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_分節閱讀_112
租界不受戰爭影響,還是先前的太平樣子。葉雪山坐在小店窗前的位子上,一邊吃蛋糕喝果汁,一邊扭頭向外瞧。不遠處矗立著一座大樓,是他先前住過幾夜的外國飯店。飯店的尖頂成了他的路標,他吃飽喝足之后出了小店,尋尋覓覓的找到了飯店附近的公園。大清早上,逛公園的人極少,他安安穩穩的坐在長椅上,希望可以等到阿南出現。見阿南,當然不是為了要照片。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要見阿南,只是夢里時??吹綄Ψ?,看得多了,他就迫切的想要找到阿南。正襟危坐的舔著一只蛋卷冰激凌,他會在長椅上消磨小半天的光陰。及至快到中午,天也熱了,他便起身回家去吃午飯。 他已經連續等了好幾天,當然從來沒有等到過阿南,但是也不失望,因為自己也只是來碰運氣,如果實在等不到,那就等不到,也沒關系。 然而今天,阿南真的來了。 阿南遠遠的停住了腳步,幾乎以為是自己產生了幻覺。葉雪山規規矩矩的坐在長椅上,衣著無比整潔,干凈的像風景,不像活人。一縷陽光從枝葉中傾瀉下來,照耀了他的短發和眉睫,雪白襯衫的第一個領扣沒有系,半遮半掩的現出鎖骨形狀。從端正的肩膀一路往下,是利落的腰身和修長的雙腿,褲腳和皮鞋之間露出黑色的洋紗襪子,襪子薄薄的,清楚顯出了腳踝的線條。一手攥著一只冰激凌,一手松松的放在大腿上,他正舔得專心致志。一件西裝上衣疊好了放在一旁,上面又橫壓了一把小黑傘。 阿南偶爾會來公園散步,因為這里景致好,而且是真的距離他家很近。他也曾希冀著可以在這里再次遇到葉雪山,可只是希冀而已,他自己都不敢當真。 沒想到此時此刻,竟然就真的真了! 阿南沒有動,靜靜的望著葉雪山。葉雪山的樣子很乖,溫暖軟化了他年輕的心。 他觀望,他邁步,一切都是下意識。不知不覺的停在了葉雪山面前,他伸手搶過了對方的冰激凌,送到嘴里咬了一大口,然后歌唱似的發出溫柔聲音:“少爺,好久不見,還認識我嗎?” 葉雪山萬沒想到他會驟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登時驚駭的睜大了眼睛:“阿南?!?/br> 阿南見他還記得自己,心中就是一陣高興。不料葉雪山隨即向他問道:“阿南,你認識我嗎?” 阿南啼笑皆非:“我當然認識你?!?/br> 葉雪山搖了搖頭,認真的做了解釋:“阿南,你在很久之前,就認識我嗎?” 阿南一愣,忽然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居高臨下的看著葉雪山,他反問道:“怎么?你想起什么了?” 葉雪山答道:“阿南,我最近總是夢見你?!?/br> 阿南不動聲色的看著他:“夢見我什么?” 葉雪山想了想,似乎不知如何形容:“夢見你……夢見你還是個小孩子,看著我不說話?!?/br> 阿南忽然想哭。為了掩飾情緒,他把冰激凌整個兒的塞進嘴里,扭頭望向了來路。幾近艱難的咀嚼吞咽了冰激凌,他轉向葉雪山,含著眼淚低聲說道:“我愛你?!?/br> 葉雪山怔怔的看著他,忽然有點害怕。伸手拿起上衣和黑傘,他遲遲疑疑的站了起來,輕聲說道:“你……你不要哭?!?/br> 阿南看他仿佛是要走,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本來你是我的!