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36節
后來大約因為藥苦難入喉,蕭負雪又要他改之為蜜丸。 若說只是放不下從前師生之誼,那要他為小殿下診脈便盡夠了。 可這改湯藥為蜜丸,卻透著一分逾越了師生之情的疼寵之意。 薛昭品出其中不尋常的滋味,只是不曾對好友道破。 小公主這次來揚州城,會點了他同行,原也不在薛昭意料之中。 此時他見了穆明珠行事,只覺這位小殿下又與他傳聞中所知不盡相同,非但不荒唐,甚至有幾分超越了年齡的沉穩與自信,其胸懷廣大、便是尋?;首佣疾荒芘c之相比。 天家水深,薛昭乃崇道之人,也不愿牽涉其中,便低聲應著退下去,自忖他只管配藥救人便是。 薛昭才退下,齊云便至。 穆明珠聽了通報,倒是略有些詫異,知齊云深夜前來必有要事,玩笑道:“長夜漫漫,齊都督也無心睡眠嗎?” 齊云不答,雙手呈上那冊子來。 穆明珠接過來看時,冊子上寫的乃是一個叫孟非白的人,旁有畫像,頭 戴抹額,手撥佛珠,正是今日拍賣場中與她競價的那位年輕公子。底下詳細寫了此人的來歷身世。 穆明珠尚未看底下詳細文字,只見了“孟非白”這個名字,便低聲一笑,道:“原來是他?!?/br> 太祖昭烈皇帝起家之時,尚未能聯合世家之力,很是倚仗了幾位大商賈之資財。 其中便有孟非白的祖父孟漆。雖然自漢代之后,鹽鐵收歸國有,歷代而下,鮮有私營。但其中監管疏漏之處,舞弊也甚多,尤其是中央式微之時,亂世之中,地方豪強大賈勾結鹽鐵官、打通地方兵馬勢力,得以壟斷鹽池礦山,進而私下買賣,與私營也就無異了。孟漆便是如此起家,豪富一方,資助太祖,押中了寶后,又懂急流勇退之道,不待太祖敲打,便告老還鄉,倒是壽終而亡。孟漆只有一位嫡子早亡,留下來的孫子便是孟非白。 孟非白生逢其時,恰是皇帝穆楨為抵御鮮卑,向世家妥協,放開鹽鐵之營的時候。孟非白運作之下,使孟家盡得會稽郡三處鐵礦經營之權,又有祖上丹砂之營、累世巨富,如今不只是礦上的出產,在豐城有青瓷之營,在江夏郡有翠碧瓷之營,其買入賣出,北至柔然,南下番禺出海,做得不只是大周一國的生意。 孟非白作為孟家家主,也難怪今日會有豪擲萬金的氣魄。 冊子上有一筆是穆明珠此前不知的,原來那揚州都督孟羽,乃是孟非白的族叔。孟羽并無軍功,看模樣也不像是軍營中真吃過苦的,能一級一級升上來,做了大周十四州之一的最高武官,自然少不了背后本家以重金運作。 穆明珠微微垂眸,看到冊子后頁右下角的黑色戳記,雖是抄本,卻也是黑刀衛不傳于外的內部文書。 她合攏了密冊,若有所思看了齊云一眼,沒有提孟非白的事情,反倒是半真半假道:“這本冊子傳出去,齊都督官職便不保了?!?/br> 齊云并不懼怕,垂眸輕聲道:“殿下會傳出去嗎?” 穆明珠一笑,將那密冊遞還給他,正色道:“再去探孟非白在揚州城內的動向,看他接下 來會去哪里。本殿倒是要會一會他?!?/br> 當初孟非白祖父的好眼光,不知在孟非白身上還剩了幾分。 “是?!饼R云低聲應下來。 穆明珠見他便要退下,忽然想起一事,道:“你隨我來?!闭f著當先推門入了書房,從書桌上撿起一封寫好的書信來,對齊云道:“勞煩你的人送去建業城?!?