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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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香一邊哭一邊撕下外衣,將孩子緊緊裹在胸前,與自己的身子纏住,有人追來就麻木地殺人,無人時就跑,她不敢停,就這么拔足橫穿荒野,即便心中疲累地升起無數放棄的念頭,但雙腿就是不聽使喚。 她就向著月亮,不知公羊啟生死,更不知黎明在何處。 我可是公主! 她一抹淚,在心里告訴自己,絕不能就死在這里! 作者有話要說: 嗚嗚嗚嗚嗚 第115章 不知不覺間, 東方既白。 燕才一夜無眠,早早下船去河邊埋好風鐸,擺渡人站在荒原上, 伸手指點故事里那個拿彎刀背著孩子的女人離開的方向, 公羊月負手, 不自覺走到那高崗上,向著日初和無定河邊的長風拜了三拜。 晁晨過來喚他。 公羊月盯了他一眼, 二話沒說伸手拉到自己身邊, 直接強按頭一起拜。 晁晨掙扎跳開,一頭霧水:作甚?剛說完, 轉眼又見坡下的燕才, 竟也規規矩矩向著長風作揖,一時間更是摸不著頭腦, 只能試探地問:難道曾有什么重要的人在此間埋骨么?不過我讀過的志異經典上好像沒有記載 也許吧。公羊月輕聲道, 轉身要走, 不再理人。 晁晨偷偷看去,見他眸中滿是悵惘, 心中一軟, 于是笑著拉過他:什么叫也許!他將兩手于胸前一攏, 從容端立, 行了個標準的揖禮,朗聲道:那就敬山川草木, 日月星辰, 愿故人如風,能魂歸故里! 故里?故里!晁晨, 你說,何處才是吾鄉?公羊月回頭, 定定地望著他,不由自主伸出手。 晁晨輕輕道:坐分兩地,明月同天,大概月之所照,即是吾鄉。 嘿!你們倆還在說什么呢?該出發嘍!雙鯉在下頭使勁兒招手,老月,老月你有沒有聽我說話,我們接下來往哪里去?去哪里呀?眼見被兩人視若無睹,她只能狠狠對著草地跺腳。這一跺,差點踹到馬蹄,馬兒避走兩步,晁晨隨手掛在鞍上的包袱抖落,正上方將好放著繪制占風鐸花紋的皮卷。 這是地圖么? 前兩幅小圖賀蘭山與無定河,皆已被勾畫過,最后兩處倒是無甚標記,雙鯉撿起來,在手中橫來倒去,就是沒看出個所以然。 恰好燕才打她身后走過,不經意瞥見圖紙,指著第三幅小圖詫異道:這,這不是昭君冢么? 你知道? 就在云中郡附近。燕才頷首,抬眸朝公羊月望去。 沿著云中川往東行,入夏后,水草豐茂,澄湖如鏡,時常能見成群的飛鳥涉水嬉戲,兔鹿在岸邊洼地上盡情奔逐。城鎮倒是不若南邊多見,原野過于廣袤,對路途不熟的行客來說,若是走錯方向,十天半個月找不見市集也是常事。 好在,還有燕才和常達觀作為向導,而昭君墓恰好就在去云中盛樂城的路上,倒是又可同行。 未見大城,夜里露宿很容易撞上狼群,因而幾人走走停停算好日子,盡量找牧民聚居地落腳。 六月,中山城傳出消息,燕帝慕容垂病逝,終年七十。 燕境發喪,朝中動蕩,攻打代國的燕軍只能被迫撤出參合陂,太子慕容寶登位,舉國權柄血洗更迭,代國之危立解。 公羊月呢? 我方才在河灘子后頭瞧見他,約莫在跟牧人閑談。這些日子,公羊月時常離群獨行,晁晨每日都會找他個三五遍,雙鯉已見怪不怪,但凡覷著點紅影,都會替他留意。 從前也沒見公羊月那么愛閑話嘮家常,可最近不知怎的,只要停下歇腳,他就會做出這等反常舉動,雙鯉有些不放心,又道:老月是不是發現了什么重要線索,怕我們擔心,所以一個人把擔子擔著? 我不知道。晁晨亦困惑不解。 雙鯉驚詫,以酸溜溜地口吻揶揄道:你怎會不知?你倆現在好得就跟穿一條連襠褲一樣。 小鯉兒,注意措辭。晁晨肅容,清了清嗓子。 看吧!哪知,雙鯉反倒驚叫起來,繞著他走了一圈,咋舌道,連說話的語氣都像,這話我尋思著從前老月也說過!她沖著晁晨腰板推了把,敦促道,哎呀,你去看看嘛,別忘了順嘴關心一下,我就在這兒等著,一會有鮮奶喝! 