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你之前
和大多數同齡女青年一樣,薛霽有個已經參加工作的、同樣在適婚年齡的男友。 男女之間的感情接觸,于世間總有不少明面上可供參考的良美的標準。歸功于一雙一生守舊而循規蹈矩地實踐了其中良善標準的父母,薛霽在換到這所中學教書以前,就在雙方家長的引薦下與秉信見了一面。她聽話地穿了一件米黃色的真絲襯衫。臨出門前,薛霽卻同母親發生了起微末的口角,最后不過也選擇妥協,系上了領口的扣子。 只是為著翻攪的不甘,她問道,“那我的項鏈呢?” 卻不是真的想保留那條銀亮亮的蛇骨飾品。在這個小瞬間,它更像是她之于母親在孩童身份之外的自我,她明知結果的抗爭。 這抗議在母親那里卻沒得到正面回應。 宋太太看著施淡妝的薛霽,表揚她今天清麗。具體講,很適合去見相親對象,賞心悅目又難叫人有什么非分之想,好像把女兒擺進了高高亮亮的安全的櫥窗。 薛霽放棄了戴項鏈出門。 妥協是自始至終她就應該習慣的事,從小到大便是如此。薛霽是這樣擅長在父母的言語臉色之間小心挑選出適宜的決策,相權著所有寬慰他們的抉擇來為人。 于是她在秉信白凈無須的面頰生澀浮現之前便瞬息地平復了這點委屈。 拿適齡青年相親的說法來講,他們在老家的咖啡廳第一次約會。秉信是個面容非常素凈的頎長的男青年,比她年長叁歲,精挑細選過的、黃金一樣的年齡差,似乎男方大個不過分的幾歲,便能給她提供許多人生上的指導同生活照拂似的。秉信笑時并不局促,不像之前被介紹來的青年那樣不會說漂亮話哄女人開心。諸多尷尬的場景開始回旋,他們唯一一句與夸贊沾邊的話依然能同浪漫相隔十萬八千里。譬如說:“薛小姐,我真沒想到你本人比照片里還要漂亮”。 然后那些她來不及看清楚長相的相親對象迅疾地埋下頭拿發旋對著她,恍若對視的勇氣同這句話一同被自己拋擲了。良久,才后知后覺自己言有所失般清了清嗓子,說些“哦不對,怎么該想不到的呢。呵呵?!敝惛鋱龅脑?。 她注意到秉信前額的發際線有后退的跡象,與大多數在學校走廊、地鐵站與商超擦肩而過的男人別無更多差別。她無法得出結論,這是培養愛情的對象?還是直接跨步,要走進婚姻的人?不知緣何地,腦海中浮現出父親那張平靜至刻板的臉。他下撇的嘴唇和同樣后退已放棄補救的發際線,同母親為某個芝麻小事沖突時吃了嘴笨的虧容忍的模樣,空前強大的虛無感便將她吞沒。她仿佛已經在這幾分鐘內結束了他們之間存在可能的婚姻的速覽。奔涌在血管中被馱運的青春的殘留,行將在二十八歲畫上一個呆板的模式化句號。 天馬行空“開小差”這陣,她沒能繃住,在秉信面前噗嗤一聲笑出來。 她想起半個月前在家里吃聚餐打包回去的rou蟹煲時佐餐的喜劇電影。微波爐嗡嗡嗡地充當臺詞背景音。薛霽戴著兩只厚厚的隔熱手套,站在櫥柜旁,眼睛朝餐桌上的iPad瞥去。開放式廚房暖黃色的燈光映得她感覺自己倒像一只螃蟹了。沉騰在畫面里cao著一口黏糊的東北話對中學時代的暗戀對象道:“給我倆的感情畫上一個,圓滿的,問號!” 她當時與現在同樣笑了。 而如今看來,她連與這種畫滿問號的感情發生交集的機會都沒有,就要被趕進圓滿的結局中。 婚姻令她深感遙遠。自小時起,薛霽就很少參與玩伴之間你婚我嫁的過家家游戲,長大、而后同某一人組建新的家庭,繼而成為某人的父母,這樣早已為哪怕孩童所認定的既定流程,在現實真正進行到這一步時,她未能捕捉到一絲激情的游影。 而愛情,這個詞跳出來的瞬間,薛霽攪動在咖啡杯中的不銹鋼小匙在杯壁碰得叮叮響,像是被按響的電鈴。她卻依然未知門外站著的是愛情、幸福還是Johnny,絲毫提不起期待或能自婚姻中把它耕耘出來的自信。 這實際的問題和她有沒有看過《閃靈》關系不大。 同悅雯掛電話時講起相親的事,她根據那一小時回憶所復述的話語平淡如口述某場戲劇的旁白?!叭缓竽??”她的玩伴在電話那頭斷斷續續問了好幾次,“然后呢?你說什么呢?他是什么反應?”