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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插班師在線閱讀 - 雀籠 zнai.вi

雀籠 zнai.вi

    薛霽將眼神向地板投射。半路上看見母親手指拎著的紅色塑料袋里還彎著一條顯然是農貿市場現殺回來的草魚。另一只尺寸更小的袋子兩只耳朵在大的這頭打了個結,按母親一貫勤儉節約的消費主張來看,裝的是將草魚開膛破腹后沒有留給攤販的黃澄澄的魚蛋。

    “噢,那我先去洗個澡?!?/br>
    薛霽關上浴室的門,調完花灑溫度,便聽到廚房傳來母親將那條滑溜溜的草魚從塑料袋拋進料理臺水池時后者咚的一聲。她轉身面向用作干濕分離的玻璃。

    舊居改造是宋太太這一兩年來引以為傲的小成就,她很愛拉著女兒一起收看電視臺的舊屋改造節目,風雨無阻,甚至老姊妹的邀約也不能。也是在那時候,薛霽覺察宋太太的“藝術細胞”還蠻多的,看來家里千禧氣息濃厚、中西合璧最后不土不洋的裝修風格出自她對丈夫的妥協。據說是宋太太伴嫁,雕著游龍戲鳳的妝奩臺頭上懸著每月都要清一次灰的水晶吊燈,田園風格小碎花桌布罩在供奉財神爺的桌子上。薛霽常常心甘地為mama的點評投贊成票,振奮力不遜于小時候她被老師監督著壓腿壓到淚涕滿面,宋太太在旁邊拍著手鼓勵她的樣子。

    盡管最近因為插進來一個陳秉信而薛霽表現欠佳惹得宋太太不滿意,她也清楚這不過也是mama愛的一種表現。

    她的愛是在涕淚合流吵嚷著再也不要跳舞的女兒面前柔聲的安慰,薛霽小時放學后書桌上的江米糖,念大學時放長假深夜到家后早早在浴室準備好的新睡衣和浴巾,永遠在手肘近處抽屜里一拉開就能找到的衛生棉。

    念小學叁年級時,母親常常在下班后帶薛霽去市體育館游泳。那時候她還沒有從原崗位調離,工作比較清閑,人也年輕,烏黑的頭發盤在腦后,沒有教人看去幾縷灰色的遠憂。她們在場館淋浴間沖洗抹過硫磺皂后滑溜溜的肌膚,宋太太從兩邊腋下扶著她,叮囑她要站穩,輕輕呵止她的尖叫與嬉鬧。她記得深刻,母親忽然拎起收納進毛巾和香皂的小籃子講話,語氣非常淡泊:“過幾天我們不來游泳?!?/br>
    “因為很不干凈?”薛霽囫圇地問。

    “對,很不干凈?!彼翁駠鞯卮?。

    她從那時懵懂知曉了經期這回事,而后又知曉它終將也會成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宋太太看著她的眼神,也像在感慨這種必經:

    “你還是小孩子,但也輕松不了幾年?!?/br>
    母與女是生命奇妙的矛盾和輪回,她的愛是讓女兒的人生并入自己經過的軌跡。

    站在馬賽克地磚上向外看,這間浴室的新裝修風格類似酒店。

    隔水膠條外規整地鋪了一條吸水毯,視角再上移,是倒映在玻璃中的裸體。水溫合適,流在皮膚上釋放出的融融暖意沿著她纖長健美的線條向下墜落。水滴只在她身上短暫地停留片刻,旋即便羞慚得如同那一天秉信著迷的目光般簌簌滑落而去。

    mama在廚房切砍魚段,菜刀聲篤、篤地直響。薛霽的脊柱隨著這暴力的拆卸聲顫抖起來,好像肌rou在承擔記憶中各式樣的拉扯挫傷,再成為一截一截,擺盤美觀工整的樣子。她感到莫名的緊張,不知道該以何種態度面對這一餐的來客。

    可惜的是不能磨蹭太長時間。不等宋太太來敲門,薛霽便自覺地提起花灑,把水柱噴灑在面前的玻璃上,徹底模糊掉人影好打消已然無用的顧慮。

    薛霽把自己修葺一新。

    他們兩家六個人,在圓形的餐桌旁合圍成叫薛霽喘不上氣的陣勢。她同秉信被簇擁著,他在她旁邊施以微笑,她在飯桌上神游天外。直到秉信的骨節分明的手指用筷子把一塊魚rou擠起來,鋪到她的碗里,一邊附和著父親粗淺的飯局政見,嚴絲合縫到沒有她進去插嘴的必要也激不起她的興致。他們從辦公室政治聊到美國總統再到臺灣局勢,爸爸說群里上有專家發視頻解析局勢如何如何、X海又在軍演,不出X年肯定會直接拿下的。

    秉信彎著眼睛說這是功在子孫萬代的大事,又說他家里的姑母就住在屏東,往年得閑就會邀請親戚赴對岸去旅行。家族老小都喜歡逛廟會,雖然不是媽祖娘娘的信徒,但叁年一次燒王船的祭祀煞是壯觀,沒有錯過的理由。他拿出手機分享照片,眾人好像擊鼓傳花,繞了一大圈。

    宋太太把畫面里的青年遞到女兒手里,薛霽放下筷子,一雙手捧著看,柔順的黑發卡在耳后,這模樣真的很依人,尤其是她眼角下點著一枚碎鉆大小的淚痣,像是印證上帝造人時屈服于自己健忘癥的謙遜美德,特意為她點綴的記號,以便今后穿越世界茫茫多各異的面孔還能一眼將她找到,指引她朝命中注定的所愛奔赴。

    秉信和照片里一樣露出愉快的神氣:“喜歡嗎?”

