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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修真小說 - 我見風雪在線閱讀 - 分卷(152)

分卷(152)

    你的手好涼。

    然而,就在他受不住這處刑一般的煎熬時,林昆倏然攏住了他試圖收回的手。

    他的眼睫低垂著,漆黑蜷長,就像兩柄小扇子,一抖一抖的。注視著李斯年攥緊的拳。

    孩童的聲音柔軟溫和,他往李斯年的手心里吹了一口氣,像一根溫熱的羽毛輕輕拂過,搔得他一癢

    你都生了凍瘡呀。

    林昆注視著那發紅的手,又看到那可怖丑陋的瘡,輕輕地說。

    李斯年都快要無地自容了,對一些真正生活在云端的人生來說,丑陋臟卑的自己竟然會存在于世,本身就是一種冒犯。

    他的手在林昆掌心微微發顫,林昆卻笑了起來,拉著他:

    我房里有凍傷藥,臨行前爹親特地為我帶上的。你來我那兒我給你涂吧。

    臟。

    真是臟。

    在被林昆拉著往前走去的時候,來回徘徊在李斯年心中的,就是這兩個字。

    他看著自己身上混雜著油污、泔水味和泥巴的衣裳,靴子上也破破爛爛,沾著不知道從哪里踩來的稻草和鳥糞。

    他早上為李夫人洗了馬壺,又去校場上陪李斯茂練了刀。在小廚房做完雜物之后,便是倒立在書院外足足數個時辰。

    那味道不用想也知道并不好聞和林昆雪白猞猁大氅、烏發垂髻的精雕細琢起來,幾乎是云泥之別。

    他第一次在心里萌生出自己想要在李府過得好一點這種想法:

    從前總是麻木地生活著,從未想過,到而今,他卻第一次感受到了難堪。

    枕風,枕風!

    背后,是李斯茂不可置信的聲音,他大聲地叫著:喂!不會吧,你真的要帶這個庶子去上藥???他可臟了,你,你下學不去我院子看書啦?

    那每一個字都好像扎在李斯年心里,他無聲地抿緊了唇。

    但是林昆卻仿佛察覺到了他的困窘一般,回過頭來,微微帶著笑問他:

    我叫林昆。你可喚我枕風。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那之后,林昆在書齋聽學的時候,就都會帶著他。

    李斯茂起初不樂意,總是誠心刁難,或是故意把李斯年支開。

    但是林昆每每總是親自再將他找回來,氣得李斯茂大呼大叫都不改變。

    子曰,有教無類。不以類選,不以群分。

    清瘦文秀、已初具來日御史風范的小童認認真真,一字一句說:無論是庶出還是嫡出,都有上學堂讀書的權利。

    臟了。這書齋臟了。

    李斯茂捂著頭,痛苦得只能無能狂怒:我竟然和庶子在同一個書齋讀書,這書齋臟了?。?!

    旁側的其他同窗則捂嘴偷笑,李斯茂一個筆筒砸過去,又是暴喝:

    笑什么笑??!

    李斯年,我要喝城頭的瓊米露

    明珠大道上的竹燒雞,你去給我和林公子買一份過來。

    過幾日我和銀府的四公子踢蹴鞠,你來給我當馬夫。

    但,雖然容許李斯年和他們一起上書齋了,李斯茂還是見縫插針、無時無刻地支使著他。

    有時候林昆見他將李斯年支使得分身無術,李斯年卻也少言沉默,仿佛毫無怨言。

    沒有關系。我習慣了。

    每回被問起,他也總是這樣回答著林昆。

    林昆望著李斯年出神,過了許久,李斯年被他盯得不自在了,問他在想什么。林昆才回答:

    為什么有這樣大的惡意呢?人與人,為什么總是要互相攻訐、互相傷害。

    李斯年啞然,卻見林昆又已經收回了目光。漆黑蜷長的眼睫垂落著,望著白潔無暇的宣紙出神。

    仿佛在思慮著有什么方法能永遠驅除這些惡與人之陰暗。

    那一刻,李斯年忽然想起來這是星野之都名盛至斯的神童林家幼子,他看起來脆弱年幼,卻其實早已有超脫于年齡的煩惱和憂郁。

    你在這里。

    過了幾日,一天夜里,李斯年坐在橋頭發呆的時候,卻突然聽到一聲脆嫩嫩的聲響。

    一襲穿著士子衣的小少年朝他走過來,月涼如水,橋下粼粼的水紋蕩漾著,倒映出一個皎白冰冷的月亮。

    李斯年手撐在膝蓋上,另一只腿伸到了隔欄外,搖搖晃晃地左右蕩著。

    聞言,他動作一怔。

    你有四日沒有去學堂了。

    走到了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的時候,林昆說。

    李斯年微微垂下眼不知是不是心虛。

    我腦子笨,學不會你們的課本。

    他低低地輕聲說。

    你騙我。

    林昆卻嚴詞厲色地拆穿他:你有不會的,大可以來問我。我同你說過了更何況,我之前看過你隨堂詩文,分明作得很不錯。

    李斯年低著頭,沉默地并不回答。

    他總是很寡言少語的,林昆看著他

    襯著這孔雀藍的夜幕,垂首默然的少年就像是一方景臺的剪影。

    樸厚,簡單,又充滿力量感。

    兩廂沉默間,李斯年在悄悄磨自己的手心。

    他有點慶幸,今天自己的衣裳并不是很臟,手上的繭子也剛剪。指縫里的臟東西都清出來了,如果林昆再走近一點看他,他也不會覺得很難堪。

    林昆今天穿了雪銀色的士服,袖子領口配以湖青色的繡紋,束腰散袖。

    非常好看。

    李斯年的余光輕輕瞟了他一下,又不太敢讓林昆發現。

    他覺得自己近來很奇怪,和林昆在一起的時候,他會有意識地不愿意自己太臟,起碼衣衫不能有味道。有時候人群之中,他站在默默無聞的地方,卻也會禁不住地朝那云端之上、眾星捧月的小公子看過去。

    他不知道這代表什么,但是有時候,李斯年會很難過。

    就像你看著這水中的花影,云后的月亮,它們都很美。

    但是它們都不屬于你。

    你說話呀。

    林昆見李斯年始終默默不言,不由耐不住性子走近了一步。

    我給你看樣東西。

    然而,倏然間,李斯年開口了,卻說出一句毫無關聯的話。

    他從腰間摸出一只有大拇指那么大的明珠,放在林昆眼前,攤開手心

    那并不是很特別的明珠,對林昆而言,他在家中見過比這大數倍,甚至有一個拳頭那么大的明珠也是見過的。

    但是李斯年不吭聲,隨即又一晃。只見月色之下,那顆明珠泛出柔軟的淡光。

    漸漸的,珠子變得透明了,取而代之的是里頭有一個彎彎的核。

    林昆不由屏住呼吸,湊近了眨大眼去看原來那里頭藏著一勾彎彎的明月,所有的柔光,都是從這明月一般的核里散發出來的。

    這是明月心。

    李斯年道:放在夜里的時候,就會泛光。寓意一個人,越是在黑暗的境地里,越是顯出其不失本心的高潔?;腥裘髟?。

    送你了。

    送我了?

    林昆一頓,睜大眼。

    嗯。

    李斯年別過臉去:你帶著它如果你喜歡的話。

    我當然喜歡它。

    林昆大大方方的。他不同于旁人忸怩的小作態,只小心翼翼接過來,捧在手心瞧,倏而展顏一笑,朝李斯年說道:謝謝你!

    李斯年喉嚨微微一滾,側過臉去,面頰有些不自在地發燙了。

    他看著林昆好奇打量著明珠的模樣,覺得此前努力的一切,仿佛都值了。

    林昆當然不知道他一個府中小小的庶子,能得來如此的珍寶是費了多大的努力。

    如此明月心,恐怕是連李斯茂想要都不一定弄得到手的珍寶。

    但他為林昆搶來了。

    你送我這樣漂亮的明珠,那我也送你一樣東西。

    林昆把珍寶收好,又笑著歪頭,同李斯年道。他說著又要去拉李斯年的手:你來我院里隨便挑吧我也并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好。

    但是,就在林昆去拉他的時候,李斯年竟然如同不能保持平衡一般直接從欄桿上摔倒了

    跌在地上,重重悶哼一聲,方才垂在欄桿下的右腿不自然地扭曲著。

    林昆也被他連累得跌倒,但是極快爬起,看著地上仿若動彈不得的李斯年驚了一瞬。

    你

    方才在暗處看不清,此刻林昆才發現李斯年的薄衫下扎著潦草的繃帶,脖頸和臉頰上也留有青青紫紫的瘀痕,整個人就仿佛被來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拳打腳踢了一頓一樣。

    你怎么了。

    林昆瞬時嚇呆了,爬起來就要看李斯年的傷勢??衫钏鼓陝e開臉,又并不讓他看:沒事。

    怎么會沒事?