/br> 陳倫遇害,除了通過黑刀衛送呈皇帝的密信,再沒有旁的書信。 如果揚州城中的人攔截了陳倫的書信,那至少黑刀衛這一個環節他們還沒有打通。 齊云雙手接了那信,見信口已經封好,但不見任何文字,便問道:“不知送往建業城何人處?” “蕭府?!蹦旅髦槠降?。 齊云垂著的黑眸猛地一縮,盡了全力維持表面的平靜。 只問他能為眼前人做什么,他再度提醒自己。 “送到蕭府,給蕭淵?!蹦旅髦檠a充道。 齊云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更煎熬了,收下那信,輕聲應了。 這是穆明珠與蕭淵之間的約定,她入揚州城后,每日都會去信給蕭淵。若是某一日這信斷了,必然是她出了事。每日送去給蕭淵的信,是穆明珠給自己上的另一道安全鎖。 穆明珠又道:“明日謝鈞到后,你便可以著手去查陳倫一案。只是要仔細,查案固然重要,也要小心自身處境?!彼岬街x鈞,目光落在書房窗下作為擺設的古琴上,忽然微微一愣,不期然想起齊云贈她的焦尾琴來。她原本答應了齊云,追回轉贈了謝鈞的焦尾琴。只是陰差陽錯,這焦尾琴又給母皇的侍君楊虎討去了。雖然她不是成心的,但到底是送走了齊云給她的禮物,便是尋常友人相交,如此也頗為失禮了。 齊云順著穆明珠的視線望去,目光也凝在了窗下古琴上。 穆明珠無奈一笑,道:“焦尾琴之事,對不住。那日本殿自謝鈞處討回焦尾琴來,偏生給楊虎撞見了。我欠了楊虎一個大人情,他既然開了口,我便不好回絕。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可經不起他在母皇枕邊吹耳邊風。只是答應你的事,看似做到了, 又還是欠了些?!?/br> 齊云萬沒料到她會有這樣一番話講出來,喉頭微動,低聲道:“殿下不必向臣解釋?!?/br> 欠了么?欠著吧。 他是甘愿的。 穆明珠踱步至于案幾旁,方才夜宴開始前櫻紅送上來的佳釀還存于壺中。她自斟了一杯,舉到鼻子底下輕輕一嗅,乃是不醉人的果酒,便笑道:“縱然齊都督寬宏大量,本殿心中卻過意不去。如此,本殿便自罰一杯,算是賠罪了?!彼鲱^緩緩飲盡杯中酒。 齊云望著女孩柔膩仰起的脖頸,黑眸中仿佛亮起兩簇暗幽幽的火。 穆明珠一杯入喉,將酒杯倒扣過來,向仍守在書桌邊的齊云遙遙示意,巧笑道:“此事翻篇,都督再別怪我?!?/br> 第45章 黑刀衛辦事很是迅捷,次日天色未明,穆明珠便已經得知孟非白下榻之處。 “竟是居于大明寺中?!蹦旅髦橄氲阶蛉漳撬匾鹿邮殖址鹬榈哪?,便覺此乃情理之中,她望一眼太陽升起前古銅色與青色調和的天空,道:“本殿原也要再探一探這大明寺,如此倒是一舉兩得?!?/br> 金玉園中的林管事睡夢中得知公主滴殿下離園的消息,來不及穿戴齊整,趿拉著鞋子、提著燈籠追出來,卻只望見公主殿下絕塵而去的馬車,只得折返回來問內院的宮人。 院內開窗的小侍女正是翠鴿,她得了櫻紅的囑咐,此時口齒清楚交待道:“殿下往大明寺去禮佛了。上頭jiejie傳話,說若是林管事您來問,就說不勞您費心。若是焦家三郎君來時,便問他,昨日所說的十倍銀錢幾時送來?殿下謝他不盡?!?/br> 林管事仔細記下來,不禁為焦家三郎君擔心。 