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然然也跟過去坐下，坐下的一瞬間她咳嗽了幾聲，這里的灰塵顯然不少。

    沒想到這里還保存著呢。

    于小敏忽然這么說，方然然將呼吸平復下來后就扭頭去看她，她看見于小敏臉上出現了一種分外懷念的表情。

    這里這里是以前的電影院嗎？

    方然然試圖打開話題，于小敏看了眼她，笑意漸漸浮現。

    對了，你們年輕人不知道。以前喚江只有兩個電影院，其中一個就是在這里，挨著鬼屋。偷偷告訴你一件事，我之所以能贏得那場比賽，就是因為我知道這條捷徑。從這里的另一道門出去就能直接來到外面，然后我就會跑到鬼屋門口說，我是第一個出來的。

    于小敏笑瞇瞇地說出了自己的秘密，方然然眨眨眼睛，心里想：原來于小敏也是會作弊的啊。

    當時這里還在放電影，我跑進來的時候那些觀眾都盯著我看，特別尷尬，哈哈哈哈。

    回憶起了往事，于小敏心情很是愉快，她抬起下巴，望的似乎不是屏幕，而是多年前的自己。

    那個時候好多人都請我來這里玩啊，看電影啊。他們都知道我家里條件不好，所以每次請客也不要求我還他們人情。

    可是怎么可能不還呢？每個人我都記在了心上，有機會的話我也一定會去幫他們的忙。我不想讓他們認為于小敏只是個單純需要幫助的人，她自己也足夠強大。

    方然然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于小敏突然又站了起來，方然然于是再也看不見她的臉龐，只能看見她的背影。

    真好，想起了以前的事。我啊，我一直都在擔心擔心自己會突然撐不下去。

    這是頭一次，方然然意識到于小敏在示弱。

    她說，我快撐不下去了。

    方然然也站起來，她想開口說，我知道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可于小敏卻又搖了搖頭，好像在否定自己：

    還是算了，你還小，說了你也不懂。

    啊啊，真他媽令人無力。

    又一次變得寸步難行，方然然覺得有點窒息。

    但是。

    如果你不說，我永遠也不會懂。

    她聲音堅定，充滿力量。

    方然然走上前，靠近了于小敏。

    于小敏回過頭，她并沒有哭，那雙眼睛沉淀著許多比眼淚還要令人心疼的事物。

    她說，那我就和你說。

    她說，你知道嗎，方然然，我從出生起就注定無法為自己而活。我是家里的長女，父母身體不好，所以我必須為弟弟meimei而活。

    我一直覺得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或許我不會結婚，也不會擁有自己的家庭。

    但姜江卻在那時說，就算如此他也會陪我。所以那段時間里，我感覺我短暫地擁有了自己，因為我可以因為自己的喜歡選擇跟一個人在一起。

    后來弟弟meimei們也逐漸長大，他們變得可以自己生活，而我和姜江也有了小羽。一切好像都在變好。

    但是姜江他最后還是離開了。他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但他留下了小羽，于是我開始為小羽而活，一直到現在。

