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3)
裴玉質歪著毛腦袋道:我記不清了。 素和熙只能歸結于這兔妖是在討好他,或是這兔妖喜素食, 而陽春面正合其胃口。 他不再多想, 將碗筷收拾了, 便背著竹簍子上了街去。 裴玉質發現素和熙一看見人,便會垂下首去,以避開對方的視線, 這顯然已成了素和熙的本能。 他心下嘆息,用自己溫暖的皮毛焐著素和熙的側頸,與此同時, 鮮紅的雙目左顧右盼著。 在上個世界,自登基后, 他幾乎日日都被困于宮中,來往于金鑾殿、勤政殿以及寢宮之間, 無暇出宮透氣。 他最后一次出宮是為了迎接凱旋的素和熙, 那之后, 素和熙便 是以, 嚴格來說,他已有許久不曾上街了。 他正感受著人間的煙火氣,經過一rou鋪之時,rou鋪的鋪主一彪形大漢突然指著他道:窮書生, 你這白兔不錯,不如買給俺吧。 他瞧著一塊一塊擺放整齊的豬rou,鋒利的殺豬刀以及沾血的襜衣,嚇得柔軟的毛毛根根豎起,一雙毛蛔緊緊地揪住了素和熙耳后的發絲。 素和熙安撫地以指腹撫摸著白兔的后背,軟聲道:莫怕。 而后,他又朝rou鋪鋪主道:這白兔不賣。 rou鋪鋪主提議道:俺媳婦近日正念叨著想吃兔rou,俺用一個豬肘子換你這白兔咋樣? 素和熙婉拒道:這白兔又小又瘦,不值一個豬肘子。 裴玉質聞言,氣得輕輕地咬了一口素和熙的耳垂:子熙居然說我不值一個豬肘子,我分明值無數個豬肘子。 素和熙的耳垂微微發癢,一把提起白兔的毛后頸,隨即將白兔抱在了自己懷里。 rou鋪鋪主不舍地比了個二:兩個豬肘子咋樣? 這白兔連一個豬肘子都不值,怎能值兩個豬肘子?素和熙急于去支攤子,抬足便走。 rou鋪鋪主攔住了素和熙的去路,改口道:三個豬肘子,再加一斤排骨,不能再多了。 我并不是在討價還價,而是真的不想把這白兔賣給你。素和熙并不看rou鋪鋪主,視線低垂,rou鋪鋪主右手握著的殺豬刀即刻闖入了他的視線,但他并未改變主意。 rou鋪鋪主雖然長相兇悍,見素和熙態度堅決,倒也不為難,讓出了路來,由著素和熙離開了。 裴玉質松了口氣,安心地趴于素和熙心口。 素和熙到了自己日常支攤子的角落,先是將裴玉質放于地面上,才將攤子支了起來。 不遠處,植著一排柳樹,擋住了些許日光,于素和熙周身印下了一片斑駁的光圈。 素和熙感知著溫熱,將自己的右足往攤子里頭縮了縮,以防被行人瞧出端倪來。 其實這么做無濟于事,自打被父親趕出家門后,他便在此處支攤子,大多人皆已知曉他右足微跛,他還曾聽見有人在背后喚他跛足書生,跛足的殘廢,殘廢窮書生 他可憐的自尊心早已碎得七零八落,可他仍是苦苦維持著不多的自尊心。 裴玉質覺察到素和熙的低落,攀著素和熙的右足,低聲道:素和公子,你并未做錯什么,為何不大大方方地示人? 這談何容易? 區區一修煉出了人形的妖怪根本無法理解自己的心情。 素和熙明白自己不該遷怒這兔妖,平復了情緒后,才坦白地道:我做不到。 對不住。裴玉質這才意識到自己又失言了,自己的態度太過高高在上了。 少說少錯,他不再出聲,跳到了素和熙手背上,盡職地為其暖手。 他被日光曬著,皮毛舒展,少時,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素和熙面薄,從來不吆喝,左手捧著白兔,右手翻著已泛黃的《呂氏春秋》。 兩年唬被趕出家門之時,繼母不允許他帶走家中的任何一冊藏書,而今,他河械牟厥榻允譴郵樗諒蚶吹木墑欏 裴玉質舒服得打起了盹來,側過身去,露出了柔軟的毛肚子,一雙毛蛔υ蟣Ы裊慫睪臀醯奈倉浮 素和熙放下《呂氏春秋》,摩挲著白兔的毛耳朵,這毛耳朵抖了抖,接著,他被白兔舔了一下指尖。 他忍不住想:倘若這白兔僅僅是白兔,而非意圖勾引我的兔妖該有多好?倘若這白兔僅僅是白兔,我便可與其相依為命,然而,面對一意圖勾引我的兔妖,我不得不警惕些。 未多久,日光不見蹤影,刮起了風來。 