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9節
出了事兒。其實陳侍郎在揚州城中,至少已有五日?!?/br> 穆明珠瞇眼道:“可陳侍郎在揚州城中這五日,去過邗溝、大明寺,見過原揚州刺史李慶,還走訪過普通民眾——見過他的人沒有一千,也有一百。這背后下手的人,就不怕朝廷再派人下來追查?這豈不是一查就會敗露的?” 齊云不語。 穆明珠問出來的同時,也已經理清了思緒有了答案,“是了。這背后之人清楚,但他不在乎?!?/br> 不管是誰,入了揚州城,如果要認真追究陳倫之死,就會跟陳倫一個下場。 背后之人,有這樣的自信。 他們甚至不屑于給陳倫安排一個更合理的死因。 陳倫離奇的死亡,正是他們的警告。 這是一股在揚州城內能夠一手遮天的勢力。 此時官船已經駛至江心,前后都看不到岸,唯有茫茫江水,浩浩蒼天。 與蒼天江水相比,他們乘坐的官船就好似一葉浮萍。 而他們在這葉浮萍上,正一路駛入暗處兇獸的口中。 江上風寒,穆明珠雙手環抱,撫了撫手臂。 齊云望著她,低聲道:“殿下此來,本是為了修繕大明寺。查案乃是臣的差事?!?/br> 言下之意是說穆明珠隨時可以抽身退步,退回到安全的界限內。 穆明珠這次沒有氣惱,也沒有叫他別再小瞧自己,而是揚眉一笑,轉眸看向齊云,道:“你懂佛法嗎?” 齊云微微一愣,道:“臣……不甚懂?!?/br> 穆明珠道:“怒浪百丈,野火萬里,只要我心不動,便無驚無懼?!彼粨P手,把陳倫的密信抵到齊云胸口。 齊云一瞬僵住,渾身的血液好似都凝結了,自己都不知是如何捏住了薄薄一頁紙。 穆明珠全沒在意,又抄起案上卷宗,一并交還給齊云,遞去時目光掃過紙上字跡,想到少年此前自承筆墨粗陋一事,含笑道:“你的字是好的?!彼粗R云,目光平和而有力量,“你是人,又不是神?;ǘ嗔斯Ψ蛟谖渌嚿?,自然就少了在筆墨上,豈能兩全其美?本殿向你保證,你的筆墨絕對不至于粗陋?!?/br> 齊云不敢迎 著她的目光,便低頭去看紙面。 穆明珠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少年的字雖然粗疏,卻有筋骨,因玩笑道:“你的字就像你的人,倔得很?!?/br> 齊云耳根發熱,匆忙掩了卷宗。 穆明珠看出他的難為情,玩笑過后,又溫和道:“你若果真想練字,等回了建康城,我給你挑兩本字帖。你比著練上旬月,便有進益?!?/br> 她如此從容,仿佛真有一顆佛心,對于入揚州城后即將面對的危險毫不在意一般。 第37章 “公主殿下船駕將至,愚弟這便要前往迎接,只是怕拿捏不好分寸,因此來叨擾焦兄,懇請焦兄指點一二?!睋P州刺史別駕崔塵斜簽著身子,恭敬詢問主位上的“焦兄”。 這崔塵,系出清河崔氏,其祖上曾為四朝輔政大臣,極盛時此一家有“門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內”之稱,在本朝如今算得二流世家,只稍遜于謝鈞所出的陳郡謝氏這一層而已。崔氏郡望在冀州清河郡,戰亂之下,與眾人兩度南遷,子弟多散落于荊、揚二州。崔塵這一枝便是落在了荊州,異地為官,于揚州做了刺史的副官別駕。因揚州水患與陳倫一案,原揚州刺史李慶解官入獄,崔塵這位揚州別駕便成為了揚州事實上的文官之首。 穆明珠一行駕臨揚州城,崔塵自然要前往相迎。 他口中的“焦兄”,便是那日大明寺賞牡丹時的白胖子焦道成。焦氏于大周而言,算不得著姓。然而焦道成于揚州城內,實在豪富。揚州城中的生意,不管大小,百行百業,總有焦氏的收益在里面。做得這樣大的生意,蓄起這樣大的家業,焦道成自然不會沒有后臺。既然是后臺,也就不為外人所知。 焦道成宿醉未醒,便被喚起,此時耷拉著眼皮有些倦怠,嘴角卻還有三分天生的笑影。他那肥白柔軟的手指,異常靈活,轉著一枚碩大的翡翠戒指,猶如把玩著一池玲瓏的湖水。 焦道成開口道:“崔別駕客氣了,愚兄又能指點您什么?”