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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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無人的小院,桌上靜燃的燭光略微地一閃。 鎮國公走出廂房,屋內再次沉寂了下去。名動中陸的亂世之槍,就這樣被封存,直到再一次輪到它登上歷史舞臺之際。 銀止川銀止川。 荒廟內,西淮還在輕輕地拍打著銀止川身體,眼睛里有明顯的焦急。 銀止川皺眉,無意識呻吟了一聲,緩慢睜開眼。 他怔怔看了西淮半晌,似乎在想自己在哪兒,還沒有區分出現實和夢境的區別。 然而待他緩過神來了,西淮還未來得及松下一口氣,就聽銀止川說道: 我知道濯銀之槍在哪里了。 找到濯銀之槍,是西淮留在銀止川身邊的最后一個任務。 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銀止川會這樣突兀地,沒有絲毫芥蒂地就告訴他。 父親說等我知道為什么提起槍了,才配擁有它,原來是這個意思。 銀止川怔怔說,他看著自己的手指,而后目光慢慢轉到西淮身上,失神說:提槍,永遠都是為了守護啊 然而西淮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只見銀止川看著自己,沒由來地突然笑了起來。 他手指抬起,摸索過西淮的臉頰,低聲極輕說: 父親,我也找到我愿意拿性命去守護的東西了。 可是鎮國公大概嶼汐團隊獨家整理。至死也沒有想到,當最令他擔憂的銀止川終于參悟提槍意義的時候,那個人令他覺得值得守護的人,也是將讓銀止川對這個世界徹底絕望人。 他帶來了銀止川的命劫。 這無論如何都無法避免的既定宿命與悲劇,就好像神安排的一場悖論。 古廟地荒,除了頹墻和破敗金身之外,沒有什么再好看的了。 回去的路上,銀止川一直看著西淮輕笑,西淮不想搭理他,他也拉著西淮親昵喃語。 這命牌與小偶同匣了呢,就是定了來世之約了。 銀止川說道,來世我托生成賣油翁,殺豬郎。你也都得跟我。 西淮瞥他一眼,說道:那我也許很丑呢? 他們倆正在一條河邊,西淮踩著一只渡水河石,一面說: 若來世,我不識詩書,刁橫古怪,樣貌還奇丑。你也需和我在一處??茨阍趺崔k。 你現在就也很刁橫古怪呀。 銀止川笑著,晃蕩著西淮的手:總也不告訴我你在想什么,好像隨時準備把我推得遠遠的。要我抓很緊,抓很緊,你才不會逃走。 他這么說著,等西淮橫他一眼,他又嘻嘻哈哈去撓西淮的脖子跟,要逗得他笑出來。 然而,西淮正站在河中央。 銀止川這么鬧他,他幾乎快要站不穩。 長久被水流磨洗的石塊光滑極了,稍有不慎,西淮腳底就不自主一滑,驚聲朝后倒去。 銀止川登時去接他,卻也連帶著被摔進了水里。 他們倆滾在一塊兒翻了兩遭,溪水給拍得四濺,兩人的衣物也全都濕了。 西淮被銀止川護在懷中,天旋地轉中,他感覺自己被銀止川緊緊摟住了。 銀止川自己的身體護住了他的頭和脊背,只有些冰涼的水浸進了西淮衣服里,倒還沒有被什么石子兒硌著。 半晌,二人終于滾到下游,停了下來,西淮在銀止川懷中,微微地喘息著。 他仰面看著銀止川,少年的眼睛很明亮清澈,照在陽光下,幾乎像斂著兩汪清潭。 和這溪水一樣明凈。 我心悅你。 良久,西淮喃喃說。 他看著這個在任何時候都將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的男子,低低地,怔神一般說: 我是心悅你的。銀止川你明白么? 銀止川伸手,從他額上捋開一縷亂發,低啞回:嗯。 未來無論發生什么。 少年卻執著地注視著銀止川的眼睛,眼底有種令人看不透的隱忍和期許:你都要相信這句話,好么? 好。 銀止川自然而然說:你心悅我,我求之不得,又有什么不肯相信? 西淮閉上眼。 不一定的。 如果你知道了一切,就不一定的。 他在心里說。 我不是個很好的人。也許撒了謊騙你。 西淮輕聲說:但是我心悅你,這是真的。