晁晨心里吃味,卻仍舊照做,抄著袖子繞到河灘子后方的低谷,發現幾個老牧民正在草坡上曬太陽,公羊月就靠著一棵矮樹,跟人用鮮卑話閑談。 實在是失策,聽墻角也要聽得懂才行! 正當晁晨準備現身時,一只小手拉拽了一把他的褲子,奶聲奶氣問:哥哥,你在這里看什么?你在看那個穿紅衣服的大哥哥么? 他認得這個孩子,是這戶牧民二兒子家的胖小子,他老爹在附近城鎮的驛亭做活,身為驛使,幾國的言語多少曉得些,孩子耳濡目染,也是能說會道。晁晨心念一轉,把人撈回身邊,摟在懷中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悄悄問道:你可曉得他們在說什么? 阿媽說,好孩子不能偷聽。 晁晨略有些窘迫,未曾想有一日自己還會被個半大的小子教育做人,這壞事少干,臨時借口都擬不出來,愣是搜腸刮肚好半天才道:不是偷聽,哥哥呢就是怕他們在說要事,貿然上前會有所驚擾。 小孩想了想,嘟著嘴:應該不是大事,他回頭指著公羊月,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圈,眉開眼笑,那個大哥哥,他在打聽一個一個姊姊。 大人講話,直言女人,對個小屁孩來說,可不就是大jiejie。 姊姊? 是啊,好像還帶著個孩子?小孩撓撓頭,看晁晨如被雷劈的表情,心腸瞬間扭成一團,小心翼翼地安慰,哥哥,你不要太傷心了。 我為何要傷心晁晨拍了男孩一把,快回去吧。 小孩提著鐵桶要走,畏畏縮縮很不放心,回頭多看了一眼,又跑回來展臂擁抱晁晨,奶聲奶氣地勸慰:阿媽說,傷心時就好好哭一場,不過男孩子哭鼻子會給人笑話,你要偷偷躲起來。 晁晨被逗得哭笑不得。 躲什么?公羊月朝樹干踢了一腳,落葉簌簌掛滿晁晨的幘帽。 晁哥哥聽說大哥哥你有喜歡的女孩子,所以很難過,那胖小子嘴巴不帶閘的,晁晨沒料到他人小鬼機靈,竟搶著胡說八道,公羊月臉登時黑得跟個鍋巴底一般。那小孩還算有眼力勁,瞧著那臉色,撒丫子就跑。 跑是跑不過,兩步就給逮回來。 公羊月抱臂而立,不動聲色看著那一大一小。小的遭不住他的氣場,小嘴一癟,委屈哭號:不是我說的,是阿媽和阿爹說的,上一回賀川阿舅的媳婦兒跑了,他也是這個模樣,胖小子吸鼻子,淚汪汪去摸公羊月的衣角,大哥哥,你剛才打聽的姊姊是你的心上人嗎? 不是,公羊月不耐煩解釋,揮起拳頭恐嚇,你再哭。 胖小子果真閉嘴,那喜怒哀樂來去就如同海上的颶風:那是誰? 是個,我不知道該對她好,還是該對她壞的人。公羊月揉了揉小孩的頭發,目光遠去蒼穹,好似能隨流云一道,去向心中所想之地,見到令其糾結無奈之人。 那小孩顯然沒和他接在同一茬上,回頭瞟了晁晨一眼,忙擺手解釋:我不是問那個姊姊,我是問大哥哥你的心上人 公羊月的臉瞬間垮了下來:榆木疙瘩,沒什么好問,亦沒什么好說,小孩子家家不要管那么多。 榆木,是什么木?胖小子兩只豆子眼瞪得老大,四處覷看,正好看到晁晨背后的樹,歡喜道,啊,我知道咯,是那個他將rou乎乎的手指向前一點,是不是? 晁晨抬眸來,一臉無辜。 公羊月愕然,竟不知手指所向是人還是樹,只呆呆與他四目相對,良久后才一挑唇角,懶洋洋地點頭。 哇,大哥哥你喜歡的和旁人好不一樣。 晁晨抄著手,疑惑更深,立即義正詞嚴地警告身邊人:你跟他說甚么呢?公羊月,不要教壞小孩子。 公羊月笑笑,緘默著松開手,胖小子立時提上鐵桶,往草坡上追趕趕羊入圈的親娘。 那身影小小一道,不識愁苦,未見別離,明媚而飛揚,搬拿同他一般高矮的鐵桶也不嫌吃力,反倒越跑越得勁兒,遠觀去似一道旋風。 阿媽,阿媽 趕羊的婦人沒聽見,急著走,他便扯著嗓子不停喊。風來時將他的袖子高高吹起,獵獵作響如鼓動的風帆。 擠奶的婆子端上家伙走來,在與公羊月錯身時,低聲嘆息:在草原上,家里沒有男人,一個獨身女人帶著孩子,是要遭人白眼的! 公羊月身子一僵,在阿媽,阿媽的呼喚聲中,垂下雙睫 那奔跑的背影似在剎那與幼時的自己重合,只是歡聲笑語飛過之處,并非空蕩遼闊的原野,只是一方被層樓拘束的宅院。 王庭下過整夜雪,厚厚積壓,一落腳便沒鞋。 