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7節
不,不……”秦威沒想到公主如此敏銳,因事涉都督,不禁開始腦門冒汗,道:“都督是真有要事要去處理……”他已經想出了幾個過得去的理由,但是在公主殿下明亮的目光下,不知為何竟有些吐不出口,仿佛他心中在想什么,早已為對方知曉。 作為一個黑刀衛,秦威還是一次有這種被人徹底摸清的感受。 齊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穆明珠,便知秦威已圓不下去,輕輕一嘆,從隱身出走出,至車駕前,俯身道:“臣恭迎殿下。不知殿下何事見教?”他垂著的雙手,在腰間握緊成拳,只盼著她不要在眾人面前提起解除婚約之事。 穆明珠看他一眼,倒是沒追究他方才躲著的事情,回身從車廂內取出一物,遞給齊云。 齊云微愣,雙手接過,卻見是細綢布包著的一只紅香囊。 穆明珠道:“大災過后必有大疫,揚州城外已有疫病傳開。這香囊中,是本殿命薛醫官所調的香料。佩戴此香囊,可以防疫病。來時倉促,只得了幾件。后面馬車里,櫻紅帶著侍女還在趕制。到時候,咱們車隊凡是進入疫區之人,都佩此香囊?!?/br> 齊云輕輕捧著那只紅香囊,已經嗅到了清涼的藥草香氣,耳聽著穆明珠恬淡平和的話語,只低頭看著手中香囊,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壓在衣襟上吧?!蹦旅髦樵捳f完了,卻見齊云毫無反應。 校尉秦威在旁見了,暗暗發急,難得公主殿下這樣好聲好氣,偏齊都尉又不知為何發起了呆,這若是惹惱了公主殿下,一路上還怎么做事? 他因見穆明珠方才勸退楊菁與韓清,倒是覺得穆明珠沒有他想象中那么暴烈了,小心解釋道:“殿下恕罪,我們都督已兩日兩夜未曾合眼?!彼械阶约河斜匾獮樯纤颈硪槐砉?,“殿下,您瞧,這新鑄的橋面,新鋪的路,都是我們都尉一晚上督造出來的……” 齊云終于回神,有些難以置信得看向自己的下屬。 秦威為他目光所懾,喉中一噎,底下什么話都忘了。 穆明珠聞言看向齊云,卻見他雖然形容鎮定,但細看之下,便藏不住眼窩 淡淡的青色,衣裳上不甚明顯的泥漿……這在平時的齊云身上是很罕見的。 兩日兩夜不曾合眼,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們這次去往揚州,兇險無比,充足睡眠下清醒的大腦是很重要的。 穆明珠關切道:“齊云,你還好嗎?” 齊云被她一問,忽然心跳如雷,大約是缺覺的壞處涌上來了。 “臣現下……”他握緊了那只紅香囊,啞聲道,“很好?!?/br> 穆明珠哪里會信,在路不好停歇,想了一想,道:“你上來,在我馬車里睡一會?!?/br> 第34章 齊云聞言,竟是下意識后退了一步,黑眸微垂,落在自己染了泥漿的靴子上,輕聲道:“不,臣……” 穆明珠不耐這等小事還要在口舌上費工夫,秀眉一揚,惱道:“還要本殿請你不成?” 齊云愣愣抬眸,就見明亮宮燈照耀下,女孩明麗的臉龐恍如夜空玉輪,那一抹薄怒之色更是叫他胸中發燙。 “上來!”穆明珠上身前傾,已然親自伸手撩開了車簾。 壓車簾的金鈴發出一陣悅耳細碎的響聲,那聲音與齊云的心仿佛產生了某種微妙的共振。 到了這個地步,他若是推拒,必然要觸怒穆明珠。 齊云無法再推拒。 這是來自公主殿下的命令。 齊云故意沉重了腳步,在登上馬車前,把靴子底在新鋪的稻草上蹭干凈。他壓著帽檐,矮身進入車廂內,謹慎垂了眼睛,并不敢細看車廂內的物什與人。 在穆明珠一聲“坐”后,少年才頗為拘謹得在側旁位置上安頓下來,握著刀柄的右手還看不出異樣,但空著的左臂卻以一個滑稽可笑的姿勢半懸在空中,像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落點。 盡管他極盡克制收斂著目光,卻還是不能避免望見了那一角淡金色的裙裾。 公主殿下身上的夏裙單薄,迤邐的輕紗層層如花綻放,最終堆聚于車板鋪著的涼玉片上,隨著馬車的律動,像海上的一朵金色蓮花,時起時落,幾乎挨蹭到他那雙染著泥漿的黑靴上。 齊云握刀的手青筋繃起,剎那間已忘記了自己,腦海中唯有那一角淡金色的裙裾。 