你以后一定一定,不要懷疑這一點。好么? 第123章 客青衫 76 回去的路上,西淮心事重重。 銀止川想了辦法來逗他,以為他是因為被自己撓癢癢,摔進了溪流里不高興。故意問西淮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看濯銀之槍。 我已經知道它在何處了。 銀止川道:你想同我一起去看么?那是一柄很長,很漂亮的槍任何人看到了,都會挪不開眼。 而且,據說還是開啟亂世的鑰匙。誰提起它,就是天下眾將之首。中陸也會自此分崩離析 然而銀止川不知道,西淮神不守舍,正是與此槍有關。 一定不要碰它。 聞言,一路上都未怎么說話的白袍人驀然出聲,抬起臉肅然道:在發生什么危急至極的事之前,都不要動它 否則,以上京那邊的耳目,必然會被驚動。 不要告訴任何人 西淮壓低聲道:不要讓這世上第三個人知道此事。更不要告訴別人這支槍的位置。包括我。 銀止川略微一怔,西淮卻嘆了口氣,說道: 七公子,有時候,我也是靠不住的啊 他眼底有說不出的嘲諷色彩,在銀止川分辯出來那代表的含義之前,就已經一閃而過。 銀止川還想追問,但是就在他即將開口之際,有什么細細的爬行物從銀止川余光中一閃而過 小心! 待銀止川再細看時,他瞳孔已經驟然縮小,驚呼脫口而出,不管不顧地猛然抓住西淮,往旁側拉去 但是已經來不及,西淮正為他的事情心事重重之際,根本沒有發現溪流中有一尾碧綠的細蛇蟄伏在他身側。 嘶。 白袍少年極輕地悶哼了一聲,那感覺并不是很疼,只好像被針扎了一下一般。 但隨即腳踝那一片就傳來麻痛,迅速向四肢百骸流轉去,西淮很快站不住了,往旁側軟倒跪去,銀止川立刻攙扶住他。 可是西淮只在他懷中蹙了蹙眉頭,甚至沒有來得及朝銀止川說一句話,就如手指有千斤沉重般,綿綿垂了下去。 他合上眼,一聲不吭地陷入了黑暗。 西淮中毒了。 當晚,鎮國公府燈火徹夜不熄。 人人端著水盆、藥粉,焦急慌亂地走進走出。 銀止川萬萬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他抱著人事不省的西淮回到府邸的時候,雙手都是抖的。 來人來人! 他低喝:快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管家奴仆起初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然而當他們看到西淮那明顯烏青了下去的臉色時,也驚慌了起來。 去叫星野之都最好的大夫 銀止川的聲音帶著輕顫:御醫館也去叫是和之前在星野之都里頭流竄的一樣的蛇,該用什么藥解毒,他們應該知道 銀止川勉力想叫自己維持鎮定,但是那亂不成樣的字句,和顫個不停的手,早已暴露了他的慌亂。 圣上的御令還在。 管家看著銀止川通紅的眼,雖然知曉自己這個時候提這樣的事多么不合時宜,但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提醒道: 叫了大夫,就違抗圣旨了整個星野之都的人也會知道您違背圣旨,與西淮公子出去過 這種時候還管這個??? 銀止川驟然暴喝,怒吼道:不叫大夫,他就死了! 老奴仆被喊得一哆嗦。 他下意識抬眼,悄悄暼過銀止川懷中的人 雖然西淮從前也一直是纖細單薄的,但是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明顯地叫人感受到他已經接近死亡。 他的唇是烏青的,臉色發黑,一只手臂無力地從銀止川懷中滑出來,虛虛地晃在空中。 細長蒼白的手指微微蜷起。 冷冽鋒芒的眸也閉合了起來,一動不動。 西淮西淮。 銀止川輕聲叫著,發著抖以自己的臉頰去蹭他的臉頰:不要睡他說,你醒醒,我們到家了,大夫一會兒就來了 然而西淮根本沒有回應,依然人事不省地昏迷著。 銀止川大步走進房中,將他好好地安置在塌上。 傷口處早已經處理過了,以一條細布條纏住了腳踝上側,好使毒液無法流轉。 細細的針扎一樣的兩處咬傷被劃拉出一道深口子,皮rou翻卷,腐黑的血緩緩地流淌出來。 