見白兔縮了縮小小的身體,他生怕凍著白兔,遂將其放進了自己的衣襟內。 裴玉質正好眠著,陡然被一下又一下地拍打著,還以為出了什么事,猛地驚醒,卻發現拍打他的乃是素和熙的心臟。 他慌忙從素和熙的衣襟內探出首來,環顧四周,見無人注意,才向素和熙申明道:我不是故意輕薄素和公子的,我是睡糊涂了,不小心爬到素和公子衣襟內的。 素和熙淡淡地道:那你為何不爬出來? 裴玉質戀戀不舍地用自己粉嫩嫩的鼻尖蹭了蹭素和熙的心口,方要從素和熙衣襟內爬出來,卻被素和熙點了下毛腦袋,又聞得素和熙道:切莫出來,外頭冷,是我將你放入衣襟內的。 素和公子欺負我。裴玉質啃了一口素和熙的指尖,素和公子適才還道我不值一個豬肘子。 因為我不想把你買給那rou鋪鋪主才會那么說,你切勿往心里去。素和熙笑了笑,你較我有價值多了,值好多個豬肘子,而我連一個豬肘子都不值。 跛足之唬他以為自己能金榜題名,一日看盡長安花。 跛足之初,他不敢面對這一現實,日日告訴自己這右足定能好起來。 時日一長,現實依舊是現實,毫無變化,容不得他不面對。 后來,他想自己便如同螻蟻般過一生吧。 一個豬肘子能讓窮人奢侈一回,而他的存在有何價值? 并沒有任何價值。 素和熙固然在笑,可裴玉質卻覺得素和熙在哭。 裴玉質清楚素和熙說的是心里話,不摻雜一分虛假,霎時間心若刀絞。 全數是他的過錯,早知素和熙會被他害得遭到肢解,他便該讓素和熙不要管他,隨他自生自滅,或是他可毀去自己的容貌,免于被渣滓覬覦。 與素和熙相較,容貌算不得什么。 且他當時一心修仙,修仙與容貌無關,并非生得好一些,便能輕輕松松地渡劫。 若是素和熙并未遭到肢解,便不會變成眼前這副模樣,依舊是受到師尊重用,受到師兄弟愛戴的修仙名門問情宗的師兄。 若是素和熙并未遭到肢解,在上個世界便不會求死。 他委實害人不淺。 不若一回到原本的世界,他便自毀容貌吧? 他下定了決心,繼而囂張地咬住了素和熙的虎口:素和公子再這樣貶低自己,我便將這塊rou咬下來。 仔細想想為裴玉質所食似乎并無不可,至少能讓裴玉質飽食一餐。 故而,素和熙對裴玉質道:你想吃就吃吧。 裴玉質趕緊將素和熙的虎口吐了出來,解釋道:我不想吃素和公子,我只想讓素和公子振作些。 素和熙歉然地道:對不住,我是個沒用的凡人,恐怕振作不了了。 裴玉質鼓勵道:我會一直陪著素和公子的,素和公子定要振作起來。 素和熙溫言道:我今年二十又四,勉強算是年輕力壯,你才會想與我云雨,待我四十又二,我若想與你云雨,你怕是逃都來不及。玉質,我勸你還是趁早另覓良人吧,莫要在我身上浪費光陰。 裴玉質望住了素和熙,坦率地道:待素和公子四十又二,我仍是想與素和公子云雨,才不會逃跑,莫要說是四十又二了,即使素和公子八十又二,我亦想與素和公子云雨。 就年齡而言,裴玉質遠遠長于自己,但裴玉質乃是一兔妖,再過千百年,都會是如今的容貌。 八十又二的自己與裴玉質云雨便是一枝梨花壓海棠。 我必定活不到八十又二,縱然我能活到八十又二,我倘使與你云雨,不是糟蹋了你么?素和熙抬指揉著裴玉質的毛下頜,玉質,勿要執著于我。 糟蹋素和熙總是將與自己的云雨定義為糟蹋。 我便要執著于你。裴玉質用小舌頭舔著素和熙的手背道,我心悅于素和公子,無論素和公子是春秋鼎盛,亦或是行將就木都算不得糟蹋。 子熙,我心悅于你。 我肚子里還懷了你的骨rou。 素和熙憐惜地道:玉質,望你能早日撥開迷霧,重見天日。 素和公子才不是迷霧。裴玉質眼尖地覺察到有一人正往自己這邊看,遂不再言語,佯作自己只是一尋常的白兔。 作者有話要說: 襜衣:圍裙 第43章 一更跛足書生(七) 片刻后, 那人到了素和熙的攤子前,道:勞煩先生為我寫一封家書予阿娘。 卻原來,并非自己被注意到了, 而是有生意上門了。 這乃是今日的第一單生意。 裴玉質將一雙毛前爪從素和熙衣襟處伸了出來, 興奮地搓著爪爪。 素和熙請客人在攤子前的小板凳上坐下,又客氣地道:請問客人要寫些什么? 客人喜笑顏開地道:告訴阿娘, 我娘子昨日生下了一女娃娃,白白胖胖, 很是可愛。 