你最慘的時候,只有我肯照顧你;我們相依為命,我們——你就真的全忘記了嗎?” 葉雪山后仰著身體,似乎想要躲避。直直的看著阿南的眼睛,他受了驚似的小聲說道:“我、我想回家?!?/br> 阿南知道自己是嚇到了他,可是忍無可忍,非說不可。葉雪山說消失就消失,誰知道下次見到他,又要等多久?用力扯過葉雪山的右手,他解開對方的袖扣挽起衣袖。葉雪山的手腕上赫然一道紅痕,而阿南就壓低聲音急道:“看,你看,為什么會有一道疤?為什么會失憶?為什么會夢見我?你怎么不想,怎么不問?” 然后他留意到了葉雪山的驚恐神情。悲愴的嘆了口氣,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拉著葉雪山坐回長椅,他低聲說道:“少爺,給你講個故事吧!” 阿南也不想太刺激葉雪山,所以把當年的監禁生活一帶而過,只說葉雪山是受了壞人的害,最后和自己一起逃了出來。 從那往后,就講得細致了。而葉雪山木然的聽著,只感覺自己和阿南之間隔了一層膜。阿南的語言全都不能置信不可理喻,于是聽到最后他猛然站了起來,滿心反感的說了一句:“我要回家吃飯了?!比缓筮~步就走。 阿南當然不能輕易的放了他,他在前面走,阿南就在后面追。葉雪山甩不脫他,索性開跑。哪知剛剛離開公園上了大街,忽有一輛汽車猛然剎住,隨即車門一開,七手八腳伸出來,不由分說的就把他拽進了車里。阿南隨即趕上,話也沒來得及喊出一句,汽車“砰”的一聲關了車門,已然絕塵而去。 阿南如今見多識廣,一看這個逮捕方法,便大概猜出了對方的來路。彎腰撿起葉雪山落下的上衣和黑傘,他站在街邊思索片刻,很快有了主意。招來一輛黃包車坐上,他直奔日租界而去。 與此同時,天野涼一身便裝,頗為低調的乘車進入了英租界。高橋孝太郎解決不了的事情,還是得由他出馬才行。 123、迫 顧雄飛得了一上午的清靜,正是心平氣和的等待葉雪山回來吃午飯,沒想到葉雪山久候不歸,天野涼卻是來了。 顧雄飛不知道他是怎么找過來的,可是對方既然進門了,自己就不好橫眉冷對。兩人客客氣氣的相對而坐,天野涼滿口閑話,顧雄飛就也陪他談起了近日的天氣。淡而無味的聊了許久,顧雄飛起身叫來一名仆人,讓他先送壺熱茶過來,然后再出門找一找少爺。 天野涼聽到這里,微微一笑,開口說道:“顧桑倒是一位很好的兄長?!?/br> 顧雄飛坐回原位,隨口答道:“我就只有這么一個弟弟,關照他也是我分內之事,不算什么?!?/br> 天野涼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然后輕快的說出一句話來:“那么,請顧桑千萬不要擔心。令弟在我們的手中,是不會受到傷害的?!?/br> 顧雄飛登時抬眼望向了他:“你說什么?” 天野涼迎著他的目光,笑得意味深長。 阿南有個好朋友,人稱小老九。當年小老九被仇家追殺,走投無路之時曾被阿南收留過幾日,后來小老九緩過來了,就把他當成了好兄弟。小老九是靠販勞工發家的,阿南拿出一萬塊錢入了股子,和他一起發起了橫財。在小老九的引薦之下,他又加入青幫,拜了天津衛里一位大流氓做了師父。此師父大號叫做何殿英,年紀也不大,三十多歲,乃是如今城里的特務頭子,橫行跋扈之極。阿南憑著師父和兄弟兩張面子,自認為一定能夠打聽到葉雪山的下落。 他看汽車綁人的方法,分明就是特務所為。特務也不是從早到晚總守在憲兵司令部里,各有各的隱秘據點。他接二連三的走了幾處宅院,一無所獲;及至餓著肚子跑到下午,他頂著滿頭大汗又進了一條胡同。