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43節
這香氣常見于建業城中世家子弟宴飲時,大約來自混入酒水中的五石散。 穆明珠目光在謝鈞面上一轉,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卻見主位階下鋪了兩聯象牙席、席上仿佛落了白色與綠色相間的雪花,定睛細看,嗅到那甜而涼的香氣,才知乃是極難得的白奇楠與綠奇楠,碎而為屑,灑于席上。象牙席盡頭立著兩位嬌弱不勝風的美人,赤足而立,云鬢楚腰。 焦道成這才找回自己的節奏來,掩去面上陰沉的怒色,對那兩位美人下令道:“給公主殿下再表演一回?!?/br> 隨著他話音一落,笙歌聲立時響起,那兩位美人輕舒披帛,踏著樂音,從那鋪滿沉香屑的象牙席上起舞而過,輕如羽毛,舞姿優美。 待到她們從象牙席上舞過,卻見席上香屑如故,不曾留有絲毫痕跡,足見美人之輕盈。 焦道成面有得色,復又躺坐下來,恢復了笑瞇瞇的模樣,抬眸看向主位上的穆明珠,道:“殿下以為如何?” 穆明珠托腮看著,聞言笑道:“焦郎君好享受,本殿看了都羨慕?!?/br> 焦道成慢慢悠悠一笑,倒是覺得這小公主還算會說話。 “不過,”穆明珠早在看美人表演時,便已拿定了主意,此時眼珠一轉,笑道:“美人雖好,卻于我無用。況且女子本來體輕,也算不得稀罕。若是焦郎君手下有調教出來的侍君,也能做如此輕盈之舞,那本殿才算是服氣了?!?/br> 焦道成撫掌大笑,道:“那殿下今夜是定然要服氣的!”便命管事去傳會此技的侍君來。 穆明珠隱約聽到“阿香”的名字,只作不知,若是從前她這會兒早該主動同謝鈞玩笑了,如今自然沒有那等心情,視線余光中見流風立在角落里,便扭頭招手示意她上前來。 流風微微一愣,先抬眸去看自己郎君,見他沒有阻攔,便趨步上前,跪坐于穆明珠面前,垂首低聲道:“奴見過殿下?!?/br> 穆明珠同她閑聊,笑道:“方才焦府中可有歌姬獻唱?比jiejie如何?” 流風忍笑,仍是先抬眸去 看謝鈞。 穆明珠身子一歪,擋住她的視線,笑道:“怎么想的便怎么說——難道謝郎君連話都不讓你自己說?管得也太嚴了些?!?/br> 謝鈞方才一直不動聲色、觀察穆明珠的舉動,此時在她背后笑道:“謝某為殿下一語,置名山大川于不顧,風塵仆仆趕赴揚州城,一頭扎入紅塵中來,不曾得一個‘謝’字倒也罷了。殿下怎得當面說起謝某的壞話來?” 穆明珠回身,同他視線相對,也是端出一張笑面,口齒伶俐道:“怎得沒有一個‘謝’字?謝郎君,謝郎君,我喚你一聲,便是一個‘謝’字?!?/br> 謝鈞聽她強詞奪理得有趣,不禁一笑,垂眸看她,見女孩尚在豆蔻之年,縱然是明麗的五官,然而眉梢眼角俱還是青澀之態,叫人想起冰雪消融時返青的柳枝、林間剛睜開眼看天地的小鹿。 他喉頭微動,咽下口中含至溫熱的酒水,以多情的笑掩去眸中陰翳。 可惜了。 可惜這樣一具可愛的皮囊底下,藏了一副肖似他的心腸。 謝鈞勾頭下來,湊到穆明珠臉旁,低啞道:“如此說來,殿下日后喚我千百遍,便是謝我千百遍了?!?/br> 隨著謝鈞的靠近,穆明珠嗅到愈發纏綿的香氣。 謝鈞顯然是調情的高手,開口時唇瓣幾乎擦蹭著她耳邊的發絲,卻始終不曾真的碰到。 然而穆明珠耳邊的發絲,卻因為他開口時的氣流,無風自動,擾起一陣癢意。 