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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插班師在線閱讀 - 小雪

小雪

    宋太太和同行的鄰居在樓梯拐角道了聲別,然后拎著菜籃繞過彎,剛要邁開腿繼續上樓梯時,發現自家門正虛掩著,而門口站著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兒。

    水靈的白蘿卜原是挑揀出來做晚飯的。遇上這小孩,一時間也要把前綴謙讓出來給她,徒留燒湯之用了。

    她身材偏瘦。截著一頭清爽且柔順的短發,卻尋不到什么男孩氣,正穿著身水藍色的校服,抬頭細細閱讀本月水氣賬單旁邊亂七八糟的狗皮膏藥小廣告。

    女孩手上各舉著一支插著打結吸管的玻璃瓶豆奶,又不知道在墻上看見了什么可笑的話,銜著淡藍色吸管,嘴巴抿成了淘氣好玩的彎。

    從前薛霽也像這般大時,規規矩矩背著雙肩包、站在腳墊差不多的位置,脆生生朝門內叫喚她一聲“mama,我出門了”的模樣還猶在眼前。歲月無情荏苒、如穿如鑿,把他們一家的生活都變了樣。

    養了十來年的芍藥一年一季尚且能乖順地開出年年模樣差不離的花,生育二十余載的女兒卻不能“猶如此”而“何況是”。

    時間步履不停,薛霽也變得比十來歲時更沉默寡言,大多時候對于女兒的想法,宋太太和丈夫只能靠猜??烊娜肆?,戀愛沒有戀愛的模樣,同小陳兩人聊了什么、做了什么,似乎宋太太只要不開口問,薛霽便永遠不會同其他人一樣藏不住心里那點小喜歡地拿出來分享。

    唯等到人家開著車到樓下來鬧了場盡人皆知的架,宋太太才知道她忙著自己見朋友,讓小陳心里不痛快。

    “你拎不清,怎么悅雯這孩子也不懂事?!笨蛷d窗簾外傳來秉信按動車笛的聲音,像是仍舊在動氣。門衛遙控起欄桿,小區門口的窨井蓋被輪胎碾壓而過悶響兩聲,隨后議論、閑聊乃至電視機的雜音都被夜色吞并了。

    宋太太知道他這是走了,薛霽也一副沒有多的話可說那模樣:

    “媽,我先進來?!?/br>
    “你們兩個都不過腦子。朋友在一處吃晚飯,這不正好帶他熟悉?又明明可以好好講清楚的,偏就要誰也不讓著誰,依我看,你倆真是十世修來的冤家,這輩子總算碰上頭了?!?/br>
    薛霽還是老樣子,規規矩矩在宋太太眼底下放好高跟鞋,好像小時候被她監督著擺好出門練舞歸來的雨靴,然后很脫力地要朝自己的臥室飄去。

    薛先生養的小錦鯉在她路過時嚇得朝另一頭四散,水面在魚缸彩燈的映照下浪花乍起,波光粼粼。魚缸頂上懸著薛先生在書法協會掛了名的老同學半個月前送來的墨寶,照顧閱讀,從左到右:“家和萬事興”。

    “薛霽,今天你是要跟我把啞謎打到底嗎?”宋太太的聲音不大,遠不算轟炸,然而語氣同語意卻可以劃歸了,她的肅然很是憔悴:“為什么好好的話你總不情愿講?”

    “我在樓下看見他……很煩,不想和他解釋?!?/br>
    “那是你從一開始就不用心對待這段感情,”宋太太講,她當然知道癥結所在,一時間不再管這個家由來已久的顧忌道,“我,你爸,兩個五十多的人了。小陳,還有你從前舞劇團那些個同事,上門來看過你好幾回的小高,你不搭理人家的小易,自己好好數數。人人都指望著你能真正走出來,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著你好,可你自己怎么就這樣——不爭氣呢?”

    “事事你都提不起勁。轉業、相親,我和你爸就這樣看你過去多長時間了還是走不出來。我們倆黃土都埋到腰了還能有什么所求?就是你這個樣子,爸媽怎么放心?”

    宋太太頂挫敗地跌坐在沙發上。

    “你告訴媽,你到底想要什么呀,你告訴mama?”