    然而他并不知曉她柔軟黑發下的思緒這才從天外逡巡而返:“謝謝?!?/br>
    薛霽歸還手機,垂著肩膀坐在他身旁,乖巧而無聊,像工藝品店貨架上坐著價簽的琉璃娃娃。宋太太向她送一個不言自明的眼色,她徐徐從座椅里站起來,沿圈替兩邊的客人斟酒。他們用的是薛先生收藏的不到成人拇指高的小玻璃杯,白酒度數高,除淺嘗輒止之外太容易喝醉失態。薛霽自心底鄙薄父親的“醉酒培養感情”論,因為她站在秉信旁邊時,他開始用眼神刮蹭她沐浴后還有香波余味的手臂,她的手指,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

    但是當她拋下拇指酒杯里未散盡的酒花,倏然側目望著他,想要用這種近乎刺過去的方式予以抗拒時,他已經衣冠楚楚地坐在那兒,只有耳尖還有一滴紅。就算是要抱怨檢舉,也找不到任何他前一刻用眼神教薛霽深感不愉的證據。他的冒犯和他留影于海峽對面媽祖廟門前的笑容一樣,糾結纏繞,有種刺激傷口的濕咸。

    “我當時可想要個女兒的?!蔽奶f,眼睛在笑時瞇起來,但還是向外射著讓薛霽抿住嘴唇不去答話的精明。她是如此不擅長同這樣健談的人糾纏言語,寒暄也好恭維也好,這總讓她由衷感到疲倦,宛如凝視著無休止相互奉承的禮節的黑洞。她和陳秉信一樣用笑容給自己充門面,剩下的事拜托mama去解決。

    好像禮尚往來。

    宋太太對秉信這樣在朝陽產業工作的相親對象給出了十二萬分認可。

    到了晚上,一家叁口吃那頓氣氛沉悶的剩飯時,她才在言語之間透露出對薛霽木訥表現的不滿,薛霽沒能組織出半句話去反駁,她的頭腦在母親話鋒一轉提及秉信時便開始大團大團地分泌空白了——天曉得!坐在一起吃了這樣久的飯,他們講的話,包括寒暄在內卻沒有超過十句。她的手指捏著筷子在碗里從中間夾斷了幾粒飽滿的秈米。中午燒好了卻沒有人動過的魚頭呆呆地壘在最上面,翻白的眼珠從眼眶塌陷下去,與她相凝視,有一種和她一模一樣的無聲的慘相。

    “你要為自己的未來負責,”那只目光深邃的魚頭被母親劫掠而去了,盤中的油花輕輕晃悠在生抽色的湯汁上,蕩漾著一家叁口的緘默,再被打破:“薛霽。你不是在給我和你爸談朋友。你是在找對象?!?/br>
    “你始終要明白,日子是你自己過的?!?/br>
    這話好不合時宜,她在心里想,但未能辯駁出口。

    陳秉信文質又在那天變得很占有欲的臉龐在第一次約會后很快地自她頭腦中消逝了,比值班生擦去黑板上的板書還要徹底。

    事情的后續是,出于這樣那樣的考慮,她同意了秉信從聊天軟件里發來的關于下次約會的提議。同大多數父母眼里到了年紀卻在人生大事上沒有喜人動向的青年男女一樣,通過幾次接連的、雙方父母授意下的約會,他們的戀愛關系就這樣平靜無波地開展下去了:見面,吃飯,聊天,閑逛,然后在小區樓下的路燈旁道別。

    在海洋館里,她與秉信站在湛藍悶熱長廊的來處,秉信因為發現那片展區一時沒有游客而驀地安靜起來。他握著薛霽的手。

    他還是先輕輕地叫她薛小姐。秉信的聲音,此刻好像濡濕的海綿,吸滿了難料分量的憧憬,沉甸甸地墜落在兩人之間、薛霽夾著幾縷碎發的耳畔,發出啪的一聲。

    少頃,她還是嗯了一聲。這回應帶著點未知他目的的疑惑,禮節性的順應,最后放下肩膀時,她的動作讓這個回應變得像一聲嘆息。她側過臉去望著他,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神情放松又充滿誘惑力,讓相距幾十公分的秉信眼中雀躍而起了童稚對甘美的糖餌那般殷切的歡喜。

    “小雪,你美得讓我無話可說?!?/br>
    沒有抗拒,也沒有回應的一個吻。他閉上眼睛,薛霽卻盯著粼粼的熱帶魚從頭頂游曳而過。她艷羨那些無煩憂的魚類,縱使生活在一座透明的以饗看客的牢籠中,只要它足夠難以觸及邊界,未來便有了可期待的敷粉,參考著彼此按部就班的一生,抱著歡快的念頭隨水波游動下去。

    “不會很久的,”他說,抱得非常緊,話也是這樣子緊,“等我回來?!?/br>
    她向后撤了半步,抬手掩著額頭,在安靜為身后忽然竄上來的、掙脫了父母管制的小孩尖聲歡笑著打破時,這樣子看不出到底是感動、害羞還是別的什么,而她的大腦在前半分鐘就速速宕機了。

    “等什么?”