穆明珠甚至能嗅到他唇齒間冷冽的酒香,混著五石散的藥香,是一種讓人迷失心智的香氣。 謝鈞一語畢,仍挨在她臉龐,目光沉沉落在她眸中。 穆明珠眸光清冷,一伸手,白嫩的手指掐住他的腮,按著他扭頭向另一側去,口中惱怒道:“臭死了!謝郎君用過飯食后漱口了嗎?” 謝鈞一愣,因為實在太過驚愕,竟給女孩捏著腮推開來,嘴巴在女孩手中嘟成一個幼稚的形狀。 穆明珠撤回手來,從果盤中隨手撿了一片蜜瓜,遞給謝鈞,笑道:“謝郎君快用些清清嘴吧?!?/br> 謝鈞愣愣接過蜜瓜來,他乃是世家子弟,起居坐臥不離各種香料,最初的愕然過后自然明白穆明 珠是故意的,咬了一口蜜瓜在口中,忍不住笑得肩膀微抖,側眸向穆明珠看來,心中推定女孩是害羞了。 此時那去請人的管事去而復返,至焦道成身前,面有難色道:“老爺,阿香今日不巧病了……實在是來不得……” 焦道成原本面色還算愜意,時不時看向上首二人,聞言面色一沉,低聲怒道:“病了?什么???” “這……”那管事更為難了,上前俯首在焦道成耳邊說了些什么。 焦道成橫眉,“瘋了?”看那管事,追問道:“真瘋了?” 穆明珠就在上首等著呢,聞言故意問道:“怎么了?” 焦道成悶頭生氣不語。 那管事低聲道:“殿下,咱們府上能踏雪無痕的侍君病了,有些瘋癥,今夜不能來了……” 穆明珠饒有興致道:“瘋了的美人?本殿倒是還未見過瘋美人?!北憧聪蚪沟莱?,笑道:“便把這瘋美人給了本殿如何?” 焦道成正有些失了面子,聞言面色陰晴不定,不知這小公主是不是在諷刺于他。 穆明珠見他遲疑,便又笑道:“怎么?焦郎君不舍得?那本殿回建業城之前,再還給你便是?!彼室獾溃骸耙矝]幾日了。本殿在這揚州城中還能留多久呢?焦郎君這也不答應嗎?”便佯做要惱。 焦道成巴不得她早日離開揚州城,便強笑道:“殿下既然喜歡,草民有什么舍不得?”便命那管事派人送阿香去金玉園。 穆明珠微微一笑。 謝鈞一直在旁邊看著她,此時一片蜜瓜吃完,忽然起身,沖穆明珠伸手道:“隨我出去走走,如何?” 他面上微露紅意,襟懷大開。 穆明珠便知他這是五石散的功效上來了,要出去走動散了藥性。她也正要試探謝鈞,眸光微動,笑道:“好啊?!币幻嬲f著一面自行起身,卻是不曾握謝鈞的手。 兩人單獨說話,從人都只遠遠跟著,包括齊云。 至于太泉湖邊,穆明珠走在謝鈞身側,聽到他的木屐踩在銅錢小徑上的清悅之聲。 “殿下,你的心事……也許謝某可以幫你?!敝x鈞停下腳步,低頭向穆明珠看來。 穆明珠抬眸看他,笑道:“謝郎君又知道本殿的心事了?” 謝鈞淡笑,望了一眼跟在遠處的齊云,再度勾頭下來,在穆明珠耳邊道:“讓齊都督消失,這樁殿下不想要的婚約不就解除了嗎?”他蠱惑般道:“這對謝某來說,并不難?!?/br> 第55章 好家伙,謝鈞竟然提議幫她做掉齊云。 穆明珠盯著謝鈞面上神色,要看他究竟是五石散上頭,還是蓄意為之。 謝鈞含笑望著穆明珠,他自然不是藥性催發、神志迷糊了。黑刀衛都督齊云要出建業城,往揚州城來查陳倫一案,他是早已知情的。只是沒想到穆明珠也會主動要求前往揚州城。穆明珠私下買通了皇帝侍君楊虎之事,在謝鈞這里并不算什么秘密。楊虎這等小人,又愛夸耀自己,原本也不是口風緊的人?;实勰聵E有真正機要之事,都不會讓楊虎知曉。