穆明珠早已看出他的不自在,換位思考,若是她要在與齊云共處一輛馬車內時安睡,也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她拉開車內矮案下的抽屜,以銀匙取了兩勺沉香粉,置于香爐的云母片隔火上,任由香氣氤氳,口中輕緩道:“行路在外,就是皇帝也難講究。此后這等鋪路之事,不必再做。真到了難以通行之處,本殿難道還會安然坐在馬車之中嗎?你這是小瞧了本殿?!?/br> 少年僵硬得坐在側旁,一聲不吭。 穆 明珠想了一想,摸起水晶盤上擺設的貢橙,手指輕動,破開飽滿的果皮。 剎那之間,清新香甜的橙果香氣盈滿了整個車廂。 “這一路出來,馬車坐久了也氣悶?!蹦旅髦閿R下剝開的橙子,起身道:“本殿下去騎馬,也松散松散筋骨。你到這里來睡?!彼尦鲎约荷硐碌能涢?,說完也不看齊云的反應,敲停馬車,便徑直撩開車簾躍下去。 直到穆明珠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車廂中,齊云繃緊的全身才有了第一個動作,他握著刀柄的手輕輕一動,勒成青白色的手指,因為血液回流,而泛上來一陣酥酥麻麻的癢。 那癢意從他的指尖一路向內鉆去,鉆到他溢滿橙香的心里。 他始終克制落在自己靴邊的視線,至此才敢稍稍一抬,就見柔軟淡金的軟榻上猶有淺淺的印子,而矮案上她親手所破的新橙如花初綻、如月方升,仿佛那一雙剝橙的素手猶在。 少年一念至此,忽覺心神難斂,那一點癢意隨狂放的念頭炸開來,游走于四肢百骸之中。 他猛地一動,后背抵到堅硬的車壁上,雙眸緊閉,只有鴉羽般的長睫上下眨動,似一雙迷亂而脆弱的蝶。 到底是兩日兩夜不曾合眼,其中又有一夜高強度的審訊,齊云閉上眼睛,才覺出頭中昏沉、身體緊繃來。 當閉上眼睛的時候,其余的感官就格外敏銳。 他聽到在馬車轆轆聲中,響起了一陣活潑鮮明的馬蹄聲,知那是公主殿下馭馬前行。他嗅到車廂中多重的香氣,新橙的清香仿佛一只清涼的手,撫過他的胸口,帶走了他心上壓著的重石,留給他安寧與舒緩;而公主殿下離開前燃起的沉香,此時恰好氤氳開來,那香氣清婉柔和,仿佛隨風潛來的暗香,于無聲無息中便令人陷入了夢境。 齊云做了一個從未想過的大膽狂肆之夢。 當他醒來的時候,只記得夢中滿天的金光,仿佛女孩那一角淡金色的衣衫,而他口中清甜的余味,是車廂內還未散去的新橙香氣。 少年入夢時倚靠在車壁上,此時睜眸仍是直愣愣倚靠著車壁,揚起的睫毛是驚醒的蝶,而素來淡漠陰沉的黑眸中竟 攏了蒙蒙水汽,濕漉漉的,整個人仍失魂落魄在那一場幻夢中。 他望著香爐上裊裊升起的青煙,身下的馬車已經停了,而外面有人語交涉之聲,只宮燈打在車簾上的影子猶在,這一夜猶未過去。 清醒過來的這一剎那,理智也隨之重生。 齊云左手仍握著公主殿下所贈的紅香囊,只是細綢布已被他握至溫熱。他下意識舔了舔發干的唇,夢中清甜的橙香仿佛還在舌尖。 一瞬間,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艷麗的緋色從脖頸一路染上去,直燒到少年素來冷淡的眼尾,竟透出一分動人心魄的媚色。 齊云再不敢留下去,幾乎是狼狽逃出了公主殿下的馬車,刀鞘橫掃開車簾,激得簾上金鈴一陣亂響。他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卻見一行人停在江邊。 東方既白,他睡了至少有兩個時辰。 江風兜頭一吹,吹散他滿心妄念。 穆明珠原本正在檢查渡江之用的官船,見齊云出現,沒有多想,道:“齊云,你再查一遍這些船?!?/br> 齊云此時聽不得她的聲音,聞言有些狼狽得伸手壓低帽檐,遮住發燙的臉頰,甕聲甕氣應了,不敢往穆明珠身邊去,依言親自上船查看。 校尉秦威忙跟上去,苦著臉匯報道:“都督,這官船殿下已經親自查了兩遍。建康城中調來護送殿下的衛兵也查過一遍。卑職也查過一遍,實在沒有問題。都督,您看是不是殿下頭一回出都城,就……還不太適應,是不是太小心了些?還是說這官船簡陋了些,沒達到殿下的要求?”他盡職盡責猜測著所有可能。 “閉嘴!”前面俯首細查船舵的齊云忽然一聲暴喝。 秦威嚇得一哆嗦,這位年輕的天子信臣,執掌黑刀衛的時間雖然尚且不足一年,但于人前素來是冷靜內斂的,甚至有幾分不符合年紀的枯寂。