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
周斐琦卻耐心地繼續哄著,同時手臂再度向前,直到手指指尖觸到高悅的臉頰,似是被那灼熱的高溫燙了下,他沒忍住輕輕一抖,高悅卻好似如夢驚醒,突然一把打開他的手,大叫:別碰我,別碰我!你走!你走! 周斐琦哪里還能真走?他不但沒走,還一把抱住高悅,緊緊抱進懷里,一下一下輕柔地撫著他的后背,他甚至用那一項羞于示人的五音不全的嗓子哼起了兒時母后哄他入睡唱過的歌謠 郎兒乖,郎兒乖,早安睡,上玉橋,登天梯,摘星辰,奉太虛,享平安 這一天,周斐琦用他積攢多年,仍為數不多的溫柔,為高悅撥開了眼前的迷霧。 這一天,周斐琦親吻了高悅的額頭,將昏在他臂彎里的少年,帶回了三殿下府。 這一天,三殿下府徹夜燈火通明,數名御醫輪番會診,只為救那陷入迷情的少年于危難。 這一天,李景趕到南郊的莊子時,撲了空。他一怒之下,一劍砍下公子孫的老二,從此徹底得罪了寶國公。 這一天之后,李景因執劍傷人,被發配沖軍當小兵,從此踏上了征戰沙場之路。老皇帝聽說伴讀高悅是個哥兒后,沉吟良久,終道:既是哥兒,伴讀便停了吧。高悅因此失了伴讀之職。 三殿下因臨危不亂,處事得宜,在皇后的運作下,于三月后正式冊立為太子,入主東宮。 又兩月后,寶國公通敵一事被揭,滿門下獄,男丁全斬,無一幸免。 高悅經那事之后,到底元氣大傷。從那時起,他便纏綿病榻,整個人身上原先那些光彩,也如凋謝的花朵,逐漸消散。江南高家聽聞他所遭遇的事,失望有之,但仍是讓他留在京里。高家的意思,既然是哥兒,以高悅的姿容放在京城用以聯姻也是好的,沒必要再接回江南了。 少年經禍亂,不但傷身,更是傷神。 整整五年,高悅內心的痛苦無人知曉,他變得越發沉默寡言,也甚少再與昔日的伴讀同僚們聯系。倒是柳清歌和梁霄還常常主動來看他。只不過,礙于高悅的哥兒身份倒底也不像從前那般放得開了。 三殿下周斐琦上位太子后,一次都沒有再來看過高悅,倒是逢年過節會差人來給他送禮物,當然梁霄和柳清歌也同樣會收到太子殿下的禮物。這一點沒有人會多想,知道的人頂多說一句太子殿下仁厚,倒底還是念著昔日伴讀情分云云。 唯一不變的人,是李景。 他從軍之后,每月都會給高悅寄一封信,月月不斷,數年如一日。這事在平京貴胄間流傳甚廣,人人都說李景長情,難得不計較高悅被那公子孫褻玩過的黑歷史,看這樣子,將來必然是要娶他為男妻的。也因此,這些年來,根本沒人到高府來給高悅提親。而高家也覺得,高悅若能與李景結成連理倒也不錯,便放任不管了。 就這樣,五年一晃而過。 這五年來,高悅不論是上山禮佛祈福,還是逛于街市,或者流連書舍都平平安安,再沒有遇到過當年那樣的災禍。這里面李景的功勞有之,周斐琦的功勞也有之。這兩位分別派了李家的死士和宮中的影衛護著高悅,要是還能讓他遭了難,那護衛們也實在太廢物了。 五年了,高悅也已十六歲,卻不似別人那般英姿勃發,而是多了許多嫻靜和沉郁之氣。他的臉上幾乎沒了笑容,整個人總顯得孤零零冷冰冰的??杉幢闳绱?,在每月收到李景的來信時他的臉上也難得會露出一絲笑來。 這樣的少年,在展顏的那一刻,帶出的生機會是何等驚艷,根本不是用語言可以形容得了的。只能說,那是一種攝魂奪魄的美,仿佛一瞬間,天地皆因此失了顏色。 不得不說,李景的信,確實是高悅撐過這五年的唯一精神支柱。