而謝鈞在宮中自有備下的人手,其中也有逢迎之下得了楊虎喜愛的,時機到了三言兩語便套出來。原來是穆明珠打通了楊虎這里的關節,說是要追著齊云來揚州城,一定要把婚約解除了。而謝鈞也知道了穆明珠從自己這里要回去的那焦尾琴,竟是轉手給了楊虎償還人情。 那么穆明珠到揚州城來果真是為了解除婚約嗎? 謝鈞并沒有那么容易就相信。畢竟皇帝穆楨了解枕邊人的性情,不會把真正機密之事叫他知曉。那長大于宮中、又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的穆明珠,難道便不清楚楊虎的為人了嗎?穆明珠用來取信于楊虎的理由,未必便是真正的原因。雖然建業城中人盡皆知,穆明珠對這樁婚事不滿意——這的確是個隨手拿來的好用借口。 方才廳堂中一見,謝鈞看到穆明珠與齊云私語的情態,雖沒有男女之情的親密,但要說深惡痛絕卻也稱不上——一個人嘴上說的話扯謊容易,一舉一動都想偽裝卻難。 此時謝鈞借著酒意與藥性,于太泉湖邊,看似出格一問,其實正是試探穆明珠的根底。 如果穆明珠真像她同楊虎所說的那樣,此來揚州城只為解除與齊云的婚約,聽到他這樣的提議,總該有所意動。當然如果是尋常的小姑娘,多半會被他口中讓“齊都督消息”的意思嚇到,但穆明珠顯然不會——那日謝府之中,面對他疾來一箭,她連眼都不曾眨過。 “ 怎么樣?”謝鈞淡笑著,故意把姿態放得很低,“謝某清楚,殿下自己也有這樣的能力。只求殿下給謝某一個機會,讓謝某幫得上忙罷了?!?/br> 看起來的確是很想幫她解除這樁婚約的樣子。 穆明珠望了一眼不遠處靜候的齊云,又望了一眼跟前的謝鈞,同一時間,她其實兩個人都想試探。 關于齊云,她心中有個疑慮很久了。近幾日與齊云的來往,比她前世幾年加起來都多,所以相處的細節一多,她察覺的事情就越多。她現下有種感覺,仿佛齊云對她曾經做過的事、說過的話都很清楚,哪怕是她私下無人時所為。所以他做出來的事情,事后細想,總是暗合了她當下的想法。譬如他送焦尾琴給她。又譬如方才廳堂上,她問齊云對謝鈞的看法,齊云以“臟”來評價,這當然可以作謝鈞政治上的圖謀太臟來理解,但穆明珠想到早些時候在金玉園中,她轉過墻角險些與齊云撞在一處,而她在屋內說給那鮮卑奴聽的話中,就曾說過男人太熟練就臟了等語。 如果她猜的沒有錯,齊云的確是有意在偷聽她的話語,甚至捕捉她的行蹤,那么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母皇當初給她與齊云賜婚,果然是有意要齊云監視于她嗎? 但若齊云做這些事情,不是出于母皇的命令,那……又該是出于什么動機呢? 而至于眼前的謝鈞…… 穆明珠微微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謝鈞,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只是低聲問道:“這于謝郎君又有什么好處呢?” 謝鈞笑道:“殿下不是早已清楚嗎?這就是謝某的性情,見不得美人為難?!?/br> 穆明珠笑道:“我不信?!?/br> 謝鈞眉睫微動,研判著女孩面上的神色,決定給這條大魚放一點餌料試試,便嘆了口氣,裝作瞞不過穆明珠的樣子,低聲道:“好,殿下聰慧,謝某瞞不過你。