    林昆執拗地拉著少年的手,要看他淤青的眼角:誰干的???

    李斯年在艱難地躲避著:沒有關系,很快就好了。你你不要看。很丑。

    是不是李斯茂?

    然而林昆的火氣已經上來了,他騰得一聲站起來,說著就要去找李斯茂算賬:走,我帶你去找李伯父。

    李伯父,李長堯?

    在心中李斯年都快要笑了:他這個父親,早已經把他當做路邊的野狗,不要也罷。倘若對他還有一分的袒護,又怎么會讓后來迎娶的貴族仕女將他趕出別院都無動于衷?

    沒有關系。

    李斯年再一次低低呢喃著:我很快就會恢復的。到時候我、我再去找你。

    可是,他根本不了解林昆。

    林昆讀著圣賢書長大,無論是書中所寫也好,還是家族教育也好,賦予他的都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容不下任何不公義存在。

    他當下簡直要被氣死了,手腳都在發顫:李伯父不管那,那我們去找我父親。我父親必然不會縱容他!

    怎么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負人?豈有此理,他簡直不配作為世家子弟??!

    但是,世家子弟其實都是這樣。

    與周圍不同的,恐怕只有你們清白圣賢的林家而已。

    李斯年不忍告訴一個心懷理想的孩子這樣殘忍的真相,只是默然不語。

    其實,他們也沒有錯。

    過了許久,他低聲開口:因為我搶了他們的蹴鞠魁首。

    ?

    林昆擰著眉頭。

    玩蹴鞠,他們本想討好銀家四子的。銀止行。

    李斯年緩慢說道:所以,才特地選了他十分擅長的蹴鞠,又備下難得的珍品明月心??墒?,簡陋衣衫的少年笑了一下:他們沒有想到,我比銀四公子更擅蹴鞠。

    李斯年轉目看著林昆,說道:你不要去找銀四公子的麻煩,他并非狹隘小氣之人。是這些討好他不成的其他世家子弟,才在散去后想找我將明月心索回的。

    那也不成!

    林昆高聲道:既然是比賽,又設了彩頭,自然誰贏了就算誰的,怎么還有索回的道理?

    李斯年淡淡地望著他笑。

    王八蛋,混賬東西宵小豎子!

    林昆一張盡吐出錦繡詩文的嘴里開始往外蹦辱罵之話,李斯年相當驚異地看著他,似乎沒想到這樣精雕玉琢、恍若小神仙一樣小孩會罵人。

    怎么?

    林昆蹙眉看著他:我罵的不對么?你不去書齋讀書了,是不是也是因為受了傷,行動不得?

    李斯年默然,許久后,低低地說出一聲嗯。

    需讓他們付出代價!

    林昆說道:你還記得是哪些人么?

    李斯年搖搖頭,一雙漆黑默然的眼睛看著林昆,說道:林公子,你不必為我費心。

    我并非與你一樣,是受不得委屈的千金貴人。即便遇到如此之事,我也并非有多么生氣。我我早已習慣了。倘若你因為我耗費心力,占用時間,才是叫我難受萬分的事情。

    說著,他慢慢地低下眼。

    林昆長這么大,從未聽過如此不平的事。

    他仿佛觸及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讓他非常討厭又厭惡,氣得都快要吐血了,但又無能為力。

    他死死地攥著李斯年送給他的那顆明月心,想,無論如何不能就這樣算了。

    可無論如何不能就這樣算了??!

    第163章 三更合一

    明月心 03

    那之后的時光里,林昆常常與李斯年提起自己家的事情。

    他與他講他們家足足有三層閣樓那么高的書架;講夏日滿船清夢壓星河的游船;講父親書堂外那個臺階下的蛐蛐兒

    就連林家家主寄來信,林昆都會找著李斯年坐到身邊,一起讀。

    你在這里待得不痛快,要不要換一個地方去?

    有一回,臨睡前的朦朦朧朧里,林昆也問他。語:木一希:木。

    李斯年那時并不明白林昆打著什么主意,只覺春暮芳盡,天上星子滿空,耳邊的草叢里蟲鳴窸窣。身邊躺著一個穿著士子服的小少年。

    倘若這樣的時光,能夠永遠永遠繼續下去,就好了。

    唔。

    他昏昏沉沉地應著:換一個地方可又有哪里,能愿意容下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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