待到天明時分,焦成俊果然來了金玉園,得知公主殿下去了大明寺,又有這等話留下來,不禁面露苦笑。一來是伯父那里不好再支錢出來敷衍公主殿下,二是下午還要去迎謝鈞先生,他便暫且把穆明珠這邊放了一放,對林管事交待道:“既然如此,若殿下回來問起,便只說我今晨過來,見殿下已經離園,便也去了,不曾知曉殿下要你們傳的話?!?/br> 林管事辦事兒老成,面不改色應下來。 穆明珠的車駕一離開金玉園,在原本隨行的扈從與黑刀衛之外,又有揚州城的一隊府兵前后保護。待到穆明珠的車駕抵達大明寺山下,揚州都督孟羽已經得了消息也趕來相見。 穆明珠下了馬車,見孟羽一頭汗水從馬上下來,不禁微微一笑,道:“孟都督雖是大家出身,倒是沒有時下大家子弟的習氣?!北惝斪餍υ捴v道:“孟都督可知道謝家謝瓊?執掌西府軍馬匹,卻連有多少匹馬都不清楚,若他處在都督的位置上,今晨必然是趕不來的?!?/br> 孟羽年近不惑,此時擦著汗,因為疏于鍛 煉略有些狼狽,聞言卻是一愣,笑道:“殿下抬舉了,臣算得什么大家出身?自然不能與謝家郎君相比?!?/br> 穆明珠笑道:“都督祖上有從龍之功。吳郡孟家,富可敵國,如何算不得大家?非是本殿抬舉,實是都督過謙了?!?/br> 孟羽又是一愣,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卻見公主殿下早已拾級而上,尋路往寺中去了。 穆明珠今日突然駕臨大明寺,寺中不像上次一樣早有準備,山門涼亭中也沒有如靜玉、靜念一般眉清目秀的“僧人”,只有兩個相貌平平的中年和尚,見了公主,忙都見禮,又飛奔寺中報給主持知曉。 大明寺主持凈空忙出來相迎,笑道:“阿彌陀佛,貧僧未能遠迎,實在失禮?!?/br> 穆明珠上次來時,舟車勞頓,心神大半放在與揚州刺史別家崔塵周旋上,不曾仔細打量這位主持,此時打眼一看,卻見這凈空白胖圓潤,說不好是三十多歲還是五十多歲,面皮是一絲褶皺都沒有,天生一張笑臉,若不在佛寺中,換到酒樓里做個老板倒是也生財。 穆明珠信口胡謅,道:“本殿昨夜夢佛傍身,心有所感,今晨便乘興而來了?!?/br> 凈空笑道:“可見殿下與佛有緣。不知殿下夢中見的是怎樣情形?貧僧雖然不才,愿為殿下試解?!?/br> 穆明珠一本正經道:“本殿記不清爽了,只記得夢中金光萬丈,有佛落于本殿身旁,告訴本殿大明寺的牡丹開得好,只要本殿來看一眼,便可延年益壽;看兩眼,便百病全消;看三眼……” 凈空很愿意給本寺中的牡丹再添一段神話色彩,忙問道:“看三眼便如何?” “看三眼,本殿便醒過來了?!?/br> 凈空:…… 穆明珠哪有功夫編故事哄他玩,之所以提起大明寺的牡丹,乃是因為寺中牡丹園之側便是客舍。她說到這里,忽然詰問道:“大明寺中牡丹既有這等妙處,本殿上次來時,主持怎得不帶本殿去觀賞?” 黑刀衛不但查明了孟非白下榻于大明寺客舍,而且還確定了孟非白于大明寺客舍中已經滯留一個多月。 牡丹園乃是大明寺中最出名的一景,陳倫密信中也有提及。 大明寺主持不曾引她去看牡丹,究竟是無心還是有意?又或者是不想要她與客舍中的人相見呢? 凈空笑道:“阿彌陀佛。殿下明鑒,非是小僧藏寶,而是園中牡丹才謝了一批,新花尚未盛放,小僧原想待殿下回建業之前,再請您一觀的?!?