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51節
自那之后,凈空應當是有意躲著她。所以今日她來大明寺尋孟非白,最初凈空壓根沒露面,接引的和尚說是住持閉關去了。哪知她這八百壯漢一來,凈空就忙不迭跑來了。 “慌什么?”穆明珠笑瞇瞇道:“怕本殿拆了你這和尚廟???” “阿彌陀佛!”住持凈空大聲宣佛號,強笑道:“殿下年輕,真是好開玩笑……呵呵,好開玩笑?!?/br> “別怕?!蹦旅髦榈鬼?,隨手整了整袖口,笑道:“本殿只是派人來修繕藏經閣罷了?!?/br> “啊……”住持凈空一愣,望著在府兵引導下往后院魚貫而去的力夫,還是有些心慌,“這、這……這么多人,寺中怕是沒有這么多米……” “米給你送來?!蹦旅髦檗D向櫻紅,道:“今日詢價時買了多少米?叫他們直接把八百人七日的米運到大明寺來?!?/br> 櫻紅仔細應下來。 穆明珠這才再度轉向凈空,一掀眼皮,露出似笑實冷的眼神,道:“住持還有何憂心 之處?” 住持凈空對上年輕公主殿下的目光,忽然越發慌亂,總覺得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一樣,忙道:“沒、沒有了……殿下顧慮周全?!?/br> 說話間,靜玉終于攀上了高山,來到了寺門旁,一見穆明珠,幾乎是飛撲過來。 他本就打扮作了美和尚,這一番快速爬山后,氣喘吁吁、香汗遍體,帶著一陣暖甜的香風湊過來,領口新換的茉莉花環、在初升的月光下潔白如雪。 他的確很懂怎么裝扮這具年輕美麗的身體。 穆明珠還未如何,住持凈空已是滿口“阿彌陀佛”起來。 穆明珠失笑,道:“走吧,別擾了佛門清凈之地?!庇终{侃靜玉,笑道:“你說你倒霉不倒霉?才上來,我們卻要下去?!?/br> 靜玉如遭雷劈,一臉難以置信。 穆明珠笑罵道:“以后還躲懶不躲懶?”這說的是他原本留在山腳下,不準備與王長壽一同送人入寺之事。 靜玉雙腿綿軟,無力道:“奴再不敢了……”他很會察言觀色,見穆明珠雖然面上帶笑,但話中的意思其實有幾分嚴厲,一時不敢造次。 穆明珠道:“王長壽身邊還帶著他原本那幫兄弟。你今夜就留下來,同王長壽一同守著買下來的人。這些力夫到底年輕力壯,吃飽了不干活是要生事的。等米送到,給他們吃過飯,就先把藏經閣的廢墟清理出來,等到明日本殿會把督造新藏經閣的主事送來,到時候你負責上下協調……”她又道:“本殿給你留一隊府兵,或報信,或管人,或買雜務,由你驅使?!?/br> 靜玉一一答應下來,眼巴巴站在寺門邊,看穆明珠帶人緩緩下山而去,直到連背影都看不清,才低下頭來,伸手揉碎了領口處的茉莉花環,幽幽嘆了口氣。 穆明珠一直走到山腳處,都沒有開口說話,神色沉沉,顯然有所思量,等到她回過神來的時候,才察覺因為她不言不語,整個隊伍中也無人敢發一語,氣氛一時有些沉悶。 她腳步一頓,便同走在身后的齊云玩笑道:“跟你打個賭?!?/br> “殿下要賭什么?” 穆明珠笑道:“賭明日崔別駕幾時上門?!彼@ 里的動向,自然瞞不過有心人。主持凈空派出報信的小沙彌,怕是已經在路上了。 “好?!饼R云很配合,“殿下要以什么為彩頭?” 本是玩笑,若彩頭大了太過沉重,若彩頭俗了卻又無趣。 穆明珠眸光一轉,恰看到石階旁一叢茉莉花開得正好,于晚風中清香陣陣。她忽然想到靜玉領口的茉莉花,其實是美的,只是靜玉是個人來瘋,不好沾惹。若這花串佩在齊云身上,倒是還好賞玩兩眼。