家中子侄謝瓊,不肯留在西府軍,瞧上了黑刀衛都督的位子……” 穆明珠冷哼一聲,抹了笑臉,面上如掛了一層嚴霜,冷淡道:“本殿誠心誠意同你說話,你倒是拿本殿取樂來了。一來那黑刀衛都督的位子,需得 母皇極信重之人才做得,你家中子侄如何能叫母皇點頭?便是沒了齊云,也輪不到謝瓊。二來以你謝鈞的威名,誰敢不敬不服?你叫謝瓊留在西府軍中,難道他還敢說一個‘不’字?”她那日在謝府中可是親眼見了謝鈞殺謝瓊愛驢的場景。 謝鈞本就是有意試探,故意扯了一個不太像樣的謊話,若穆明珠含糊過去,裝作信了他的,那他才真要大大起疑。此時見穆明珠面如寒霜、疾言厲色,他反倒是略放下心來。 俗話說挑剔的才是買家,穆明珠質疑他的誠意,正說明她本身是有誠意的。 謝鈞摸摸鼻子,低頭道:“殿下罵得極是。謝某方才的確是與殿下玩笑了?!?/br> 穆明珠維持著怒意,冷眼看他底下要怎么編。 此時雖然夜色已深,但焦府中處處明燈高懸,連這太泉湖都不漏過,沿湖一圈都亮著,湖心無人的亭中也掛著燈籠。謝鈞向波光粼粼的太泉湖的遠處望去,靜了一息,低聲道:“實不相瞞,謝某祖上與齊家原有些恩怨。有道是父債子償,落在齊云身上也不算冤?!?/br> 他這會兒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平時那種低靡之感了,顯得平淡卻也真實了許多,語氣也沉下來,沒有平時聽起來那么親近,反倒是有些距離感了。 穆明珠聞言,微微一愣,想了一想,道:“據我所知,謝郎君的父親早亡,祖父故去的時候還在昭烈皇帝一朝。此后謝家居于陳郡,與朝中沒什么來往。齊云父親當初做黑刀衛都督的時候,應當與謝郎君家中沒什么恩怨吧?” 謝鈞淡淡一笑,道:“總有些事情,不為外人所知的?!彼徽f了這一句,顯然也沒有要為穆明珠解釋陳年舊事的意思。 若說他是編的,他滿可以編得更完善一些。 穆明珠望向湖水近處,那里謝鈞的倒影在波光中搖搖晃晃,像他的心思一樣捉摸不定。她忽然意識到,也許前世謝鈞謀求政變,殺死母皇,打破士族共和,不只是因為他在政治上的圖謀。當初昭烈皇帝廢黜謝氏女,乃至于晚年血洗以謝家為首的世家的時候,謝鈞應當還沒有出生。但是在謝鈞能記事之后,他那些經歷了當年 慘禍的長輩都還在。關于大周的建立,他們會告訴謝鈞怎樣的故事?關于大周原本的開國皇后,他們又會灌輸給謝鈞怎樣的志向? 穆明珠再開口時,問了一個看起來無關的問題,“謝郎君家中可還有親長?” 謝鈞輕聲道:“沒有了。最小的一位叔父,也已經于去歲過世了?!?/br> 去歲,正是謝鈞離開陳郡,應召入建業城南山書院為老師的時候。 他把目光從湖水上收回來,側身看向穆明珠,道:“殿下所問,謝某已答。那么謝某之問呢?” 穆明珠望了一眼不遠處的齊云。 少年手握長刀立在燈影下,不像平時同她說話時總是垂著眸,他在夜色中直直望著她所在的方向,似乎只要她一聲指令,便會提刀上前來。 穆明珠輕聲回答謝鈞的問話,道:“謝郎君所謂的消失,是怎樣的消失?” “永遠的消失?!敝x鈞悠然得向她保證,“而且非常安靜,不會有任何后患?!?/br> 穆明珠笑道:“謝郎君,你聽起來很像是騙人的商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