外人如何看待他和李景的關系,高悅不想聽,也不關心。他只知道,在他心中,李景這個人是將他拉出無盡深淵的唯一的那束光。若是有一天這束光不在了,他不知道憑著自己還能撐多久。 高悅一直覺得,五年前那段經歷對他的身體傷害極大,他可能這輩子都不算是個真正的哥兒也不算是個真正的男人,因為當時御醫說過此子元神虧損,后續是否還能有情潮實在不可測。高悅得知這事后,一度自卑過,若非李景月月來信,鼓勵、安撫、勸解、夸贊,高悅自知他真得活不到今天。 這天是端午節,也是高悅的生辰,他又收到了李景的來信,整個人容光煥發。只是在看完李景的信后,得知他即將與倭寇開戰,心中很是擔憂,便決定第二日上山為李景祈福,他要為他求個平安扣,讓信使帶去軍中給他。 這原本是年輕情郎間在平常不過的小事,高悅求取平安扣也十分順利。若是沒有下山途中突然暈倒這一遭,一切都會按照原定的軌跡平穩地向前。 高悅暈倒了,那枚平安扣掉在石階之上,一連跳了好幾節石階最終還是沒能逃過玉碎殘渣的命運。高家隨行的仆眾連忙將高悅送回城里。到得醫館,大夫一看,立刻斷定這是哥兒來了情潮。一般未成親的哥兒遇到這種情況,若是定下了夫家理應告知夫家,兩家協商解決。 高悅的情況卻很特殊,他雖已十六歲,卻因李景的關系,一直沒有定人家,因此這事只能是高家那位表叔拿主意。哥兒來情潮,香氣四溢,斷沒有在外面的醫館安置的道理。因此表叔火速將人接回了家里。一時間整個高府都彌撒著一股濃烈的百合香氣,表叔為了高悅著想,將家里所有男丁暫時遣走,自己也搬去了郊外的莊子上住,還因此向戶部尚書請了假。 這事沒過兩個時辰就傳到了已登基成帝的周斐琦耳里。 那天晚上,皇帝出宮了。他身邊只帶了兩個影衛,走得皇宮密道,翻了高府的院墻,摸進了高悅的院子,卻在門前站了足足一刻鐘才推門進去。 此時,高悅渾身是汗,水里撈出來的一般,他縮在床上將自己蜷成一團,懷里抱著數個信封,眉頭緊皺,眼中尚有清明,可見這次的情潮來勢并不猛烈。 他看到來人竟然是周斐琦,雖有些驚訝卻不顯慌亂,努力從床上撐起身體想要下地行禮,卻不想周斐琦已經開口,免禮。 高悅只得道:今日草民身體有恙,禮數不周,望陛下勿怪。 朕不怪你。周斐琦說著又往前走了兩步。 高悅卻道:陛下不要再靠近,草民擔心君前失儀,污了陛下的圣譽。 不要胡說,周斐琦腳步沒停,幾步走到床前,沒有猶豫,也沒有遲疑,出手如電,一把將高悅懷里那些信封奪了過來,甩手扔到了一旁的桌案上,抱著也沒用,他回不來。 不高悅伸手想要去奪那些信封,卻因手臂酸軟險些跌下床去,好在周斐琦及時接住了他。 周斐琦的手環過他的腋下將他抱了個滿懷。 高悅卻掙扎得很厲害,對他的碰觸顯得異常排斥。 這時,周斐琦道:朕不會傷害你,只是帶你回宮,由御醫為你醫治。 高悅愣了下,抬眼看去。他雖未開口,那雙眼睛卻盛滿了疑惑,好似在問果真如此嗎? 周斐琦的回答就是一把抱起他,將他帶走了。 周斐琦直接將他帶回了極陽殿,御醫已在此恭候多時。高悅直到看見御醫,才真正松了一口氣。之后,他便渾渾噩噩任由御醫擺弄,迷蒙中,他好似聽到御醫對皇帝說道這次來潮,于高公子來說是好事,陛下不必擔憂 第二日,高悅再醒來,發現自己已回到了高府的院子。他這次來潮本就不猛,經過昨晚御醫的醫治,此時已漸消退。高悅從床上爬起,活動筋骨,沒有任何不適,可見帝王果然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并沒有趁人之危的舉動。 