    他們站得更開了。隨團旅行的游客在導游小蜜蜂的帶領下好像成群結隊涌入海底長廊的沙丁魚。被各異方言包裹著發射的驚嘆與笑聲將兩個人之間依靠秉信呼喊她名字而建立的聯系輕易折斷,脆響湮沒在有燈光流溢而過的、攢動的人頭之中。

    在他遠遠看不到的長廊的盡頭,她轉過身去面向墻壁,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與諸多電視劇里上演的甜蜜橋段有所不同,她只感覺它就這樣經歷了未名的所失。

    他重新找到她。他們一起穿越人流到空氣一下子變得清新又充裕的場館出口,陳秉信左右手已經各添了一支流汗的礦泉水。他在薛霽咔咔兩聲擰開瓶蓋時溫柔地長話短說,自己叁月份要離開Z市到兩百多公里外別處地方上班。

    “你可以先告訴我,”薛霽感到短暫的不能挑明的輕松,“直接那樣講,真的很容易讓人一頭霧水?!?/br>
    “你好像……”秉信在組織著自己的措辭,喉結上下滾動,前所未有地覺得她這樣可愛又可惡,有時不解風情就是世上最風情,誰讓她生得這樣美?

    這種話很俗但是好應景,他想:她女人的、風情的美是種罪過,拒人于千里之外寫滿殘忍的眉眼更是一種拉扯,就連嘴唇沾著水珠盈盈地吐出責怪時都是在嬌嗔與惡意地索吻,“缺少羅曼蒂克細胞?!?/br>
    “這是一回事嗎?”薛霽游離在他的啞謎之外,他則在她經歷了初墾的嘴唇上久久停留。

    陳秉信兩年前在父母的幫助下買了一臺車,當有合適的原因來效勞時,他自然而然地取代了薛霽此前那些朋友的位置替她“勞駕”。為此,他還添置了一種味道特別的香薰。沒有開口詢問她是否喜歡,他只是兩只手緊緊握在方向盤上,用眼角的余光很小心地覷探副駕駛上的她,這樣的相處好讓他有一種私藏珍寶的歡欣,他將自己對這個似乎共同語言少得有一點可憐的相親對象的喜歡時時拂拭過她的身畔,并不需要她給太多回應。

    對她,他有了自認前所未有的耐心。

    “以后你去九中教書我也來接你回家?!钡窖V家小區樓下,他把車載音樂的旋鈕向左轉,許冠杰也更小聲地唱:冥冥中都早注定你富或貧,是錯永不對真永是真。

    “我有個大學同學以前在九中教物理,他說那邊的小孩很不服管教。和老師頂嘴,逃課打架談戀愛,什么都有。真不知道伯父怎么替你安排到那里?!?/br>
    車窗外夕陽的斜照在她臉上鍍了一層神女一樣的光輝。他想起藝術鑒賞書上面那些大理石的雕刻,明明是質地堅硬的材料卻能巧琢出飄漾在肌膚上柔軟的輕紗。他不是藝術家,創造不是他的美德,欣賞才應該是。他自認是懂女人的,總心甘贊揚她們的美,但漸漸地這種美德已不足以寬慰他空寂的心。吞吃和霸占雖然是粗鄙的本能,但總歸好過寂寞的美德——他應驗過這條法則,所以現在它是他的真理。

    她好像很累。在空調徐徐送出的氣流中,睫毛隨睡夢的水流顫抖著,快要抖落精靈翅膀的金粉。他聽人家說,睡覺沒有到安穩時期眼珠才會像這樣轉來轉去,所以她應該是半夢半醒著,不知道有沒有聽見。

    他悄聲放下自己前所未有的耐心,結果發生了一點不愉快的小插曲。這插曲也可以看作她在忽然進入快車道的關系的本能畏懼。

    吃到她這種事,該發生的總會發生——秉信稍微責備了自己的心急。

    然而秉信遺漏的是,她單方面背棄了彼此之間無言語的約定。他那樣憤懣地發覺,雖然明面上他們誰也沒有把這件事說出口,這樣形同……不,根本是等同男女朋友式的“勞駕”與“被勞駕”,原本不應該再發生于她和別人之間,但薛霽是這樣隨意輕佻地在電話那頭用叁秒鐘同他講:她不需要他那天過去了。

    至于他人是何種程度的朋友,她自認為的交際是多么正常,她簡直客氣地添油加醋了多少抱歉的客氣的辭令,這些都在爆炸一樣嘈雜的電流聲中速速湮沒了。秉信還是把車停到她家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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