    “媽,我沒什么想的?!?/br>
    母女二人無言相峙半晌,樓梯間的聲控燈猝然熄滅了,薛霽才開口。她既瘦既高,講出話來卻很反差地有一種小孩在雨天趟了滿褲腿泥巴見家長般的慘意。

    “我只想你開心?!?/br>
    薛霽搬出家屬院獨居后,丈夫同她皆比起從前更覺得寂寞。薛先生站在魚缸前給錦鯉喂飼料,水面蕩波,噼里啪啦躍動得直響,他頭也不回地埋怨:

    “韞馨,我大半輩子沒說過幾句你的不是。但人家兩個小年輕吵架,男男女女談戀愛那點事,小打小鬧的也就去了,小陳第二天不是還上門來道歉?你非得不饒她,又是把自己說得聲淚俱下的,還把叁年前的事也擺出來講,樁樁件件怪她不爭氣。你是她mama,怎么拿刀往女兒心口扎?小雪懂事,不跟你當媽的計較,過兩天沒事人一樣了,你又天天跟她問小陳的事兒?,F在倒好,孩子不樂意了,收拾東西走了?!?/br>
    “我不問,你來關心?”宋太太詰問回去,“老薛,你也捫心自問,從她生下來到現在,你又關心過她多少次?”

    薛先生關上魚缸的蓋子。幾天沒有清洗,玻璃已經生出淡淡的一層青苔。

    “韞馨,當爸的很多事看在眼里沒說,不是不在乎?!?/br>
    “你也就凈會說詞兒了薛威平?!彼翁f著,懶得再拌嘴,只上廚房去檢查自己煨在火上的排骨,“我自己心里有數,過兩天還要過去看看她的?!?/br>
    從前薛霽隔段時間便會清潔魚缸。但女兒搬離后這磨人的工作輪空,薛先生和妻子也擠不出心情折騰老胳膊老腿,只好放任荒意生長。

    “小姑娘,你找誰?”宋太太甫一開口問,這女孩便如夢初醒般渾身一激靈,轉過身來朝她說了聲對不起,還以為是擋著她這老人家的路了似的,往墻根縮了兩步。

    “噢,不好意思阿嬤,我在這等人?!?/br>
    她輕聲細語的模樣像從前的薛霽,面目上那點兒幼稚的歉意也像。宋太太越看越喜歡,只不過薛霽一雙眼睛隨自己。不像這女孩,圓溜的又撲棱著閃光,好似一對天生專挑著惹人憐愛的水杏。

    “你是等這家里的人?”

    “嗯?!?/br>
    “我剛好是這家人。是小雪帶你來的?”

    “小雪是……薛霽老師嗎?”

    “我是薛霽的mama。薛霽怎么不讓你進去坐著等?真是越大越沒禮貌,還枉她天天在學校里干誨人子弟的事呢?!弊焐线@樣說,宋太太仍舊在心里暗暗高興,“進來坐吧孩子,沒事的?!?/br>
    “小雪……”

    云舒捏著薛霽進門前交到自己手上的玻璃瓶,恍然聽見個親昵又無可奈何的稱呼,不禁悄悄跟著宋太太念了一遍,一時間心里像有絨絨的羽毛在蹭,差點樂出聲。

    薛霽今早出門時高高瘦瘦的身影近在眼前,她穿了件高領的灰黑色羊絨毛衣,微曲的頭發披散在肩膀,檢查家里大小電器全部關好的模樣不茍言笑,堪堪就是一片雪原,哪里只到“小雪”的地步。

    而就在兩分鐘前,薛霽進門時也說了同樣的話。

    還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但云舒彼時想,她不過是進去取幾件衣服,用不了多長時間——

    那晚她們聊了很久的天,薛霽答應云舒周五放學以后陪她上“一個地方”去,云舒當時已聽薛霽講完在上海彩排受傷又從上?;貋韽徒∧嵌螘r間的事。

    她詳略相宜,回憶外灘觀光時細一些,咚一聲砸到舞臺上滿臉血的事就遣一句“摔了”以帶過。

    然而云舒眼神閃爍,一雙手臂撐在絨毯上,腦袋就要往薛霽低垂著看手指輕輕撥弄絨毛的臉湊過去,她的神情且誠且真,濕潤的發尾叁兩地黏在額頭,像個未經世事的小野人:“肯定很痛……”

    所以簡單的帶過為薛霽所不忍了,她捋起云舒額際的碎頭發,同此前小時候在宋太太面前撒謊一樣,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笑道:“沒有,一點都不痛的?!?/br>
    “我那時候直接暈過去了?!毖V說,然后她拇指的指腹在云舒額際滑過一小片凹凸不平的地區。

    薛霽眨了眨眼,頭向下埋了一些,手指重新摩挲在她的疤痕上:“這是怎么弄的?”