高悅想,五年前就是周斐琦助他脫離迷情,這次又是至此,高悅對周斐琦只余感激,除此之外,在他灰暗色的內心,有一團暖洋洋的幼牙堅韌地破土而出,為他整個人又增添了一份生機。 兩日后,高悅情潮盡退,高府也恢復了秩序。高悅迫不及待,再次上山,又求了一枚平安扣,親自跑去了李景府上,交由信使送去前線。 高悅為李景擔憂,日日祈福還嫌不夠,更是沒日沒夜地抄起了佛經,只為求神明能保佑李景平安??删退氵@樣,整整兩個月高悅再沒收到過李景的來信。他只當戰事期間,李景多有不便,只盼著戰事盡快結束,李景安然歸來就好。 大概真是上蒼保佑,這次與倭寇一戰,大周大獲全勝。李景不日即將班師回朝。得知這個消息,高悅的一顆心總算是落到了實處,他甚至開始暢想,李景這次回京后兩人見面的情景,每每想到深處,還忍不住會輕笑出聲。 高悅就是在這種期盼中,迎來了,征東大軍的凱旋。 第8章 同日娶與嫁 那一天,征東大軍凱旋,整個平京的百姓擠上街頭齊齊歡呼。天子登鐘鼓樓,親自為其擂鼓,何等的殊榮和禮遇。 高悅擠在人群中,隨著人群不斷歡呼,漆黑的眼瞳中清晰地倒映著那個騎在汗血馬背上的青年將軍的身影,眼中盈滿了崇拜和自豪。他沒有在意,那人始終沒有看到他;也沒有在意,他被人群推擠著摔了出去,差一點被騎兵團的馬蹄踩到。他覺得這些都不重要,在那一刻,還有什么能比得上他親眼看到,李景平安歸來更重要呢?! 只是,這些他沒有在意的,不愿去深想的細節,最終在一道太后懿旨面前突然變得那么清晰,清晰到高悅想要去忽略都不可能! 太后懿旨:賜鎮東將軍李景迎娶孝義候府哥兒梁辰為正妻! 高悅聽到這個消息時,整個人是懵的,他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孝義候是誰、梁辰是誰,隨即恍然哦,原來是梁霄的那個娃娃臉弟弟啊。那孩子很好,很愛笑,看著就是個有福氣的。他們可是太后賜婚呢,怕是李景早就收到了消息,難怪這兩個月他不再給自己寫信了,難怪凱旋那天在街上,他騎馬在自己身前行過,看也不看自己,難怪 李景終于要成親了 他要成親了呢,真好,真的很好 高悅跌坐在自己的床頭,明明心里想說得都是祝福的話,可不知為何那眼淚依舊如斷線的珠子般一串串地往下落。他自己都無所覺,還在笑著,自言自語道:李景要成親了,我,我一定要送他一份大禮,要恭喜他,要好好為他道賀才行??! 高悅從床下拖出一個箱子,開鎖的時候鑰匙總也插不進去,他到這時才發現他的視線早被不知何時洶涌而上的淚水模糊得不成樣子了。 他問自己,你哭什么呢?你傷心什么呢?李景本來就是旭日之陽,本來就是你高不可攀的對象,就算你踮起腳,努力去夠,他和你也不可能??!當年不可能,現在不可能,未來已經更不可能了!這些年他還肯給你寫信,鼓勵你活下去難道還不夠嗎?你還想要什么呢?奢求什么呢? 然而,傷心難過卻不是高悅能控制得了的。他還是大病了一場。 他發高燒了。 有一天晚上,迷迷糊糊間,他好像看到個人站在他的床前,那人魁梧高大,挺拔如松,那人傷心欲絕,哭著問他:你來情潮,為什么要跟他進宮,為什么?! 高悅好像聽見自己說我們沒有,什么都沒有,你不要哭,不要哭,你是誰啊 你狡辯!那人憤怒地譴責,他道:死士都告訴我了,他親眼所見,你被陛下抱走了!