銀止川小心又小心地將西淮左足浸入鹽水中,兩根手指伸入水面以下,在那傷口周圍輕輕地擠壓著。 我們來做罷 見狀,管家忙道:七公子萬金之軀,這等事 他想說這等事,還是不適宜銀止川親自做好。 畢竟是中毒,誰也不知道會不會通過途徑再過給銀止川。 阿伯。 然而銀止川顫抖著,啞聲說:如果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的。 在等待大夫來的這段時間,尤為地煎熬。 銀止川坐在西淮身邊,反復地替他清洗著傷口。 一絲絲暗沉的血從那兩個狹小的牙孔中溢出來,漂在清水中,再四散開去。 看著就像西淮飛快流逝的生命。 你還沒有同我說那話是什么意思呢 銀止川捧著西淮無知無覺蜷曲著的手,一遍遍低聲喃喃:怎么就會發生這樣的事 然而,此時外界的一切西淮都不知道。 冷四春放出來的毒蛇和他的人一樣,有美麗致幻的效果,被咬后人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香甜軟綿的夢境。 西淮現在的感覺有點像吃過紅丸那時候,渾身軟酥酥的,舒坦得厲害,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必擔憂,像絕望世界之外的永無鄉。 他站在童年時期的廂院里,這個時候父親還沒有被貶官,仍然住在金陵最闊氣富麗的別府里。 好幾個乳母奶媽圍著他,追著小公子喂街市上最時新的糕點。母親溫柔地笑著,一面看他,一面在陽光下刺繡。 風吹檐鈴響,最媚是江南。 逐顏公子看。 見西淮實在不愿吃東西,奶媽們只得掏出一個新奇的玩意兒,在西淮面前晃蕩著,笑說:漂亮吧?您把這飯好好吃完,吳媽帶您玩這個好不好? 那是一盞漂亮的金玉流枝燈,有二十四枝分岔,每一枝,都精致到了極點。 果不其然,西淮的注意力一下子被這流枝燈吸引了過來,他歪著頭,微微張著嘴,嘆為觀止地瞧著這從未見過的尤物。 姿容姣好的丫鬟見他這幅模樣,笑了起來,牽西淮到房里,把窗戶和門上的黑布都松開。 當屋子里完全暗下去之后,她們擦亮火絨,將這裊娜多姿的流枝燈一枝枝點亮。 當全部的枝丫都在西淮面前閃耀起來的時候,小小的少年不自禁看呆了。 這樣華麗精美的燈盞,就好像一個永不會破滅的長夢,夢里霧中看花,一切都那樣美好,令人想要長醉不醒。 西淮澄澈的眼底都被照亮了,落在里頭的,只有璀璨的流光。 逐顏公子將來,會比這流枝燈還要璀璨奪目。 侍候的奶媽見狀,一面趁機將甜膩的糕點喂給他,一面含笑說:您吶,是金陵葉氏的公子,將來必定出相入將,車上翠葆霓旌的。 年幼的西淮懵懵懂懂,聽不懂翠葆霓旌是什么意思,只是茫然地看著乳母,問道: 出相入將是什么意思? 就是任何人都不敢欺辱您,所有人都見您俯首。 乳母道:您會如您的名字一樣,笑逐顏開,一生都喜樂無虞。 西淮在夢里,他直覺不是這樣的,似乎將來還會發生許多事。 但是此刻的夢太過美妙,讓他情不自禁沉浸其中,一點也不想想未來的事情。 他眼前是裊娜閃爍的流枝燈,唇舌嘗得是甜到極致的糖水,那些生死離別和血腥屠戮都遠沒有到來,西淮一點也不想想起來。 他只想永遠沉浸在這夢里。 水一樣柔情的金陵挽留著他,趴在小房間的窗子上就能看到外頭彎彎曲曲的秦淮河。 這里多么安寧,充斥在西淮眼里的,只有街上蒸籠屜子掀開時的白霧,夜里在淮河水上漂浮的河燈。 聽聞北邊的星野之都同樣繁華,有很高的樓房,很富麗的大屋。 但是那些西淮都不想要,他只想和父母姊妹留在這里,誰也不要拋下他先離去,誰也不要鮮血淋漓地在他面前死去。 在這昏迷的夢境之外,有一個人殷殷地叫著他的名字,眼睜睜地看著西淮越睡越沉而焦急到徹夜難眠。 但是西淮根本聽不到。 他趴在他童年的小軒窗上,歪著腦袋,看天空很圓很皎白的月亮。 他身上穿著柔軟錦繡的新衣裳,房外候著伺候他的丫鬟小仆們。他是葉家最金貴備受寵愛的小公子,眾星拱月,父母俱在,所以嬌縱。 他想在這場人生里遇到銀止川。 那大概是和父親一起進王都述職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