瘋跑了一陣后,他躡手躡腳跑進暖烘烘的屋子里偷糕點吃,未曾想,房間里有人,那個穿著彩織羊毛襖子的貴婦人正站在窗前愣神,她的腳下放著一口舊木箱子,身側墊地的毯子上還堆著些凌亂的小物什。 來了。 余光瞥見那雙靠在門框上只露出一點的眼睛,婦人蹲身,向他招手。他搓了搓凍得通紅的小手,低頭走了進去,猶猶豫豫想撲上去抱著她的腿喊一聲阿娘,可最后卻渾似不敢,只站在一尺外,恭敬地喊:母親。 婦人替他扶正跑歪的氈帽,拍去褲腿上的雪泥,又將卷起的袖子放下。視線落在空空如也的腰間,忽地發怵,厲聲道:月兒,你的金水菩提呢? 在這里,他把手伸進懷中,托著那顆金光玓瓅的玉石,怯生生道,母親說這東西不能丟,我怕跑跳時摔壞,就掛在了脖子上。 婦人松了口氣,揉了揉他的頭:自己去玩,想吃什么讓嬤嬤做。 我 見他欲說還休,婦人面露疑色:怎么了? 我有個問題,他鼓起勇氣開口,為何我可以喚爹爹爹爹或父親,卻只能喊你母親呢?奶媽說的故事里,明明中原人都喊娘親,他爹既是中原人,他自也算半個,又為何三令五申不許,著實費解。 婦人爽朗大笑,只是眼中卻浮起一抹疲憊:除了母親,你還可以喊我阿媽。 好,阿媽!他笑得很大聲,歡喜去拽婦人的手,阿媽,我們去玩雪嘛!婦人拗不過他便滿口應下,只說還有些舊物要收整,叫他先去。 他溜出門口,走到窗下扶著臺面偷偷往里看,發現她將一柄纏著彩線,有些破碎的彎刀藏到箱子最底層。 還以為是什么寶貝,原是一柄破刀! 娘!他手臂用力一撐,露出整個腦袋,沖她扮了個鬼臉,適才嘴巴上答應得好好的,現今卻又反口,肆無忌憚喊道,娘,娘! 娘親,你怎么哭了? 公羊月? 晁晨被這突如其來的僵持唬住,見人久不回神,喊了兩嗓子,總算有了動靜。公羊月轉過頭,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漸漸涌起霧氣,叫人看不分明。晁晨抿唇,心間如被針刺,小心別過臉。 你想說什么?公羊月追上他的腳步。 我,剛才,那什么沒有哪個男人愿意在人前隨意暴露自己情緒上的狼狽,何況公羊月還非是多愁善感之輩,晁晨那清談時的如簧巧舌,此刻打了卷,半天說不利索,阿媽,不對,我是說被他逼視,緊張之下便把那胖小子的話抖了出來,傷心時就好好哭一場,不過哭鼻子會給人笑話,你要偷偷躲起來。 不需要。公羊月失笑。 嗯? 那高大的影子從頭落下將晁晨罩住,公羊月微微傾身,給他以擁抱:借我抱一下,晁晨。 他沒有幻聽? 晁晨像根木頭一樣立在原地,寸步不敢挪,連呼吸也變得拘謹。 真是榆木疙瘩。公羊月在他耳旁嘆息,這么小氣,你不是能說會道尤愛清議談玄嗎?不妨說個安慰人的故事來聽聽。 怎么聽,這語氣都像撒嬌。 公羊月這人狠起來是真狠,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但他若是放軟心腸,有時候就和小孩子一樣稚氣,晁晨竟覺得有些心疼,因為一直吃苦的人,絕不會如此,只有嘗過甜,又墜入苦海無法回頭的,才會這般。 公羊月,你不需要安慰,不,是你這樣的人,根本不在乎,也不屑于口頭上的安慰。在晁晨的心里,那么張揚桀驁的人,就像草原上的孤狼,又怎會跟柔弱的牛羊,或是膽怯懦弱的碩鼠一樣,依靠同情和可憐,從別人那里乞求從而對心靈進行補償,那樣,也就不是我認識的公羊月了。 紅衣的劍客一愕,且又聽他續道。 不過,雖然沒有安慰,但勉勵一下尚可。晁晨不由自主地抬起晾在半空的雙臂,反手回抱住他。 第116章 孩子, 孩子呢? 拓跋香睜開眼,一見頭頂的環形紅柳木骨架和透著朦朧灰白光的毛氈,便曉得自己置身于氈房中, 但她的記憶還停留在荒野, 斷片令她生出莫大的恐懼。 孩子, 懷里的孩子呢? 她掀開毯子,赤腳跳到地上, 滿帳子瞎躥。這氈房寬大, 用粗織的羊毛簾子隔開成四小間,但眼下每一間是既無孩子也無人, 胸腔中血氣翻涌, 她兩步沖回到榻前,抽出彎刀, 向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