以秦威所見,縱然齊都督發怒之時,也都是陰沉著發作的。如此怒氣勃發,還是第一遭。秦威閉了嘴,不敢再亂開口,到底跟隨時間尚短,他也不敢說能完全了解齊都督。萬一以前只是因為事情沒踩到齊都督的炸點呢?秦威轉念一想——可是這次為什么 就踩到齊都督炸點了呢?揣測頂頭上司的脾性,秦威覺得很有必要。如果說齊都督發作之前,有什么不同尋常之事,那大約就是……秦威的視線向岸上的公主車駕投去……難道說——齊都督遭了大罪了?可公主殿下明明片刻就下了馬車,騎馬前行了…… 就在秦威陷入了分析的迷思時,齊云已經查遍全船,吩咐道:“這艘船無礙,你去請殿下登船?!?/br> “是?!鼻赝κ栈貋y飄的思路。 穆明珠這趟出行,是寧肯過分小心,也決不能有所疏漏。 經過三撥人反復檢查,穆明珠暫且放心登船,在甲板上等著開船之前,示意齊云過來,低聲道:“此次揚州行,危險重重。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咱們這是深入人家的地盤,可不能再分開了。本殿的意思是,入揚州城后一切行動,咱們都綁在一處,你懂我的意思吧?” 她此時說話,因為有意避諱旁人,壓低了聲音,好似在人耳邊私語。 齊云俯首聽著,耳中發癢,耳根發燙,好在帽檐遮著面容,半響從喉中擠出一個短促的“是”來。 穆明珠有些不滿得瞥了他一眼,卻只能望見他帽檐下露出的精致下頜和緊抿的薄唇,想到他除了氣人的時候口舌利落、平時就是這樣八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個性,只能深呼吸包容下來,掰著手指給他分析,條理分明道:“疫病之害,這是其一;災情之禍,這是其二;陳倫之死,說明什么?說明咱們在揚州城內,失了‘官老爺’們的人和。我索性給你點透了,你這一趟來若是敷衍差事,轉一圈便走,這揚州城自然只有繁花似錦??芍灰闶莿恿苏娓?,要查案來的,那當初弄死陳倫的人,就給你也備著一口棺材?!?/br> 齊云聽著她的分析,神思也隨之轉到正事上,一顆心定下來。 他早已想好,此時低聲道:“入城之后,臣自去查案。殿下奉皇命而至,行的乃是修繕大明寺的緊要差事?!?/br> 穆明珠一聽就瞪起眼睛,包容大法也用不下去了,道:“齊云,你怎么總瞧不起人呢?方才那么多,我都白說了是不是?” 公主殿下這樣的聲氣兒,齊云可是太熟悉了。 若在從前,只要他再逆著遞上一句話,立時便是一場大吵。其實每次大吵之后,他總要失魂落魄許久??刹恢獮楹?,下次發生時,他還是忍不住要激怒穆明珠。 但是這一次,也許是因為袖中攏著的紅香囊,也許是因為口中猶存的橙香,齊云垂眸望著公主殿下那一角淡金色的衣衫,平生第一次,破天荒低了頭。 少年靜了一靜,輕聲道:“是臣失言?!?/br> 他的語速放得很慢,沒了平素的冷諷之意,徐徐江風中,若仔細聽來,甚至能品出幾分溫柔。 第35章 穆明珠前世跟齊云總是針尖對麥芒,爭吵多了自然會有思維定勢。 此時見齊云低頭認錯,穆明珠也因為意外愣了一愣,被激起的火氣瞬間消散,理智回籠。她并不是得理不饒人的個性,既然對方讓她一步,她也會還對方三尺。 因此穆明珠頓了頓,也和緩了聲氣兒,道:“你是為本殿的安全著想,也不算什么大錯。只是以后留心,不要再替本殿拿主意就是了?!?/br> 預料中的斥責沒有降臨,齊云也有些意外,他低聲應“是”,思量著唯一的改變——難道是因他先認了錯? 他暗暗看了穆明珠一眼,見登船的人員都已準備齊整,便轉身欲走。 穆明珠一愣,道:“你去哪兒?” 齊云道:“臣在副船跟隨?!?/br> “你就留在這里?!蹦旅髦轷久?她總覺得齊云好像在躲著她,只是沒有證據。但她也沒有問出口,畢竟考慮到過去兩人緊張的關系,此時同路辦差,齊云想要躲著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如果沒有重生,這會兒她怕是還不想看到齊云呢! 齊云應聲停下,立在距離穆明珠五步遠處。 “站那么遠做什么?”穆明珠看得好笑,道:“我又不會吃了你。你過來,我有話同你說?!?/br> 官船已經駛離了渡口,江風拂動她淡金色的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