她也不用仆從,親自俯身采花,歪頭巧笑道:“若本殿輸了,送你一只本殿親手編的茉莉手串,如何?” 少年微微一愣,望向穆明珠手心潔白的茉莉花,忽然失去了聲音,被混著茉莉香的晚風一吹,才回過神來,緩緩垂下頭去,是一個輕而羞澀的點頭。 第64章 是夜回到金玉園中,內院寢室的燈暗下去,穆明珠已然安睡。 櫻紅從內室退出來,正要往書房去,卻見翠鴿抱膝蹲在門邊、面色頹喪,便招手示意她跟出來,悄聲問道:“這是怎么了?” 翠鴿起初不肯說,經不住櫻紅柔聲細問,到底講了,道:“今日殿下點了奴婢隨行,可是在寺中奴婢沒能攔下齊都督……”原來穆明珠入牡丹小院之前,曾交待翠鴿,叫她不許放旁人入內。因為她此去游說孟非白,要孟非白掏出巨資來,說服的過程不能被打斷,否則氛圍一破,就不好“洗腦”了。翠鴿得了穆明珠交待,如何能不上心?便是黑刀衛齊都督趕來,翠鴿最初也撞著膽子攔下來了。 齊云耳聽正事談完,穆明珠與孟非白轉入私下情誼之談,這才忍耐不得,立于門邊出言打斷。 但翠鴿不知齊云能聽清院內的對話,只懊惱自己最后沒能攔下齊都督,辜負了殿下的囑托。 櫻紅聽她講完,正色道:“既是殿下吩咐了,當時我也趕到了,你便該告訴我。你不好攔,我總可以再攔一攔。若是我不在,你既然得了殿下的話,揚州城便無人大過你。哪怕是面對齊都督,你也不該露了怯?!币幌捳f得翠鴿低了頭,滿面羞慚惶恐。 櫻紅回想今日歸程殿下的神色,大約并沒有耽誤殿下的正事,又見翠鴿慚愧,便又寬慰道:“不過今日這是件小事兒,殿下并沒有在意。況且,”她抿唇一笑,道:“齊都督是咱們的準駙馬爺,在殿下跟前總有幾分薄面?!?/br> 翠鴿得了她前頭一番教導,卻是扎扎實實記到心里去了,慚愧道:“jiejie別笑奴婢了。憑他是什么準駙馬,就算成了真駙馬,那也大不過殿下去。下次奴婢一定給攔住了?!彼坪跸氲较麓蔚膱鼍?,忍不住在夜風中抱臂縮了縮,輕聲道:“不過齊都督握著刀往那兒一站,不言不語的,可真是嚇人……”她對自己下次是否能充滿攔人所需的勇氣還有所懷疑,但已經決定非攔不可 了。 櫻紅無奈一笑,道:“好。你跟著殿下出去跑了一日,早下去歇著吧?!迸c翠鴿作別,她便獨自往書房去收拾。因書房內有機密信件,所以書房內的一應清掃收拾都由她親自來做。 一時收拾停當,櫻紅最后擦凈了白瓷筆洗,目光落在一旁緋紅色的芙蓉玉筆架上。卻見筆架橫出的云紋上輕輕巧巧掛著一串潔白馨香的茉莉手串,茉莉花萼還有淡淡的綠色,正是公主殿下今夜從大明寺山下采摘、又于歸途馬車上親手編織的那一串。 她陪伴在公主殿下身邊多年,鮮少見公主殿下玩花弄草的時刻,又見那手串花了心思、自然漂亮,不免惋惜此物短暫,過不多時便將枯萎消散。 櫻紅微一沉吟,取了水晶盤,托起那茉莉手串,又以香爐上的銅罩籠住,命奴仆取了幾張棉帕裹在外面,擱到書房里用來存酒的小冰鑒中去了,想著若是明日殿下醒來,還得再多賞玩一日;又或者殿下要拿去作彩頭,也好再捧出來。 穆明珠解決了資金困境,一夜好眠,次晨醒來,神清氣爽,透過半掩的長窗望出去,只見晴空萬里,又是一個好天氣。 “殿下,您總算醒了?!睓鸭t聽到動靜進來,徹底打開窗戶,讓混合著草木花香的新鮮空氣涌進來,與室內原本微涼發甜的沉香交融氤氳。她含笑道:“殿下若是再不醒來,外面崔別駕怕是要急哭了?!?/br> “美人一哭,叫看的人隨之心痛落淚;崔別駕一哭,看的人卻是要被丑哭了?!蹦旅髦榇侏M道。 櫻紅服侍她起床穿戴,笑道:“崔別駕相貌周正,頗有幾分書生清俊,殿下怎好說他丑?” 