話雖如此,他底下卻徑直道:“若說愚兄有什么話,那便是勸你莫要太在意了。憑她再怎么尊貴的身份,也不過一個十四歲的女娃娃,能翻出什么天來?這明珠公主的脾氣,我在揚州城也早有耳聞的,公然又是一個周寶寶?!彼麑毴A大長公主直呼其名,很是不客氣,“好華服美食、愛貌美郎君——只要拿這兩樣來好好招待她,她還會有什么不滿意呢?這都是我早已備下的。再者不過就是她這一趟來的差事,要讓她回了建康城能在陛下 跟前得個‘好’字。大明寺修繕所需的圖紙、用料、金銀之物,我也都已備下。崔別駕只管前去,迎了那公主殿下來,讓她滿意而歸便是了?!?/br> 崔塵笑道:“托賴焦兄!” 焦道成轉著手上戒指,對于自己這番允諾所費的金銀毫不心疼,轉而道:“倒是那來查案的黑刀衛齊都督,從前沒有打過交道,不知他是什么路數。你自己心里有個計較。凡是能用黃白之物善了的,都不算事兒。但若是不能善了……”他面上仍是一團和氣,語氣卻驟然變得狠辣,“那也得把事情完結在這揚州城內?!?/br> “愚弟明白?!贝迚m會意,捏著腰間官印的手一緊,看一眼日光,道:“那愚弟這便去了?!?/br> 于揚州城渡口處遠眺,恰能望見穆明珠的船駕在盛大的正午日光下駛來。 穆明珠跟齊云探討過陳倫一案,把話說透之后,便回船艙去補覺了。她清楚揚州城內有一場惡仗等著,怎能不先安睡養足精神?待到她從睡夢中醒來時,正見官船徐徐靠岸,而揚州城本地的官員于岸邊站了一排,都是來迎接她的。 船將靠岸,穆明珠指著岸上人影,同櫻紅笑道:“你瞧他們在柳樹影里,像不像還沒開場的皮影戲?” 櫻紅笑道:“殿下好會玩笑,把這些官老爺比成了假人?!?/br> 與穆明珠散漫中暗藏謹慎的心態不同,齊云立在甲板上,眼見揚州城在望,黑眸微垂。 一旦離了這江中船,他與公主殿下之間,便又將隔了無數的人。 不管船中人各自是何思量,江水悠悠,船終究還是靠了岸。 “臣揚州刺史別駕崔塵,特來恭迎公主殿下?!?/br> “臣揚州都督孟羽,奉命前來護送公主殿下?!?/br> 穆明珠懶懶打了個呵欠,步出船艙,就見一文一武兩位官員已經上船來迎。 原揚州刺史李慶入獄后,刺史別駕崔塵便是揚州城中文官之首。而孟羽作為都督,掌揚州兵權,乃是整個揚州職權最大的武官,會來迎接,乃是接了建康城的旨意。當初得知穆明珠要往揚州城來,蕭負雪曾于議事時提議,命沿途州府兵馬護送。此事是皇帝穆楨透漏給穆明珠知 曉的。蕭負雪既然也是重生的,自然清楚前世齊云在揚州城查陳倫一案時遭了難,大約為了防止穆明珠也遭遇什么意外,才有此諫言。 穆明珠的目光在崔塵與孟羽身上打個轉,掩口打完剩下的半個呵欠,一時沒有開口。能做到這樣高的官位,又不是像齊云這等得了皇帝特殊提拔的,崔塵與孟羽自然都不年少了,望之約莫都在不惑之年,倒是保養得宜,看起來細皮嫩rou的,崔塵一介文官倒也罷了,孟羽一個武官也如此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殿下此來,不知欲下榻何處?”崔塵趨步跟隨在穆明珠身后,方才也已經暗暗觀察過這位大周最尊貴的公主殿下。 只見少女懶睡醒來,不施粉黛,而腮如桃李;不飾珠翠,而綠云擾擾;淡金裙裾,如花似錦。 倒是的確有幾分不諳世事、只管盡情揮灑上蒼所賜福運之感,與焦道成所言恰好吻合了。 穆明珠不答,只“嗯?”了一聲。 崔塵又道:“揚州城中有三處可供殿下歇息之所,其一為太祖當年巡幸揚州時的行宮,已灑掃干凈,只是太過粗獷,怕是不合殿下心意;其二為州府屋舍,只是太過樸素簡寒,來往人員又雜;其三是城中有富戶新修的園子,尚未入住,得知殿下前來,愿獻于殿下?!?/br> 穆明珠微微一揚眉,好大的手筆,新修的園子說送便送了。 “依崔別駕所見,本殿該去哪一處呢?”穆明珠隨口問道,因她年少貌美,口吻天真,不熟悉她的人很容易就認為這是年輕的殿下拿不定主意,要底下人幫忙參詳了。 崔塵笑道:“那富戶所獻的園子,就在城南,乃是鬧中取靜之所。