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_分節閱讀_113
他現在只想看大哥,沒有大哥,他就誰也不看。 阿南一直想把他拐到家里來,如今終于美夢成真,可一時間卻也是無話可說。 隨行的兩個人打算要走。阿南把他們送出門外,兩個人又叮囑他道:“人是先放在你這兒了,可是你得千萬小心看著,別讓他跑了!他要是跑了,大家都不好交代!” 阿南滿口答應,及至這兩個人坐上汽車走了,他關了院門,又在門上加了一把大銅鎖。 阿南回到葉雪山面前,站著問他:“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話?” 良久過后,他沒有等到葉雪山的回答。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氣,他又問:“你餓不餓?” 然后他不再等待,自顧自的轉身出去,沖了一碗溫涼的藕粉端進來,又把一筒餅干擺在了藕粉旁邊:“家里沒什么好吃的,對付一頓吧?!?/br> 葉雪山餓極了,端起藕粉喝了幾口,他開始從鐵皮筒子里掏餅干吃。肚里一有了食,他的頭腦也隨之漸漸清醒起來。抬起頭環顧四周,他發現這是一間挺齊整的屋子,談不上多好,但也絕不壞。扭頭望向一旁的阿南,他猶豫了一下,隨即開口問道:“你是壞人嗎?” 阿南搖了搖頭:“我不是壞人?!?/br> 葉雪山眼巴巴的看著他:“我想回家。我一天都沒回去了,大哥一定急死了?!?/br> 阿南聽到這里,忽然感覺很疲憊,連哄騙的力氣都沒有了:“明天,明天送你回去?!?/br> 葉雪山看他氣色不善,就沒敢再說。 入夜之時,阿南把葉雪山帶到床上坐好,伸手去解他的紐扣。時光忽然倒流到了五年前,這都是他每天干慣了的工作。葉雪山躲了一下,沒躲開,也就不躲了。打著赤膊坐在床邊,他由著阿南擰出一把濕毛巾,給他擦凈了一身的汗。 擦過上身,再擦下身。葉雪山周身只剩了一條褲衩。阿南換了一盆凈水回來,蹲下去想要給他洗洗腳。房內燈光明亮,阿南低頭看得清楚,就見葉雪山的腳上深深淺淺印了不少疤痕。一邊撩水為他搓洗,阿南一邊問道:“腳上怎么有傷?” 葉雪山沒吭聲,心情很緊張。傷疤全是顧雄飛弄出來的,顧雄飛非常執著的定時給他修剪手指甲腳趾甲,幾次三番的剪出險情,總像是預備著剪掉他一根腳趾頭。不過這兩年倒是好多了,顧雄飛有了經驗,一雙手越來越有準頭了。 阿南為他擦凈了腳,抬起他的雙腿往床上放。他自己挪到床里,抱著膝蓋蜷成一團。 阿南出門潑了水,又端一盆回來,自己站在地上也渾身擦了一遍熱汗:“少爺,你不好受,我也不好受?!?/br> 他在盆里嘩嘩的洗毛巾擰毛巾:“我白愛了你一場,連聲回音都得不到。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忘了你,早忘早好,記著你也沒有用,還耽誤我的年華?!?/br> 然后他打算出門倒水,不料葉雪山這時忽然抬起頭,盯著他輕聲問道:“你認不認識一個人?” 阿南端著水盆停了腳步:“誰?” 葉雪山抬手向上比劃了一下:“很高,很瘦,很白……好像是個挺和氣的模樣?!?/br> 阿南愣了一下:“什么相貌?” 葉雪山茫然的搖了頭:“我在夢里看不清楚,不知道?!?/br> 阿南又問:“有多高?” 葉雪山挺胸揚頭,盡量的向上伸手:“很高……就像我大哥那么高……不對,比我大哥還要高一點?!?/br> 阿南遲疑著張了張嘴,末了答道:“那人對你不好,你別問了?!?/br> 葉雪山放下了手,直勾勾的看著阿南。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危機,可是仿佛一路走在向下的陡坡上,已經收不住腳了。陡坡盡頭是一層紙,誰知道捅破了會是什么天地? 悻悻的斜開了目光,葉雪山低聲囁嚅道:“他總在夢里對我笑,可我不知道他是誰。他越是笑,我越難過?!?/br> 然后他抬眼又望向了阿南:“你告訴我吧,我不是瘋子。無論你說了什么話,我都不會瘋?!?/br> 阿南定定的凝視著他,良久過后彎腰放下水盆,邁步向前爬到床上摟住了他。歪頭枕上葉雪山的肩膀,阿南答道:“我不說。其實我知道你忘了更好,忘了就沒煩惱??墒悄悴辉撨B我一起忘,我沒有對不起你,你忘了我,你沒良心?!?/br> 話音落下,外面忽然響起了急迫的敲門聲。葉雪山就覺得阿南猛然一顫,自己的心也隨之大跳了一下。阿南松手下床,一邊推門向外走,一邊高聲問道:“誰???” 一個聲音回答道:“阮哥,是我們!” 阿南出去打開銅鎖推開院門,就見幾名特務晃晃蕩蕩的站在門外。