    云舒自然不覺得疼,卻也不覺得癢。她只覺得燙。從那個煙灰缸砸出的破口到顴骨,再到她的下頜,她的脖頸,她的如月輪般美好的耳輪,她的耳垂,她的眼、鼻。

    “……在家里,被打的?!?/br>
    她訥訥地講,和盤托出破相背后的事實,然后看著薛霽的表情。

    云舒在疾馳而來將自己擊中的下一秒倏然自覺承受不能,因為知道薛霽就要像哄真正的小孩一樣替她吹一吹。

    所以她搶在薛霽的嘴唇更加靠近之前,如蒙傷灼般垂下頭與她相錯開,抬起原撐在絨毯上的右手遮住那塊煞風景的傷痕,掌心有汗水黏著被攥緊的指間帶落的絨毛。

    就這樣,云舒撒下一個與薛霽一模一樣的謊,手背下無從看清的表情卻和難能講出真話時的樣子差不離:

    “不痛?!?/br>
    薛霽忽然答應她的邀約時,云舒兩邊眼皮都已經腫腫地撐在一起打架,故而聽得并不十分清楚。被放在床上蓋好被子,她迷迷糊糊地對著門口一棵要關燈的身影問:“真的去?”

    直到聽見薛霽甘洌平和的“去”,云舒才放心自己被一擁而上的瞌睡蟲轟然撲倒,全然沒來得及考慮周五如何跟mama介紹這“特邀嘉賓”。

    今早姨媽來簡訊說自己帶著小旭這兩天暫時不會回來,所以云舒只得繼續借宿在薛霽的住處。

    一來是沒有鑰匙,二來她們一時不能確定姨父的狀態,故而云舒回姨媽家收拾些衣服以方便換洗的危險想法也被薛霽打消了。

    眼看明天就要到星期六,薛霽抹不開時間,所以今晚回公寓前就帶她上家里來取一些更適合云舒這樣高中生穿的衣服。

    用薛霽的話講,都是宋太太精心挑揀后保藏來壓箱底的。出了醫院,云舒兩只手忙不迭地倒騰一枚圓碌碌的糖炒板栗果,一面吹氣一面問:“不會是特別復古的吧?”旋即抬頭,卻看見薛霽只是為自己越熟越展露的嘴利半苦地笑一笑:“我有那樣老?”

    “當然沒有!”云舒終于“咔”地一聲掰碎板栗殼,果rou在她掌心黃得且飽滿且甜美。她原本還想說:其實我見到你那天直以為你不過二十五歲。

    話到嘴邊,最后出口是一句糖炒栗子一樣的:“給你?!?/br>
    到今天為止,她已經一連在水藍色外套里兜兜轉轉換了兩天薛霽的衣服。字母衛衣的衣擺和那晚的體恤一樣垂得浪打浪,兜帽堆在后腦勺,兩條抽繩從胸前搖來晃去,云舒和她并排走路時喜歡把抽繩提起一邊,揪在手里繞圈玩。

    她一面繞圈,一面同薛霽一起穿過醫院門口魚貫而入又魚貫而出各形色的過客,又穿過老家屬院樓下觀象棋有語的老頭和一堆做游戲的小孩兒。

    他們在樹蔭下排成一列玩寫米字。站在隊列前背對的小孩飛快糊弄完了點撇橫豎撇捺,然后“啪”地一聲轉過身來,氣勢要喝斷當陽橋:“不許動!”

