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侯府里的燈一盞接著一盞熄滅。新婚的兩個男子，一人睡在床上，一人躺在軟塌上，中間隔著一道繡著鴛鴦戲水圖的屏風。

    陸晚丞白日睡得太多，這會兒睡意倒不重。他雙手交叉在腦后枕著，和林清羽閑聊：“林大夫，你今年幾歲了?！?/br>
    林清羽閉著眼，興致缺缺道：“十八?！?/br>
    “以正常觀念而論，你大概比我大幾個月。我以后叫你‘羽哥’怎么樣？”

    林清羽問：“你頭疼嗎？”

    陸晚丞感受了一下：“不疼?！?/br>
    “我還以為你病壞了腦子，忘了自己的年齡?！?/br>
    “哎，我幾歲了？”

    這人到底是真蠢還是裝蠢。

    睡前煩躁不宜養生，林清羽盡量心平氣和：“十九?！?/br>
    “還有這種好事？”陸晚丞笑道，“那換你叫我‘晚丞哥哥’?！?/br>
    林清羽翻了個身，只留給陸晚丞一個后腦勺：“睡吧小侯爺，夢里什么都有?！?/br>
    陸晚丞低低笑出了聲，自言自語地納悶：“脾氣超壞的大美人，這么帶感的人設居然不是主角……”

    夜色沉沉，林清羽身心俱疲，放任自己沉于夢中。

    大瑜重醫學，除了宮內的太醫院，御藥局等，還在宮外設立了太醫署，專門培養和選拔醫藥良才。和科舉類似，太醫署每隔三年會舉報一場考試，不論出生門第，不論從師何人，只要能通過考核，便能入太醫署，閱天下奇書，賞世間珍材，和朝內外的各大名醫共事；或進宮，或著書，或遠行他國研習。

    太醫署，醫者之圣所，多少人擠破了腦袋想進去，其考核選拔極其嚴格，說是萬中挑一也不為過。林清羽天賦異稟，才華出眾，恩師曾斷言他一考必中?？伤圆桓倚傅?，為這場考試心無旁騖地準備了三年。

    終于到了考試的這一日。他和幾個同窗候于考場之外。少年意氣，成竹在胸，談笑風生。在他身上，絲毫不見旁人的緊張忐忑。

    考場的朱紅大門緩緩打開，林清羽眼中亮著光。他一步步地走上臺階，向著他理想的圣所走去，眼看他就要觸碰到那一束光，一個陌生的聲音叫住了他。

    那是一個穿著太監服的男子。林清羽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見他手中捧著的，明黃色的圣旨。

    “圣旨到，林清羽接旨——”

    林清羽跪下聽旨。其他考生仿佛一點都不在意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個接一個走進考場，在林清羽身后形成一道道虛影。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南安侯之子陸晚丞，人品貴重，品貌非凡，將及弱冠。今有太醫院院判林昭行之子，行孝有嘉，品貌端莊。茲賜婚于二人，擇吉日大婚，欽此?！?/br>
    林清羽駭然抬頭，那道明黃色的光芒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太醫署的門砰地一聲合上。

    ……

    林清羽從夢中猛然驚醒。寂靜之中，唯有他的喘息之聲。

    心跳漸漸平復，可郁結和不甘卻如濃稠的墨硯一般，在他心中散不去，化不開。

    夢和現實是不一樣的?，F實中，傳旨的太監直接去了林府，之后他便被取消了考試資格。還沒等到考試的那一日，他就成了南安侯府的男妻。

    離天亮尚有一個時辰，林清羽睡意全無。他下了軟塌，想給自己倒杯茶喝，忽然聽到一陣刻意壓低的呻吟。

    是陸晚丞的聲音。

    林清羽點燃一盞燈，快步走至床邊：“小侯爺？”

    陸晚丞蜷縮在床上，身子微微拱起，雙目緊閉，面容稍顯扭曲，長發因冷汗黏在臉上。

    林清羽又喚了聲：“陸晚丞？”

    陸晚丞睜開眼，視線渙散：“林大夫？”

    “是我?！?/br>
    “林大夫，我有點難受?！?/br>
    林清羽為陸晚丞探了探脈，確定他是心悸癥犯了。

    “我知道?！绷智逵痣y得溫和地說，“胸口難受，是不是？”

    陸晚丞點點頭。

    “你忍忍，我去去就來?！?/br>
    陸晚丞虛弱道：“你是要去拿刀嗎？”

    林清羽莫名其妙：“我拿刀干嘛?！?/br>
    “補刀？”

    林清羽語氣恢復一貫的冷漠：“……我對殺人沒興趣?！?/br>
    不過大婚之前他確實動過給陸晚丞下藥，讓他不能人道的念頭。若不是陸晚丞新婚之夜表現良好，先提出來不把婚事當真，否則陸晚丞說不定現在已經成半個太監了。

    林清羽在他放衣物的箱子里拿出一個木制的醫箱，里面有不少他的得意之作，大部分是毒藥，當然也有一些治病救人的良藥。

    林清羽回到床前，手里多了一個瓷瓶和一個針灸袋?！斑@是鎮心丸，能緩解你的心悸。你要不要吃？”

    陸晚丞道：“湊活吃吧?！?/br>
    林清羽忍下掉頭就走的沖動，扶起陸晚丞，將鎮心丸喂到他口中：“以防萬一，我再為你扎兩針?！?/br>
    陸晚丞似想到了什么年少時的陰影，撐著手臂想要起身：“扎針？”

    “就是針灸！”

    “哦?！标懲碡┨闪嘶厝?，“那你輕點?！?/br>
    林清羽：“我就要用力?！?/br>
    陸晚丞：“……”