    于小敏的話輕輕落在方然然心尖，方然然想說什么，有好多話都堵在她的喉嚨里，所以她反而什么都說不出來。

    她明明演習過好多遍，假如有一天，于小敏要跟她談到過去的事情，那她該怎么說出最恰當的話，讓她覺得最可靠。

    可現在，方然然覺得自己考慮的那些話語都不夠恰當。于小敏并不需要這些話語。

    所以她只能不痛不癢地說：

    于小敏，你才三十八歲，很多人的人生從四十歲才剛剛開始，你可以嘗試。

    于小敏怪罪地看著她，有點生氣地說：

    是三十七歲。

    好好好，三十七，離三十八還差幾天？

    不告訴你。

    女人的身體依靠在女孩的身上，于小敏摸著方然然的頭發，柔聲講話。此刻的她好像另一個人，一個真正的她，那么柔軟那么值得人去愛。

    小孩，所以說你不懂。當你把全部心血放在一個人的身上時，你是沒有資格率先得到幸福的。

    方然然低聲回答說，我確實不懂。

    她能通過分析得到很多問題的答案，而這些答案往往都是正確的。但是于小敏的事情，她不懂，她可能永遠也不懂。

    但這并不妨礙她在于小敏懷里微微顫抖，在黑暗中墮落至不愿思考的地步，她只想任性地說，那我就陪你到可以幸福的那個時候，好不好。

    她到底也沒說，因為于小敏在啜泣，眼淚滴落在方然然手背。她強大的心臟此刻終于裂開了一條縫，方然然就站在那條縫門口，卻怎么也進不去。

    另一邊，當姜聆羽和葉唯一起坐上摩天輪時，關不語才敢靠近摩天輪，她抬起頭，看著那節座艙緩緩往上攀登，姜聆羽應當在眺望遠方，而不會看向摩天輪底下。

    所以關不語就站在那，她抬著頭，一直看，一直看。

    看到脖子酸痛，那節座艙來到最頂端，再緩緩降落。

    關不語這才后退幾步，轉身，一個人慢慢地走到檢票門口。

    檢票口有一個游客服務中心，她走到窗口前敲了敲玻璃。

    大叔，大叔，你好！你看啊，那邊那邊有堵墻，墻上有個洞。我就是從洞里進來的。

    關不語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鼓起勇氣接著說：

    所以我現在得補一下票，嗯，要補十次。我最多也就鉆了十次！真的。對了，你們要記得補一下那邊的洞啊。

    付完錢后關不語這才從門口離開，她最后回頭看了一眼，摩天輪照常運轉，姜聆羽在笑，那么一切照常，一切都很好。

    可是，可是啊就算八角山游樂園墻上的洞補好了，可誰又來補好關不語心上的洞呢？

    第39章

    從鬼屋里出來以后, 于小敏看了看手機，然后她在傍晚的黃昏下伸了個懶腰，對旁邊安靜許久的方然然說：

    小羽和她同學還在玩, 我們就先回去吧。我送你回家。

    方然然這才抬起頭, 她愣了下, 問：

    什么？

    于小敏給她看手機, 姜聆羽十分鐘前給她發了條信息：

    mama, 你是不是玩夠癮啦？我和同學晚上吃完飯再回家。你回家好好休息吧, 今天就不要cao心我了。

    于小敏在下頭回了個淚流滿面的表情, 她還說不愧是我的乖女兒，親親，姜聆羽又回了個有點嫌棄的表情。

    方然然看完以后嘆了口氣，她抬眼有點艱難地問：

    她是和同學來的啊。

    是啊。

    于小敏一臉理所當然, 方然然扶住額頭, 心里忽然感覺有點對不起關不語。

    其實仔細想想就知道, 她倆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和好了，可惜方然然那時被于小敏迷得鬼迷心竅，腦子里什么都想不下去。

    不，不用送我回去。我自己走。

    不過這也給了一個方然然借口。一個可以暫時逃開于小敏, 讓自己一個人靜一靜的機會。

    她說這句的時候于小敏愣了下, 她咬了一下下唇, 方然然要先一步離開的時候, 袖口忽然被于小敏拽住。

    方然然。

    方然然回頭, 站在那看著她。

    時間凝固了一瞬, 方然然眨了眨眼，于小敏剛剛在放映廳里說的話再一次響起。那時的她抹掉眼淚，有點無奈地說：

    真的是, 我怎么在你面前哭了，好丟臉。

    于小敏離開了方然然的身子，她紅著眼睛，看向別處：

    小孩，你可不要嫌棄我。

    原來就算是于小敏也會有這樣不安的表情。方然然在那時沒有說話，她安安靜靜地跟著于小敏出來，似乎沒有因此而起什么波瀾。

    而此刻她淡淡地笑了，方然然笑著說：

    明天早上見，于小敏。

    于小敏這才安心地松開了手。她點點頭說，好，明天見。

    方然然沒來得及叫車，于是她坐上了一班公交車，坐上后片刻她就開始感到后悔。應該讓于小敏送自己的，她今天坐了太多游玩項目，現在坐公交車居然也有點想吐。

    她忍著嘔吐感坐到關不語家的附近，又堅持著搖搖晃晃地到了她家，按了門鈴。關不語半天不開門，方然然砰砰砰地用力捶門。

    方、方大人？

    門這才開掉，紅著眼睛的關不語有點吃驚，方然然立刻推開她沖進門內開始找垃圾桶。

    關不語震驚地看著那個方然然抱著垃圾桶干嘔，方然然吐完以后看著她，眼睛惡狠狠的：

    我沒喝酒，只是暈車了。你別這么看著我。

    關不語走過去坐在沙發上說；

    什么呀，我還以為你也失戀了呢。

    方然然翻了個白眼，她坐在地上又緩了會，然后才抽出紙巾擦了擦嘴。接著她想了想說；

    你要說是失戀也沒錯。

    關不語立刻坐了起來，她頻頻問怎么了怎么了，方然然伸出手要她閉嘴：

    你先說，你那邊怎么回事。你有見到姜聆羽么？

    關不語神色黯淡了一下，然后她往后靠去，看著天花板：

    見到了，就是沒有上去打招呼。

    我就知道。

    方然然嘆了口氣，她有些吃力地起身，走去冰箱里隨便拿了瓶果汁。

    她出來以后關不語已經躺在了沙發上，看來她剛才也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所以才不想起來給她開門。