    云舒與薛霽誤入這幅頃刻間陷入靜止的油畫,更糟的莫過于云舒遠未料到薛霽在這群六七歲的小孩里頗具人氣,兩人一眨眼便陷入這樣小蘿卜頭、那樣小青菜頭水泄不通的“薛jiejie、薛jiejie”包圍圈中,真是十萬火急。

    最后在醫院門口買來就剝了一枚的糖炒板栗去而她與薛霽安樂,云舒一只手托著空空如也的牛皮紙袋,茫然的表情好像瑪蒂爾達,然后第一次聽見薛霽笑得這樣愉快。

    等待薛霽取東西的過程中,兩手不得自由。

    云舒只好退而求其次,放任肩膀一松,站在門口研讀這面歲數比自己大上不少的墻。后者差不多快擔得起一聲活化石的稱謂。

    經過薛家樓下那一戶人家時,她看見墻面全被翻新了,干凈無痕得好像考試結束時自己的數學試卷卷面。

    而當薛霽領著她轉個身繼續上樓,兩人旋即復回到九十年代。

    夕陽從老式有鏤空雕花的石欄桿空隙很懷舊地透過來,有名姓王侯將相在史書里發光發熱,沒名氣的筒子樓居民與過客就在墻上替自己用鑰匙或廣告小貼紙留下存在過的痕跡,新舊交替、新舊斑駁:

    “備案開鎖、專業下水道疏通、青少年圍棋班”

    ……

    “麻將撲克牌神奇透視眼鏡、愛之角相親全城配對、解決您的難言之隱,根治梅毒的福音”

    ……

    “薛霽是(超級)笨蛋”。

    這下云舒徹底樂了,含著淡藍色的吸管一抽一抽地笑,帶著點她小小的報復心。這全因自己今天上課時替小迪的男友背了一口黑鍋。

    她原本忙著在語文課本的空白處施工,只是順道替他倆作了一回言情小說的中轉站,卻蒙獲一萬分的不幸,一手捏著那本《在最好的時光遇見你》、鬼鬼祟祟朝小迪胳膊肘送的模樣,恰巧鐵證如山地栽倒在薛霽板書完一首《雨霖鈴·寒蟬凄切》后轉過身來準備開講的視線里。

    最后,任憑她在最好的時光遇見了誰,也自然逃不開課外書被沒收的命運。

    然而云舒這次卻沒有被手指或戒尺嫌棄地一指,再自覺攜著課本上笤帚和畚箕旁邊耷拉腦袋去插它們的隊。

    薛霽先是在她桌前一手沒費力氣地抽走了那本關于女主角早戀、陪睡、打胎、被甩,最后男主角反過來追妻火葬場的言情小說。

    及至另一只自由的手要來動云舒攤平的語文課本時,遭遇了她微小的抵抗——大家為此發出竊竊噓聲,然而薛霽半掩在課本后的眼神是平淡依然的,無法挖掘出便于自我發揮的爆點,甚而沒有至少能讓大家看個熱鬧的怒氣。

    “好好做筆記?!?/br>
    檢查片刻,她將課本輕輕放回云舒桌上,好像在放生一尾重歸塘堰的小魚。

    云舒一面遮住書頁上她盯了薛霽大半節課好不容易快畫完的素描小像,一面朝小迪還在不知好歹回頭看熱鬧的男友恨恨地剜了記眼刀。

    太——討厭——了。

    “mama?”

    正所謂說曹cao,曹cao就到。

    “你怎么回事啊,小雪。要回來也不說一聲,還讓人家小女孩干站在外面等?!彼翁巡嘶@放在玄關的柜子上,轉頭招呼云舒道:“快進來吧,孩子。鞋就不用換了?!?/br>
    “我回來拿兩件衣服?!毖V提起手里的書包,也一同放上柜子。

    “衣服?你那邊不夠穿了嗎?”

    宋太太又上下打量一遍女兒今天的穿著,一面伸出手把薛霽身上的羊毛衫在指尖捻了捻,還好不算單薄。

    “噢,不是?!彼卮?,“學生家里出了點狀況,現在暫時住在我那邊。她家里的衣物不方便換取,所以我今天下班就回來拿幾件舊衣服?!?/br>
    云舒關上門,頗拘謹地站在薛霽身側。

    然而還未等她做好準備開始自我介紹,宋太太便拉著她的手上沙發去了:

    “你爸爸有個同學聚會。我原打算今晚做條草魚,魚都腌在廚房了。和番茄一塊兒燒,你小時候不是最愛吃,我就老做?現在你媽我只會這個做法了??墒撬鋈徽f不回家,我一個小老太婆,哪里‘消滅’得干凈。要不你倆就留下,吃過晚飯再走。薛霽啊,你說呢?”……