你跟他走了!你背叛了我,是你先背叛我的! 我沒有!高悅激烈反駁,可惜那人已經轉身走了。 明滅的燭火中,高悅迷迷糊糊看到了一個背影,很像那天在街上看到的青年將軍。 這似夢似真的一幕,在高悅燒退了后,只留下一層極淡的記憶殘骸,零零碎碎地拼不出樣子。 在這之后,高悅花光了自己的所有積蓄,為李景的新婚準備了一份賀禮那是一對翠綠翠綠的玉如意。高悅想著雖然金錢也不能衡量我對你祝福的這份心意,至少這份用了我所有積蓄準備的禮物能代表我全部的誠意。 我不求別的,只求你此生稱心如意。 備下了這份賀禮,高悅便數著日子等李景大婚,然而直到大婚當天,他都沒有收到李府送來的請帖。倒是意外地,等來了另一個人梁霄。 按說今日梁霄的哥兒弟弟成親,他作為兄長怎么也不該出現在這里??伤珌砹?。他們兩人自幼相識,梁霄對他也算多有關照,可此時,兩人卻相對無言。 片刻后,還是梁霄開口,道:你若想賀他,便帶上禮物隨我走。 你怎么知道,我準備了禮物?高悅輕聲問。 梁霄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道:全平京的人都知道了。 哦,是那掌柜說得吧。他怎么是個大嘴巴?高悅抱怨著,卻站起身,回里屋取出了一個金絲楠木的盒子,抱在懷里,沖梁霄點了點頭。 兩人起身,到李府時典禮已過,新人已在挨桌敬酒。梁霄拉著高悅撿了張靠近院子大門的桌子坐下,等那對新人敬到這桌時,他才拉了拉兀自發呆的高悅,將人拉著站了起來。 原本也沒人太注意這邊,可是隨著一聲清脆的碎裂聲,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了過來。于是,人們也就順理成章地看到了,是高家那位哥兒送出去的一對玉如意被鎮東將軍李景一掌打翻在地,紛紛摔成了兩截。 有人悄聲說了句自討沒趣兒,在家呆著不好嗎?來湊這個熱鬧! 而高悅此時整個人都傻掉了,他剛剛說錯什么了嗎?為何李景會如此生氣?他記得他只是說了句祝君此生稱心如意,這話就是他的心里話,有哪里不對嗎?! 李景卻回了他一句不需要! 梁霄看不下去,正要說話,忽聽門外響起一聲高唱皇上駕到 眾人一聽,連忙起身接駕。周斐琦大步走了進來,不知他是有意無意,進來時一腳踩到一截玉如意,那玉如意便在他腳下化成了碎渣。他走到李景身前,抬手將跪在地上的青年將軍扶了起來,道:愛卿請起。眾位也平身吧。 對于他的到來,別說李景,在場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議。 周斐琦就像是知道眾人心中疑惑,輕笑一聲道:宮里有個不聽話的小家伙,偷偷溜了出來,朕今日趁著給李愛卿賀喜,正好將他帶回去。言罷,他也不等眾人反應,接過胡公公遞上來的玉盞,對李景道:朕愿李愛卿此生稱心如意! 李景愕然,可望著眼前皇帝遞過來的酒,終是接過了玉盞,昂頭一飲而下。 周斐琦看他喝了,笑了笑,對眾人道:眾位繼續,不必拘泥。說完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踩到一截斷了的玉如意,那玉石再次在他腳下被踩成渣渣,而皇帝陛下卻恍若未覺,只是踩過之后,走了兩步,卻突然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