/br> “原來如此?!蹦旅髦辄c點頭,出其不意問道:“鳳閣侍郎陳倫看過的可是上一批牡丹?” 凈空一愣,遲疑道:“這……小僧前面數月都在閉關修行,直到殿下入揚州城,小僧才出關相迎,從前事并不清楚?!庇值溃骸暗钕氯粢絾枙r,小僧召寺中弟子來問過?!?/br> 他說這話時,神色未變。 穆明珠目光在他面上一轉,笑道:“本殿不過隨口一問,何須如此興師動眾?”凈空不敢給出一個明確的回答,已經很能說明問題。就算真如凈空所言,召寺中子弟詢問,不過會得到一個編得像樣或不像樣答案,而她窮究下去,反倒暴露自身。 凈空這才嘆了一口,道:“生死有命,陳侍郎之事,真叫人痛心。小僧在寺中也為陳侍郎供了一盞明燈?!?/br> “主持有心了?!蹦旅髦殡S口敷衍,腳下不停,穿過宏大的正殿,徑直向后山而去,沿途可見坍塌的藏經閣紋絲未動,那日崔別駕獻上的新藏經閣圖紙,所謂的木料石材、佛家七寶,不過是給她向皇帝交差的工具罷了。至于這寺中的藏經閣究竟何日修繕,幾時修成,本不在他們考慮范圍內。這等對上負責的制度下,她又收了揚州大戶焦家的財物,若是知情識趣,便不該再來寺中撞破實情,日后縱然有御史上奏,她也好規避責任,大不了只是一個失察的小罪過。 凈空垂著眼皮跟在一旁,也不提修繕藏經閣之事。 待到了牡丹園處,卻見姹紫嫣紅開得正好,原來山上氣溫略低,是以雖至夏日,牡丹猶盛開。 牡丹園旁的客舍中,卻都門扉緊閉,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樣。 穆明珠微覺疑惑。 齊云上前一步,俯首向她,似有話要說 ,卻避忌主持凈空在側。 穆明珠會意,主動貼進一步,以耳相就。 齊云在她耳邊低聲道:“殿下往上看?!?/br> 穆明珠不動聲色,待他退開,假作看四周景色,隨意往上一瞥,卻見這牡丹園前方上面半丈高之處,有一處矮墻圈出來的小院落,灰瓦白墻,足以容人。她信步而去,口中道:“這處院落倒有意思……”不待凈空阻止,繞行上去,卻已至于能俯瞰這處小院的高臺上,卻見小院中的牡丹開得更盛。 百花叢中,有位素衣公子盤膝坐于青石上,原是背對眾人,此時聽得動靜,緩緩回首看來,眸光清湛、手持佛珠,正是昨日拍賣場中的孟非白。 “孟檀越,對不住……”主持凈空在他與穆明珠之間,竟是先同孟非白賠罪。 孟非白已然起身,衣衫落拓,緩步至于小院墻內,與穆明珠隔了一堵爬滿野花的矮墻,仰頭溫和道:“無妨?!?/br> 穆明珠笑道:“昨日見過,今日又見。本殿與郎君倒是有緣?!?/br> 孟非白修長手指輕撥佛珠,溫聲道:“緣起業生?!?/br> 穆明珠笑道:“昨日承郎君相讓,今日既然遇上了,本殿備一席素膳答謝,便算消了此業。來日本殿往生極樂,便有郎君今日的功德?!?/br> 孟非白微微一笑,道:“殿下如此道來,非白只好敬受?!?/br> 齊云在旁聽著,睫毛輕眨,公主殿下若是誠心求肯時,自有千般手段,叫誰都拒絕不得。 當下于小院中布了一桌素膳,于天光云影之下、陣陣花香之中,穆明珠與孟非白相對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