    云舒剛想抬頭看一看薛霽的表情,只聽見她說“那我去洗下手,切幾個番茄”,然后便轉身去了盥洗室,語氣是頂沒有辦法而柔順的味道,誰料一轉眼自己就手上又被宋太太添了一只既亮既飽滿的臍橙,頗有喜意。

    “菜全涼了?!?/br>
    放下手里的筷子,朱銘泉對眼前魂不守舍的秉顏說。

    他中午從茶廠回來吃飯,很快兩點就要外出同合作商談事,索性衣服也懶得換,仍穿著那件微粉的襯衫,熨貼得沒有一絲褶皺,好像比他小十六歲妻子的皮膚。

    銘泉衣冠楚楚,劍眉星目,頗有十來年前臺灣小言刊物封面上男主人公插畫的味道。他身長肩闊,嘴唇是很有情欲的微豐,同鼻子一樣rou感,這點幾乎可以令他自持是很有男子氣概的。敗氣氛的只有被香煙熏壞的一口牙。

    萬幸,銘泉曾經或現在的戀人全不在乎它們的顏色。

    皆因只要他想,它們隨時可以鍍上一層金衣。

    然而有女人嫌棄他的想法又老又俗氣。銘泉是個徹頭徹尾的女性主義者,所以遂她們的意,放任現狀去了。于是乎女人愈睡愈多,煙也愈抽愈多。同樣是自青少年時代而起的練習,他已駕輕就熟到如同能輕易撕開香煙那道透明的塑封條一般將女伴的衣服抽絲剝繭。

    這是銘泉獨創的“女性主義”,具體到每個容蓄過他一腔春情的女人身上,非常溫柔、非常小情小調,就好比養寵物的人時逢情之所至,便稱自己為“巴吉度主義者”或者“暹羅主義者”。

    雖然外號是老朱,他真看上去卻并不老,至多叁十五六歲。對事業有成的男子而言,這正是頂迷人的時候——財富和社會地位是他魅力的具象。

    他閱覽過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然而離婚、再婚也各驚人地只有一次。對于婚姻,銘泉是慎之又慎的。

    他在茶廠中初遇秉顏,就深深心悅她埋著頭在流水線上一副‘溫良恭儉讓’的模樣。好像煬帝南巡或者弘歷下江南,風流中帶著一點命里注定要選定她的意思。一雙素手晧腕翻飛,銘泉的神思也跟著翻飛,他喜歡小女人。

    “噢,我上廚房去熱一熱?!?/br>
    飯桌中央僅肚皮被動過兩叁筷的清蒸鱸魚淋著一層且薄且細的白蔥絲,香炒花蛤一枚枚累迭在盤中,尺寸大得有豪闊而近于浪費的意味,口味很淡?;⑵で嘟丰剅ou的薄芡油光微泛,還有她面前的一小碟素叁鮮,俱悄聲地在飯廳柔色的燈光下向上飄彌盡了熱氣,讓秉顏咬著筷子尖意識到,自己已經出神太久了。

    “好了,你也別折騰了?!彼£惐伒氖?,將她重新帶回椅子里坐著。女人身前的小半碗米飯一點動過的痕跡也沒有。打上桌起他就開始觀察妻子的一舉一動,果真發現她一口飯也沒吃,單純拈著筷子在發呆罷了。

    吉成與瑞成兩兄弟坐在客廳地板上把早教卡片書撕得噗噗響,一會兒不知怎的又爭搶起同一本小人書,吵吵嚷嚷叫保姆好一頓哄,偃旗息鼓后被雙雙帶上樓去了。

    “秉顏,你是有事瞞著我?!?/br>
    “哪有什么事,”她微笑道,“我只是在擔心毓秀。你還記得她嗎?我們結婚時她還當過伴娘,周五要開刀切zigong肌瘤。我到時候得去看看她?!?/br>
    銘泉不講話,只拿眼神在她單薄的臉上灼。

    “……周六,還得陪著媽吃頓飯?!?/br>
    “這我知道。去年不也是這樣?不論如何都是你的娘家人,于情于理不好推脫的,你是個賢惠女人,怎么也煩惱起這個來了?”