穆明珠振振有詞道:“相由心生。他做人做事不行,我心中厭煩他,自然認為他丑陋,多一眼都不愿再看。反過來,哪怕是中人之姿,卻投了我的性情,我心中歡喜他,自然便認為他俊美?!?/br> “罷罷罷,奴婢說不過殿下?!睓鸭t只能笑著搖頭。 正廳中崔塵早已如熱鍋上的螞蟻,等了一早上,也坐不住了,起身一會兒踱步到門邊眺望,一會兒到墻角悶頭思索,終于聽到腳步聲重重,知是公 主殿下終于慵懶睡醒而來,一個健步沖到門邊,迸射出了不符合年齡的矯健,揪著胡須嘆道:“殿下,可算是把您盼來了!”他也沒有余裕去寒暄見禮了,一路跟著穆明珠走入廳中,口中連聲道:“殿下,果真是您派人去高價買米的嗎?原本一斗米八十文,您卻出價一百二十文——您這、這簡直是……”他好險咽下了“胡鬧”二字,又道:“米價再往上漲,普通人家也吃不起飯了,到時候會出大事兒的!您這兒也不缺米吶?您說您買米作甚么?若是為了大明寺修藏經閣,原本咱們不是說好了么?早有揚州大戶愿意出資出力,您又何苦cao勞?您頭一回出建業城,心是好的,可是這外頭的事兒您不清楚。那么幾百上千號的青壯湊作一堆,個個沒有家口,就好比一堆干柴,一個火星就全炸嘍!到時候真起了亂子,又怎么說?” “櫻紅,你聽崔別駕像不像一只喜鵲?”穆明珠至于主位,施施然坐下,笑瞇瞇道:“喜鵲臨門,看來本殿是有好事來了?!?/br> 櫻紅低頭忍笑。 崔塵一趔趄,險些氣個倒仰。 穆明珠垂眸,撣了撣裙裾上并不存在的浮塵,笑道:“崔別駕來得正好,修繕大明寺藏經閣缺幾個管事,你從府衙中派幾個得力的來?!?/br> 崔塵深呼吸,閉了閉眼睛,懷疑是自己方才說得太急,這位小殿下壓根沒聽懂,轉口問道:“敢問殿下幾時回建業城?” 穆明珠淡淡掀起眼皮,目光掃向崔塵,眸中露出鋒芒來,慢吞吞一笑道:“本殿與齊都督是同來的,幾時齊都督查完了案子,本殿便幾時同他一路回去?!?/br> 陳倫之死,始終是揚州城內一個詭異的秘密。 崔塵瞳孔猛地一縮,低下頭去,默了一默,不敢談案情,沉聲道:“殿下,您在揚州城內哄抬糧價、收攏青壯,一旦激起民變匪亂,后果不堪設想。原刺史入獄,下官便是揚州城內文官之首,職責所在,言盡于此。政務不可玩笑視之!若殿下一意孤行,下官只好如實上奏,力有未逮,解官而去?!闭f著,解下腰間官印,往穆明珠手側的沉香案上 重重一放。 這一招乃是以退為進,公主殿下所到之處,逼得地方長官掛印而去,豈是好名聲?建業城中的皇帝又豈會坐視不理?況且一個十四歲的小公主,又怎么真的敢接了十四州之一的官??? “不太行啊,崔別駕?!蹦旅髦楣雌鹨荒ㄖS笑,這是熊孩子不聽話,就要沖家長告狀了?她可不是一般的熊孩子。她沒有如崔塵所期待的那樣起身認錯、奉還官印,反倒是把玩著那枚兩千石大員所用的青綬銀印,動作間有幾分漫不經心,口中淡淡道:“朝廷的信物,崔先生說放便放,也太任性了些?!彼咽菑姆Q呼上給崔塵革了職,而且反過來指責崔塵任性。 崔塵一噎,望著女孩指尖的那枚小巧銀印,忽然有種不妙的感覺——他方才做了一個錯誤的舉動。 穆明珠已經攥緊了那枚官印,抬頭一笑,道:“天下官職,有才德者居之。崔先生主動讓賢,這份自知之明難得。待本殿回到建業城,必使母皇知曉先生之德?!?/br> 崔塵氣得一甩袖子,道:“真是、真是不知所謂!” “要罵人了?”穆明珠挑眉。 崔塵又是一噎,并不敢真罵。 “送客?!蹦旅髦槎似鸩璞K,向他點頭致意,看他氣沖沖退下,還不忘囑咐一聲,“崔先生記得把修寺的主事送來?!?