其中花木葳蕤、假山疊翠,更有一汪天然而成的溫泉,實乃俗世中的神仙地方。園主人又蓄美人于其中,妖童媛女,每日里秦箏趙瑟,樂趣無窮?!?/br> 穆明珠莞爾,不必問什么,已然摸清自己在揚州城當權者心中是個什么性情模樣。 “天予不受,反受其咎?!蹦旅髦樾Φ溃骸氨镜羁磥碇缓猛@園中住了?!彼谥型迚m談笑,抬眸遠望,卻見官船之外的口岸處,有許多赤膊的 力夫閑坐著,亦有牽兒抱女的婦人,隔得遠了,看不清那些人的神色,卻能從他們恒定不動的姿態上猜想到他們麻木的狀態。 這大約是揚州城受災后,普通百姓困頓生活顯露出來的一角而已。 崔塵見穆明珠坐實了他們對她的猜想,松了口氣,笑道:“殿下遠來勞頓,不如先往園中歇下?” 穆明珠笑道:“本殿倒是想歇,只是身上背著差事,總要先往大明寺去拜過佛……” 崔塵笑道:“是,是,是臣草率了。殿下為陛下辦差的心,自然是最虔誠的?!?/br> 穆明珠又道:“齊都督在何處下榻?” 崔塵微微一愣,回頭望去。 齊云隔了三五個人,聽到穆明珠提起他,正抬眸看來。 穆明珠笑道:“園中既好,怎好本殿一人獨享?崔別駕,這樣大的園子,總不至于少了齊都督一張床?” 崔塵有些摸不清穆明珠與準駙馬齊都督的關系,聞言只先應下來,道:“這是自然。齊都督既然是與殿下同來的,自然……自然還是下榻于一處便宜些?!?/br> 于是穆明珠踩著當地官員命人提前鋪好的毯子,從岸邊登上四匹的馬車,在隨行兵馬與州府兵馬的雙重護衛下,浩浩蕩蕩往揚州城內大明寺而去。 大約這前往大明寺的路線也是早規劃好的。 穆明珠除了最早在渡口見過普通窮困的百姓,于馬車所在的直道上,沿途竟再沒見過一個短打扮的,入目盡是揚州城中富麗堂皇之景。 櫻紅忽然訝然叫了一聲,指著車窗外,道:“殿下,您瞧那樹上的花——奴婢原還當是真的花,方才馬車一慢下來,奴婢這才瞧出來,原來是系上去的絹花?!?/br> 穆明珠想到陳倫密信中所寫見聞,可見這等花哨奢侈的行徑,在揚州城中已經是常規cao作了。 馬車至于大明寺所在的山下,穆明珠下車,在眾人陪同下拾級而上。 山腰亭子中,卻有兩個小沙彌等在那里,一人持金盆,一人持銀罐,望之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 “阿彌陀佛?!蹦莾蓚€小沙彌口念佛號迎出來,道:“請殿下凈手凈面?!?/br> 他們身上穿的僧衣, 也與建康城中的和尚不同,大約是剪裁不同,顯得格外貼身些,露出緊致的腰線。 穆明珠腳步一頓,回首看向崔塵。 崔塵笑道:“這是大明寺的妙處,水是山上清泉水,據說此水能延年益壽、永葆青春?!?/br> 穆明珠自然不信,但入鄉隨俗,仍是走了流程。 那兩個小沙彌便又送上雪白的巾帕來。 穆明珠一面擦手,一面隨口問道:“你們在大明寺學佛多少年了?跟的是哪個師父?都讀了什么經?” 那兩個小沙彌一一作答。 齊云自入揚州城后,便時刻警戒,至于半山腰涼亭,也是先環顧四周地形,留意能藏人、設陷阱機關之處,待到拉回心神,耳聽得穆明珠與那兩個年輕和尚和氣對談之聲,目光落到那兩個年輕和尚面上,不由得黑眸微沉。 他總覺得這兩個年輕和尚——也太過眉清目秀了些。 第38章 那兩個迎人的年輕和尚,聽了穆明珠的問話,卻有些支吾遲疑。 其中一人頗有些靦腆,另一人則靈動機變些。 “貧僧法號靜玉,貧僧這師弟法號靜念。咱們師兄弟二人,在大明寺中算不得正式的弟子,尚且不曾跟了師父,仔細學些經書?!?/br> 穆明珠聽其言、看其行,心中便已有所計較,笑道:“你這靜念師弟卻是沒有舌頭么?怎得都要你來回話?” 靜念面上通紅,垂眸不言語。 靜玉笑道:“我……貧僧這師弟生來靦腆似女子,殿下勿怪?!彼幻娲鹪?一面手上動作也細致,已是上前來以白巾帕裹了穆明珠的手,不輕不重按了三疊,算是給她擦干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