    方然然一邊擰瓶蓋，一邊說：

    不過，我比你情況好些。起碼于小敏先是給了我一顆甜棗，然后才打的我巴掌。

    關不語吃驚地看著她說：

    老板娘打你巴掌了？！

    方然然無語，她很想把手里的瓶蓋扔到關不語臉上。

    關不語，這是個比喻。

    噢。

    她走過去坐在關不語對面，兩口冰涼的果汁滑過喉嚨，墜入胃袋，方然然這才感覺好了些。

    她想了想，組織了一下語言，然后就把自己的感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

    關不語，我感覺我對于小敏而言好像一只寵物，你明白么？你會非常非常喜歡一只聽話可愛的貓，但你不會對它產生真正的愛情，也絕對不會去考慮和一只貓在一起的可能性。

    方大人，貓可比你可愛多了。

    關不語嘟囔著回答，方然然聞言翻了個白眼，覺得自己在對牛彈琴。

    不管怎樣，這就是她今天的感受。準確地說這個事實其實早就存在，可直到今天她才切身體會到。

    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于小敏疼愛她、關心她，是因為她把她當作了另一個姜聆羽。

    就算她的語氣總是會給方然然錯覺，覺得自己和她是平等的，可事實并非如此。

    這個事實或許一輩子都無法改變。方然然忽然就明白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痛苦。

    要是再早一點出生該多好，哪怕只早一點點，于小敏或許都不會僅僅把她當作個孩子。

    兩人沉默無言地度過了一段時間，關不語期間說了句想喝酒，方然然把她的念頭打了回去：

    不喝，我難受。

    一個人喝也沒意思，方然然不喝，關不語也就放棄了喝酒。她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最后用一聲長嘆總結了一下她們倆現在的狀態：

    方然然，你看，咱們倆現在又回到了同一條起跑線上。這段時間算是白忙活了。

    這話使方然然抬起頭，她眨了眨眼睛，嘴角忽然緩緩上揚：

    是啊，我們又來到同一條起跑線上了。

    她重復了一遍關不語的話，關不語有點困惑地看著她，心想方然然終于瘋了？想的事情太多，她那個小腦瓜終于什么都塞不下了？

    方然然忽然站了起來，關不語有點害怕地往沙發深處縮了縮，怕她發瘋殃及到自己。

    方然然站在那，顯得斗志昂揚：

    換句話說，我們現在也可以算是從零開始。對于一個比賽而言，有差距才有勝負，齊頭并進跟沒有前進沒有區別！因此，此刻的我們和剛剛開始比賽的狀態一樣，充滿著無限可能。

    關不語聽得一愣一愣的，她被方然然繞了進去，忽然覺得方然然說得有道理。

    是啊，方然然是寸步難行，本來就沒走幾步。而她自己有了大的進展，現在卻又被推了回來，可不是什么都沒有變，一切才剛剛開始嘛！

    對、對??！那我們有什么可傷心的既然喜歡還沒有消失，那比賽也就沒有結束！

    關不語也舉起手來歡呼，方然然笑了笑，心里再一次重復了一遍關不語的話。

    是啊，只要這份喜歡還沒有消失，還在繼續。那么這場追逐比賽也絕對不會結束。

    就算這只是她在盲目樂觀也好，自我安慰也罷，方然然偶爾也想拋卻理性一次，跟隨著關不語一起舉手歡呼，重振精神。

    最后她們再一次交換了眼神，將那句話重新說出：

    這一次，先追到的人一定是我??！

    隔天周一清晨，因為周日去了八角山盡情玩了一次，于小敏今天就變得異常忙碌。忙到了營業時間，方然然和關不語都沒有來，于小敏屢次看向門口，卻又逼自己不要在意。

    也許是昨天玩得太累，所以今天起晚了?，F在的年輕人都比較隨性，每天都按時過來幫忙反而不太正常。

    于小敏這么安慰自己，可她心里又覺得方然然不是這樣的人。方然然這幾個月每天都按時報到，工作也從來都沒出過錯。

    要不是因為她太聰明，于小敏總覺得她能去到更高更遠的地方，她幾乎都想把方然然留在店里。

    她偶爾也會因此疑惑，方然然這小孩的眼界一定很高，可她為什么會對店里的事情這么上心？照她的實力，她想去哪里應該都是可以的。

    不知為何，于小敏總覺得這個原因和自己有關。她昨晚還做了個夢，她夢見方然然站在她面前，精致、冷漠，冰塊似的面容，不屑地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