    秉顏捏著筷子的手空對一桌葷素搭配的好菜,無論如何也提不起胃口。猶豫片刻,終歸不能就這樣把他的問題囫圇過去,于是倒像橫遭惡心事似的同丈夫一樣把筷子放下:“媽這次是為了探人家口風?!?/br>
    “誰?”朱銘泉先是一愣神,旋即又轉過彎來,“哦,是你那沒過門的嫂嫂吧?!彼肫鹱约哼@年過叁十而未娶的連襟,從前見面兩人拼酒時,朱銘泉沒少自這個大舅哥那里聽他分享一頭扎進脂粉堆里化身狂蜂逐浪蝶的韻事。

    “探她什么口風?”朱銘泉拈起一條涼拌秋葵遞到妻子碗里,微微一笑:“是不是老人急著要抱孫子,想催促他倆今年就把婚結了?”

    “真要這么平常倒還好?!北伒?,“是哥哥在外地惹了事,媽請客上門一是試探她是不知道,二來是想給她打點關于我哥的預防針。媽跟我說,嫂子從前是在歌劇舞劇團干文藝工作的,現在又當老師,轉來倒去都是心氣高、身子骨傲、張口閉口要自己男人這樣講理、那樣忠貞的生計,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她看我哥喜歡得實在過分,想著以后兩口子不要為結婚前犯的小錯鬧不愉快,所以才想的這一出?!?/br>
    “你媽真這樣說?”

    “嗯呢。昨晚我哄吉成睡下出來,在飯廳里同她打的電話?!北伌蛐难劾锱宸奶@一點,若只是從尋常兩叁句閑聊推斷,文太太應當是歡喜且滿意這準兒媳的。

    可是昨晚講電話時,字字句句,又好像全然只是樂秉信之樂,而憂秉信之憂了。她只可能是真正全然剔除了自己的好惡,才做到這一點,精巧亦務實地為兒子活著。

    “你哥干什么了,犯得上她這樣全副武裝的?!便懭亚宄此厝r的蘿卜絲嚼得嚓嚓作響。

    “同事帶著他去找小姐,兩個人都被拘了?!?/br>
    秉顏臉色一陣青白,仿佛說出這句話時,也在內心叩問著受繼母之邀上門去哄騙那年輕女人跳火坑的自己。

    “五天?!?/br>
    銘泉把蛤蜊殼吐進渣碟時,帶著種自高處俯瞰完了一出鬧劇后發笑的響亮的滑稽。

    “不是你媽去撈人了,就是情節根本不嚴重。我看你們是有點草木皆兵?!?/br>
    “我以為這已經夠……糟心了?!北佌f。

    “糟心?”

    銘泉抬頭向樓上望了望,確認保姆已經將兒童房的門牢牢關上以后,才繼續道:

    “秉顏,你不應該對你哥哥這樣一個要背負社會和家庭兩重壓力的男人橫加苛責。你不知道他是否在女友那里受了挫,不知道他為什么選擇去找外面不干凈的女人作賤自己。男人其實也可以是很脆弱的,在這方面,心智和小男孩差不多?!?/br>
    “他們需要愛,需要理解?!?/br>
    “可他這是嫖娼?!?/br>
    秉顏用一種擎著火柴站在引線旁的語氣講。

    “你只會站在女人的角度考慮問題?!便懭孟裢鲁鲆活w釘子,“不會站在別人的角度思考問題的結果,就是活活讓人窒息?!?/br>
    最后,銘泉批評她說:“你今天真是不近人情?!?/br>
    秉顏是銘泉的第二個妻子,結婚快叁年,他是一貫滿意她為人妻母的方式的,卻頭一次說出這樣的話來。

    銘泉心中那秉顏穿著丑得很統一的工作服站在自己面前十足嫻靜的樣子倏然幻滅了。

    她原是能憑借這份美麗打破工作服原理、引人注目的,但叁年后的今天,在餐桌上,秉顏的面目在青春流逝、從一粒明珠轉為死魚眼珠子的同時,還失去了她曾經最令他傾倒的清純可愛。

    “那從男人的角度講他就是可以原諒的嗎?”

    然后,銘泉在印象里猛然找到一個能解釋妻子如此苛求陳秉信行為的理由。他看穿了秉顏似的笑了一笑,好像在原諒她固步自封的愚蠢和欲蓋彌彰的小心眼:

    “沒事,我知道,你和你哥哥關系一直不好?!?/br>
    銘泉一臉的春風化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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