數著門牌號走到一扇黑漆院門前,他抬手咣咣的猛敲,一邊敲一邊毫不客氣的嚷道:“開門開門,里面的人都死過去了?” 話音落下,院門應聲開了。一名油頭粉面的青年走出來,見了他就是一笑:“阮哥!” 阿南不由分說的先擠了進去,然后大汗淋漓的問道:“你們今天抓沒抓人?就在英租界小公園那條街上,是不是你們?” 青年斜挎著手槍皮套,笑得搖頭晃腦:“哎喲,阮哥,這可是上頭日本人讓我們逮的,我們可不敢私自放??!” 阿南不耐煩的一揮手:“誰讓你放了?知道你沒那么大的本事,我也沒那么大的膽子!”說完他從兜里摸出兩塊錢塞給青年:“你讓我進去看一眼,往后的事,我去找師父說情,不為難你們?!?/br> 青年把錢接了,卻是遲遲疑疑的不動地方。阿南抬袖子抹了一把汗,隨即連連追問:“哪屋哪屋?快點說話!我告訴你我知道這人的底細,他不是罪犯,過兩天肯定得放,遲早的事?!?/br> 青年把錢揣進褲兜里,然后笑嘻嘻的一指廂房:“屋里呢,沒人欺負過他?!?/br> 阿南推開房門,果然看到了葉雪山。 葉雪山坐在一鋪冰涼的炕上,臉色煞白,目光發直,身上倒是沒加繩索,然而手上腳上全扣了鐵鐐,沉甸甸的鎖住了他。忽然見到阿南進來了,他要哭似的一咧嘴,然而并沒有真的哭出來,單是聲音極輕的喃喃喚道:“阿南?!?/br> 阿南隨手關了房門,然后走到炕前坐了下來。從一堆鐵鐐中找到葉雪山的雙手握住,他壓低聲音說道:“你別怕,我會保護你的?!?/br> 葉雪山深深的垂下了頭,只說:“我要回家,我要大哥?!?/br> 說完這一句,他就不再言語了,低下頭一動都不動。阿南正在開動腦筋思考如何救他出去,想著想著忽然感覺手上一暖,放眼一瞧,卻是一滴眼淚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眼淚落下來時是熱的,劃過皮膚之時冷卻下來,冷熱的對比竟是那樣的分明。阿南抬頭再看葉雪山,葉雪山依舊是木雕泥塑一般的陷在鐵鐐子里,不動,也沒有聲音,就只有淚珠子一滴一滴的砸下來,接二連三的只砸阿南一個人。 阿南知道葉雪山不會惹事,惹事的肯定就是顧雄飛。是顧雄飛連累了葉雪山,葉雪山什么都不懂,還在念著要找大哥。顧雄飛到底是惹了什么事,他不清楚,他決定這就出去打探一番,順帶著去找師父幫幫忙——或者不找師父,干脆去和小老九說,小老九說話也很有分量的。 從口袋里掏出一條藍白格子的手帕,他給葉雪山擦了擦眼淚,然后把手帕塞到對方手里,又低聲說道:“你不要怕,我這就去找你大哥,讓他來救你?!?/br> 葉雪山毫無反應,繼續用淚珠子砸他。 阿南收回手,轉身開門出去了。兩小時后,他又回了來,身邊多了兩個人。命令負責看守的特務打開鐵鐐,阿南告訴葉雪山:“少爺,走吧,我帶你回家?!?/br> 葉雪山本來周身上下一派整潔,如今經了一天的恐嚇揉搓,從頭到腳全亂了套。聽說終于可以回家了,他立刻跟著阿南出了院子上了汽車。然而汽車一路穿大街走小巷,最后的目的地,卻并不是他的家。 阿南把他帶到自己家里去了。 葉雪山沒有掙扎逃跑,因為早飯沒吃飽,午飯沒有吃,現在太陽都西斜了,他已經餓得發昏;除此之外,也不敢跑。被人抓進汽車里時,他因為掙扎的太激烈,被人狠狠的打了肚子,直到現在還在隱隱作痛。夢游似的隨著阿南進入一間屋子,他茫然的環顧四周,沒有看到顧雄飛,就蜷縮著把頭又垂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