/br> 櫻紅望著崔塵遠去的背影,笑道:“殿下這氣人的本事兒,跟小時候一模一樣……”頓了頓,她的視線落在穆明珠指尖官印上,語氣中多了些擔憂,“不過,殿下真準備收了這官???” 穆明珠手挽青色綬帶,佯裝不解,道:“我氣他了嗎?我不過說了幾句實話?!庇值溃骸皠e擔心。那崔塵是個賊窩里的老實人,又在明面上。窩里賊王的動作,咱們才要盯緊了?!?/br> “賊王?”櫻紅若有所思。 穆明珠想到齊云昨日所說,焦家通過黑刀衛與建業城中有通信往來,那焦家就是揚州城中的小賊王,后頭建業城中還有個大賊王。她才想到這里,就聽外面通報,說是齊都督來了,不禁失笑,這可是趕巧了。 “那崔塵是幾時來的?”穆明珠起身走到長窗前,看著 從小院花木掩映的圓門中闊步走進來的齊云,忽然想起昨夜與他的玩笑一賭。 “卯時?!睓鸭t道:“天剛亮就來了?!?/br> 穆明珠又問道:“昨夜齊都督押的幾時?” “殿下說是卯時,齊都督便說了辰時?!睓鸭t昨夜就在穆明珠身側,也曾聽見兩人打賭,笑道:“殿下賭贏了——可惜昨夜沒問齊都督要彩頭?!?/br> “本殿贏了嗎?”穆明珠淡笑問,語氣中有點捉摸不定的意味。 她望著少年遙遙走來,寬肩瘦腰大長腿,同樣是走路,偏偏他步伐之間,叫她想起草原黑夜間的獵豹,所有的力量都隱藏在勻稱的肌rou中,正如野性藏在美麗的皮囊下。 齊云已闊步入了正廳,俯首見禮。 “你來得巧?!蹦旅髦椴[眼上下打量他,笑道:“崔塵才走——昨夜一賭,倒是你贏了?!?/br> 櫻紅詫異得看了公主殿下一眼,忍住笑,低下頭去。 齊云微微一愣,道:“臣贏了?” 昨夜穆明珠先說了卯時,他便順著說了隨后的辰時,左右是為了穆明珠一時興起,輸贏倒是都無妨。 “彩頭是什么來著?”穆明珠睫毛一眨,忽然想起來,昨夜自己隨手掛在了筆架上,夏日一夜過去該是早蔫了。 “彩頭是殿下親手編的茉莉手串?!睓鸭t適時開口道:“殿下吩咐奴婢收在冰鑒中了,奴婢這便去取來?” 穆明珠看向她。 櫻紅背對齊云,忍笑繃住面上正經的神色。 穆明珠會意,笑道:“好櫻紅,還是你最懂本殿心意,勞煩你跑一趟?!?/br> 一時櫻紅退下,齊云還有些愣神,望著穆明珠的笑臉,遲了一息才低下頭去,想起此來的正事,道:“昨夜臣的人報上來,焦成俊帶人去了崔別駕府上?!?/br> “知道。本殿買糧買人,讓焦家坐不住了。若不是他們連夜找崔塵,崔塵也不至于今日卯時就跑來金玉園?!蹦旅髦檎f到這里,話鋒一轉,道:“黑刀衛中既然有幫焦家傳信之人,你也要多加小心,難說身邊就沒有叛徒——放出去探查消息的人,也不能盡信?!?/br> “是?!饼R云應下來。 正廳內的氛圍一時凝 結,雖然入揚州城之后兩人關系緩和了許多,但總是在一處論正事多些,正事說完齊云便會退下??纱藭r要等櫻紅取回茉莉手串來,長窗邊一前一后只兩人立著,正事已經談完,相對無言,各懷心思,空氣中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微妙感。 “喜歡什么花香?”穆明珠倚在長窗邊,回首望向齊云,像是隨口一問,想到齊云的性子,又換了個問法,道:“可討厭茉莉香氣?” “不?!饼R云喉頭微動,低聲道:“不討厭?!?/br> 穆明珠望著他一笑,手指向窗外小徑,道:“瞧,櫻紅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