幾個人知道阿南面子大,手里闊,所以統一的挺客氣:“阮哥,那什么,我們要帶人走了!” 阿南驚訝的問道:“這么快?” 特務們笑嘻嘻的答道:“可不是快?阮哥你白天說的真對,剛才天野中佐直接發話,讓咱們把人給送回家門口去!你看,人家家里的確不是一般人?!?/br> 阿南六神無主的咽了口唾沫,隨即說道:“你們稍等,我都安排著他睡下了?!?/br> 阿南給葉雪山重新穿戴好了。初秋夜里天冷,阿南把西裝上衣也給他套了上。將白天撿起來的黑傘也塞到他手里,阿南問他:“要回家了,高興了吧?” 葉雪山看著他,臉上沒有笑意,可是點頭“嗯”了一聲。 阿南又問:“以后再也不想見我了吧?” 葉雪山低頭用傘尖輕輕敲著地面,沒有回答。 阿南嘆了口氣,推著他向外走:“不見也好,走吧走吧!” 124、前世今生 特務們開著汽車,把葉雪山一直送到了顧宅門口。葉雪山一直坐在車內向外望,英租界繁華,沿途霓虹閃爍,還是太平氣象。汽車越開越快,霓虹漸漸稀疏淡化,高低洋樓的玻璃窗明亮起來,淡黃色的一塊一塊,整整齊齊的漂浮在夜色之中。 沒過多久,他看到了自家,以及自家院門外的顧雄飛。 汽車剎住,車門一開,他一步就跳了下去,手里還提著那把黑傘。向前沖到顧雄飛面前,他當著特務們的面,沒有說話,就單是氣咻咻的喘。而顧雄飛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開口問道:“挨打了嗎?” 葉雪山連忙搖頭:“沒有?!?/br> 顧雄飛不再理睬特務,扯著葉雪山轉身就往院里走。葉雪山緊趕慢趕的跟上了,只覺得大哥的手像鐵鉗,快要捏碎自己的骨頭。踉踉蹌蹌的進入樓內,他看清了顧雄飛的面目,心中不禁一驚——大哥面色不善,臉上平白黑了一層,仿佛頭上正是烏云蓋頂。 他登時就怕了。彎腰把傘放在茶幾上,他怯生生的喚道:“大哥?!?/br> 顧雄飛松開了手,又問:“吃飯了嗎?” 葉雪山小聲答道:“吃了,吃了藕粉和餅干?!?/br> 顧雄飛點了點頭,然后閉上眼睛,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在哪里被人抓去的?” 葉雪山作勢抬手,想要比劃出方位,可是略一思索,也分不清東西南北,就把手又放了下來:“在小公園外面?!?/br> 顧雄飛面無表情的看著他:“我不是不許你去小公園嗎?” 葉雪山后退一步——顧雄飛的確是不同意他往小公園走,因為小公園離家稍遠了一點。顧雄飛給他劃定的出行范圍,是附近的兩條大街。但是小公園遠也遠不了幾步路,他想去的話,多花點力氣也就去了;回家之后他不說,又有誰能知道? 葉雪山后退了,顧雄飛卻是逼近了一步,聲音也驟然響亮雄渾起來:“知不知道你今天給我惹出了多大的亂子?老子一生堂堂正正,現在被他娘的小日本逼成了漢jian!”說到這里他揚起手,咬牙對著葉雪山的頭臉想要使勁??墒前驼篇q猶豫豫的停在空中,幾次三番的要落不落;末了巴掌攥成拳頭,他轉身彎腰,一拳捶到了花梨木茶幾上! “咣”的一聲,在葉雪山的耳中響成地動山搖。顧雄飛再抬起頭時,面色已是醉酒般的漲紅。狠狠揪住葉雪山的領口,他紅了臉,也紅了眼睛,要哭似的怒吼道:“為了你個小王八蛋,老子官也不做了,家也不要了,四十來歲一無所成!我沒出息我認了,反正我也不靠著出息吃飯??涩F在我連躲進租界養老都不行,我為了你,還得出去做漢jian!誰讓你出門亂跑的?誰讓你去小公園的?你這么喜歡亂跑,就馬上給我滾出去,愛怎么跑就怎么跑,老子不伺候你了!” 說完這話,他用力一搡葉雪山。葉雪山站立不穩,當場跌坐在地。驚恐萬狀的仰起臉望向顧雄飛,他就見顧雄飛一腳踹翻了茶幾。在茶具清脆刺耳的破裂聲中,顧雄飛氣苦憋悶的恨不能把房拆了:“漢jian,漢jian,我們顧家好人壞人都出過,就沒出過賣國賊和漢jian!好,好,這回全了,我死了都沒臉去見祖宗!” 說到這里,他一口氣壓在胸臆,還是發泄不出。俯身抓住葉雪山的西裝前襟,他運了力氣就要把人往門外拖。葉雪山一直怔怔的,直至快到門口了,他才驟然清醒過來。立刻抱住顧雄飛的大腿,他駭然的哭出了聲:“大哥,我再也不跑了,再也不出去了,別丟我,別丟我……” 當初在日本時,顧雄飛時??謬樚詺獾娜~雪山,說要把他帶出去丟掉。后來葉雪山漸漸不受他的震懾了,這話也就不大再提。此刻顧雄飛處在氣頭上,恨不能撕了葉雪山再撕了自己;然而驟然聽到了“別丟我”三個字,他心中一陣百感交集,竟是把前因后果全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