的躲在后面悄悄打量這位傳聞中的公主殿下。    王長壽正給山上送修繕藏經閣的器械工具來,得知穆明珠前來,忙跑來迎接。    穆明珠笑道:“寺中糧食可還夠用?”便一指身后的林然,道:“這是從建業城中來的林校尉。你還要忙著買人,以后寺中事情便可交給他來做?!庇謫柕溃骸敖袢找训昧硕嗌偃??”    王長壽看了一眼林然,猜想這位大約是公主殿下的心腹,他自然不好與之相爭,見問便答道:“今日又比昨日多了數倍,半日已買入兩萬人。奴這是從府兵中借了三百人,在碼頭等處專門負責買人的。昨日奴等去買人的時候,還有許多力夫信不及,說哪有一日一斗米這樣的好事。等到今日他們信了,一傳十,十傳百,烏泱泱的人便都涌來了……奴聽說,已經有早幾日才賣入焦家在田間作活的力夫受不住,打算贖了自己出來,往咱們這里來了……”他說是“贖身”是說得好聽,其實便是從焦家逃出來,想著有公主殿下庇佑,能不認與焦家的賣身契罷了。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好。你就這么繼續買下去?!彼苊靼淄蹰L壽的委婉之處,直白道:“焦家的逃奴也一并收了,不但收了,叫他們暗中問問交好的伙伴,若有愿意一同來的,本殿都收了?!?/br>    王長壽應下來,心中卻有些不安,猶豫了一下,道:“這會不會惹惱了焦家?”    “這就能惹惱了焦家?”穆明珠淡淡道:“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這不是常理嗎?不用說是新入焦府的奴婢    ,就是焦家家生的奴婢,若是本殿能許他們自由身,你說他們還甘不甘愿為奴婢?”她目光掃過廢墟四周小心看她的眾力夫,先解決了溫飽,才會想要尊嚴。    要化奴為兵,用的不正是這股人心嗎?    第68章    焦家不許米行開張的命令一下,揚州城內的米價立時飛漲。十八家焦家米行無一開店,城中大米行畏懼焦家勢大,也不敢違抗——畢竟公主殿下會走,焦家卻于揚州城內長留。    米行熬得住,人的肚子卻熬不住。    百姓等米下鍋,只能往還肯小心翼翼賣米的小店去。這等小店見僧多粥少,也愈發惜售糧米。    于是焦家消息傳出來的當天下午,揚州城內的米價便從一百五十文飛漲到了一百八十文。    處處買不到糧,于是謠言四起,都怕是揚州城內要絕了糧,就連貪財的小店也不肯往外賣糧食了。    于是第二日,揚州城內的米價從一百八十文飆升到了高到不像話的三百文一斗。    饒是如此,憑著銀子還買不到米。    要知道此時一畝地能出三石糧,太平時節,這三石米也不過賣得六七百文銅錢。    現下一斗米,便要三百文,竟然還買不到。    一時間揚州城內怨聲四起、人心浮動。    與此同時,穆明珠手中存下的糧食流水一般散出去,給疏通航道的力夫、給粥棚的窮苦百姓、給孟羽的府兵、給隨行的上上下下人員——焦家消息一出,連府衙中都沒了余糧。    萬兩黃金買下的十萬石米,聽起來數量巨大,卻在這樣的消耗下,兩日便飛走了一半。    櫻紅管著賬目,算一算都忍不住為公主殿下發愁。    穆明珠卻好似沒事人一般,該吃吃該睡睡,要么在書房中研究揚州城的地圖,要么就帶著齊云往城周野山上去。    焦家消息放出來的第二日夜里,一艘從淮安的商船通過射陽湖剛修好的航道,安靜抵達了揚州城北的碼頭。    與此同時,邗溝航道疏通的消息,也傳到了焦府之中。    “什么?”焦道成能做到揚州城首富,雖有繼承祖業的緣故,但本人也是實打實經營擴大了祖產,作為一個商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商人天性逐利,揚州城內糧價數倍于別處,那么定然會有商    人運糧前來牟取暴利!他想要通過掐住糧食供給,逼迫穆明珠體系崩潰的意圖也就全然失敗了!    雖然現在揚州城內的糧價還高掛在三百文一斗,但焦道成以揚州城首富的閱歷與眼光,已經能預見到數十日后的市場情況,也就預見了他的失敗。    現在他面臨一個痛苦的抉擇,要么死守糧食不放,卻要眼睜睜看著外來的商人賺取暴利;要么他立時放開米行,趁著糧價還高的這十數日,盡可能多的賣出糧食,賺更多的錢——可這意味著向穆明珠低頭!    “砰”的一聲,焦道成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手指上的玉戒指應聲粉碎。    作為一個成功的商人,要他眼睜睜看別人賺錢,其痛苦堪比凌遲!可要他向那個黃毛丫頭低頭,他死都咽不下這口氣!    “伯父……”焦成俊小心翼翼等候他的示下。    焦道成長舒一口氣,扶著額頭,疲憊道:“放糧?!彼值溃骸跋仍诟呶恍煨旆?,等糧價暴跌之前,大量傾瀉而出?!?/br>    “是?!苯钩煽曂讼?,自去做事。    焦道成坐倒在榻上,抹去額上冷汗,喘出一口粗氣來,恨恨道:“三十年老娘倒繃孩兒,栽在個小丫頭手里?!彼抗怅幎?,望著案上粉碎的玉戒指,低聲道:“公主又如何?多管閑事便是找死!”    果然如焦道成所預料的,起初只是揚州城周邊的米商聽到風聲,各自送來幾艘運糧的船試探。誰知碼頭上卸了貨,竟是一斗三百文的高價——要知道收貨地才不過二十文!十五倍的暴利!中間的運費人工,又能費了幾個錢?    第一波發了財的米商回去后,立時大批滿載糧食的商船開抵了揚州碼頭。    上百石的米一波又一波送到揚州城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