    林清羽沉了口氣。扎針是個細致的活，他必須全神貫注。

    “林大夫，我是不是又要死了。你能救就救，不能也別勉強?！标懲碡╅L嘆一聲，“我這才睡了幾天自然醒啊……”

    “閉嘴?！绷智逵痤~間沁出薄汗，眼中蕩著光，專注地扎下第一根針，“不會讓你死，至少今夜不會?！?/br>
    吃了藥，用了針，陸晚丞的癥狀得到緩解，很快就睡了過去。林清羽松了口氣，抬眸看向窗外，天邊已泛起了魚肚白。

    次日，日上三竿了陸晚丞還未醒?；稉牟灰?，總是忍不住去探他的鼻息。林清羽見狀道：“你若真那么閑，就去把院子里的地掃了?！?/br>
    花露道：“少君，少爺已經睡了六個時辰了，這真的合理嗎？”

    林清羽不以為意：“病患是睡得多些?！边€未等花露松了口氣，他又說了一句：“不過他確實是太能睡了。他以前很缺覺睡？”

    花露搖搖頭：“不是啊，少爺體弱，常年躺在床上，向來是困了就睡的?！?/br>
    林清羽聞言，若有所思。

    陸晚丞直到未時才悠悠轉醒。林清羽被他叫去床前，接受他的道謝：“林大夫，昨夜幸虧有你，不然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br>
    林清羽見他氣色不錯，嘴上也懶得再留情：“那自然是病死的?！?/br>
    “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我決定了，我要為你做一件費勁的麻煩事?！?/br>
    林清羽漠然：“倒也不必，你睡前少說幾句話即可?！?/br>
    “嗯？”陸晚丞一笑，“被嫌話多了么……”

    兩人說著話，鳳芹進來稟告：“少爺少君，三小姐來了?！?/br>
    鳳芹口中的“三小姐”是陸晚丞的meimei，林清羽還沒見過。

    陸晚丞邊想邊慢吞吞道：“三小姐……她來做什么?！?/br>
    林清羽道：“自然是來探病的——我就不打擾你們兄妹了?！?/br>
    陸晚丞拉住他的袖擺：“你看看你這性子急的，我又沒說要見她?！?/br>
    鳳芹驚訝道：“少爺不見三小姐嗎？往常你們關系可是最好的。我看三小姐還帶了她親手做的護膝來，肯定是要送給少爺的。昨日她也來過一次，得知少爺睡著，就先回去了?！?/br>
    林清羽對南安侯府的人沒好感，但陸晚丞又不是他。meimei幾次三番來探望，做兄長哪能視而不見。

    林清羽道：“你這次不見她，她下次還會來。自家meimei，你躲什么?！?/br>
    “我沒躲，我就是懶得和她們裝模作樣，虛與委蛇?！标懲碡┥宰魉妓?，道，“要不這樣，鳳芹你去回話，就讓她當我死了?！?/br>
    說完，陸晚丞朝里翻了個身，留給其他人一個孤寡又倔強的背影。

    第5章

    精心養了幾日，不管內里如何，陸晚丞表面上好轉了不少。林清羽認為他可以嘗試下床走兩步。陸晚丞聽取他的建議，下了床，艱難地走了兩步，深感四肢無力，全身發軟，又躺了回去，心安理得道：“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我選擇放棄?！?/br>
    林清羽問他：“難不成你剩下的時日都打算在床上躺著了？”

    陸晚丞：“這有什么不好嗎？”

    林清羽：“……沒，你躺?！?/br>
    信奉勤學苦練，發憤圖強的林清羽見不得陸晚丞那半死不活的模樣，一整日都未踏入房中——眼不見為凈。

    這日，是新婦回門的日子。

    林清羽不愿承認自己是“新婦”，但他確實掛念家中親人。離家不過數日，他卻感覺有數年之久。

    一大早，梁氏便遣了個管事到藍風閣來。在管事的張羅下，家丁搬來兩箱禮，說是夫人讓少君帶回娘家的。

    花露年紀不大，心直口快道：“什么嘛，這才兩箱？夫人嫁個丫鬟回門也不止這么一點啊?！?/br>
    那管事賠笑道：“花露姑娘這便不懂了。新婦回門帶多少禮，是看嫁來時帶了多少嫁妝來。少君帶進府里的嫁妝少，回門禮自然也就跟著少了。

    此話不假。當日父母為林清羽準備嫁妝時，他強烈要求能少則少，最好什么都不帶。父親準備的古董珍藏，名貴瓷器，母親準備的金銀珠寶，良田地契，他一個都沒拿。把這些帶來南安侯府，只會臟了他們林府的東西。

    林清羽深知，父母從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所求不過是他平安順遂。他道：“這兩箱東西也不用帶了?！?/br>
    管事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少君的意思是……”

    “留著給侯爺夫人慢慢用?！?/br>
    花露雖然還沒嫁人，亦知道新婦回門是臉面上的事。她勸林清羽：“少君，您多少拿一點吧。如果新婦真的空手回娘家，肯定要被旁人說三道四，指指點點?！?/br>
    “林府被指指點點得還少么?！绷智逵鸬?，“讓他們指?！?/br>
    本朝男風盛行，達官顯貴之家或多或少都養了幾個男侍妾，連圣上的后宮都有一兩個男妃。但男人終究是男人，無法生育子嗣，故而當不了正妻。

    大瑜律例，一男一女，一夫一妻多妾。要不是為了救陸晚丞的命，又有國師所言，圣上也不會違背祖制，為兩個男人賜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