素和熙頷首, 斟酌半晌, 寫道:妻已生產,母女平安,娘親勿念。 客人初為人父, 控制不住自己,絮絮叨叨地道:昨日,娘子羊水破了, 嚇得我趕緊去請產婆,我在產房外頭, 聽著娘子痛苦地呻/吟,害怕娘子有個三長兩短, 幸好五個時辰后, 娘子生下了女兒。阿娘當時生我, 必定也受盡煎熬吧?前陣子, 我想著自己這個做相公的得為娘子做些什么,拜了不少神佛菩薩,多虧他們保佑。 裴玉質聞言,用毛爪子摸了摸自己的毛肚子, 在上個世界,他甚想懷上素和熙的骨rou,素和熙卻道不想讓他受苦,還言生產總歸存在著風險,而今,他已懷上素和熙的骨rou了。 他亦知曉生產存在著風險,但聽這客人講來,更有實感。 這客人的娘子耗費了足足五個時辰,才產下女兒,那么他呢?他得耗費多少個時辰,方能產下自己與素和熙的孩子? 他畢竟并非女子,懷孕、生產定然更為艱辛。 他是否會難產? 不管如何,他定要平安無事地將孩子產下。 他正胡思亂想著,見素和熙將適才所寫好的家書撕了,重新寫道:妻已生產,母女平安,兒為人父后,方知娘親之不易,娘親保重,甚念。 素和熙問了客人的姓名,添于信末,又將自己所寫念于客人聽。 客人聽罷,算了算日子,才道:告訴娘親,至多半載,我便會帶女兒去見她。 素和熙如客人所言,重寫了,再度念于客人聽。 客人滿意地問道:幾文錢? 素和熙答道:五文。 客人爽快地從錢袋子中取出五枚銅板遞予素和熙,素和熙雙手接過,后又將書信吹干,疊好,遞予客人。 待客人走后,素和熙摩挲著白兔的毛耳朵道:晚膳吃素包子可好?你若是不愿食素,亦可吃rou包子。 一文錢可得兩只素包子,或者一只rou包子。 裴玉質辟谷已久,對于素包子與rou包子皆無興致,遂低聲道:我想吃素和公子做的吃食。 素和熙奇道:我的手藝完全比不上店家,你為何想吃我做的吃食? 因為我心悅于素和公子。為了彌補上個世界的遺憾,一有機會,裴玉質便要向素和熙告白。 素和熙仍是不信,置若未聞,問道:我做包子予你吃可好?你想要素餡,亦或是rou餡? 我想要素和公子餡的包子。裴玉質深怕素和熙誤會,趕緊解釋道,我不是想吃素和公子,而是想告訴素和公子,只消是素和公子做的包子,什么餡都可以。 素和熙笑道:那便rou餡、素餡都做吧。 嗯。裴玉質乖巧地頷首。 兩個時辰后,天色漸暗,素和熙將攤子一收,往rou鋪去了。 rou鋪鋪主正準備打烊,見得素和熙,激動地道:書生,你改主意了么? 素和熙搖首道:這白兔不賣,我是來買豬rou的,要半兩純瘦rou。 由于囊中空虛,他自己十天半個月才嘗一點rou味,仔細一回想,他上回吃葷食乃是在一大戶人家辦的流水席上。 rou鋪鋪主失望地切了半兩純瘦rou給素和熙,并用稻草綁了。 素和熙提著小小的一塊豬rou,朝著家走去,經過一片荒地之時,他側首問立于他左肩之上的白兔:要吃草么? 裴玉質坦白地道:我不愛吃草。 你不是白兔么?素和熙失笑,我采摘些薺菜,等會兒做包子吃。 裴玉質從素和熙左肩一躍而下,東張西望著道:薺菜長什么模樣? 素和熙指著薺菜道:喏,這就是薺菜,根生葉叢生,羽狀深裂。 我知曉了。裴玉質仔細地搜尋著薺菜,一看見薺菜便用嘴巴咬著葉子將其連根拔起。 素和熙見白兔叼著薺菜,發問道:你為何不變出人形來?采摘薺菜會方便許多。 裴玉質向素和熙確認道:素和公子當真要我變出人形來? 素和熙見裴玉質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深感內疚,柔聲道:玉質,變出人形來吧,但不可赤/身/裸/體。 裴玉質將嘴巴上叼著的薺菜慎重地交給素和熙,又用毛臉蛋蹭了蹭素和熙的足踝,才一蹦一跳地走遠了。 素和熙眼見雪白的一團毛茸茸一分一分地變小,最后消失于野草間,滿腹悵然,心道:玉質,你若要離開,為何不向我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