這樣的問題,薛霽想一想倒也還能回答,無非是拖出自己因傷病中斷的舞蹈生涯和在家庭安排下轉為執教的近年經歷來敲碎他們之間的沉默,之后無相視地被慨嘆才華浪費、青春東流。 她太習慣被這樣慨嘆了,盡管最開始那段時間很是抵觸,把書桌、博物架、書柜和照片墻上的光鮮亮麗的自己通通砸了個稀巴爛。但最后她習慣了。 薛霽在聽筒這頭嘆氣,原本不想在并不相熟的人面前提這些,奈何對秉信半晌沒有話可接,只能在一方咖啡桌分隔的天塹兩端目送咖啡一分一秒變涼,薛霽受不了快被社交沉默絞死。 悅雯終止了對她旁白工作的檢閱。 “那你對他有沒有感覺?” “什么感覺?”薛霽一只手捏著手機,另一只手提溜著毛巾擦脖頸周圍練瑜伽后出的汗。她身后的pad還在緩緩流淌出輕柔的音樂,屏幕中扎著馬尾的訓練師面帶微笑,畫外在播放倒計時。 “請跟我一起深呼吸,十,九......” “我擦,你說是什么感覺?” “保持住,七,六,五......” “你問我對他的感覺?我不是說了,看起來是個可靠的人,我媽挺喜歡他。至于我爸,他還沒表態?!?/br> “我哪里是叫你復述印象??!我是問你喜歡不喜歡,有沒有心動的感覺???就像過電的感覺,酥酥的,想看又不敢看那個人的眼睛,簡直快要過呼吸,祈求快點結束,又恨不得某一刻變成永遠......啊,給我自己都說惡心了,好rou麻。不管有沒有成,薛霽你下次必須請我吃飯?!?/br> “......二,一?!?/br> “真的,我不知道,悅雯?!苯洑v了認真思考,薛霽吐出四個樁子般的字,她伸手把頭發向自己的耳輪后面順,她流汗的素顏有種歐楷式的清麗雅意。這個動作重復了兩叁次,好像悅雯這句話在她腦子里左突右沖一樣。她們從小作伴到大,以前經常串門去對方家里寫作業,順便買五毛錢一小袋冰鎮的色素飲料來喝。又或者躺在悅雯家老式陽臺上一張鋪涼席的行軍床上互相打扇子午睡,直到后來悅雯爸工作調動,陶家人搬遷去了省會,她們又考上了不同的大學。 她和悅雯,關系好得仿若雙生子,名字也好像雙生子,卻不像成了家里難念的經那種雙生子,哪里都要比較。她們從不比較,酷暑時節身上的香波味道除外。數著吊蘭葉片入睡的午后,聊完了作業、補習班、學校文藝周匯演和討厭的可愛的同學,悅雯夸她身上很香,她仔細地辨別一番,說下次可以出借宋太太去上海出差的同事帶回的紀念品給悅雯。 “阿姨知道了不會生氣?”悅雯的眼睛好像小狗?!安粫??!毖V篤定的神情總給人強烈安全感,即使講的不是循規蹈矩的事,“我分到小瓶里給你用啦。偷偷地不會有人知道就行?!崩暇用駱峭庥斜获Z養的鴿群噗嚕嚕地飛來又飛去,悅雯的眼睛好像豆莢:“小雪,你真好?!憋L吹吊蘭,小女孩們化在一起。 心動的感覺,這種話聽起來真的非常中學女生夜談會,也很言情刊。這是什么天真爛漫的校園文女主角會掛在嘴邊和閨蜜絮絮叨叨的詞語,用來自證總之無關乎相親故事的心路歷程。 陳秉信的樣子又浮現出來。 他試探的表情,精心熨過的襯衫,雄脫的額頭,白開水般在她眼前流淌到一起。如果說喜歡,不啻是在一干親朋面前作無濟于己的表演。但要說反感,也并沒有。不知道全世界那么多有相同遭遇的男女,在被突擊問起這問題時,會否也是如此? “那你再和他相處一段時間試試唄。聽起來人家還挺有人格魅力的。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的人會單身?!睈傱┞犚婋娫捘穷^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結束了今天訓練的薛霽躺倒在瑜伽墊上,一只手捂著臉。 “反正就算這個不行,阿姨肯定還會再幫你物色下一個的啰?!彼恼Z氣聽起來宛如在談論連鎖超市里馬上要被銷售員補貨的貨架,“我看你是一點不懂急阿姨之所急,按阿姨打著燈籠24小時招婿的效率,除非你不喜歡男的才嫁不出去?!弊詈筮@句話,就是她從嘴里吐出的果核,徑直地拋落到垃圾桶里。 “你是巴不得我明天就嫁出去?” “天地良心,薛霽!”悅雯作不可見捶胸頓足狀,旋即語氣惡心起來,“我最愛你了。我寧愿你找不到合適的就不要找了,也不要聽阿姨那里隨便施壓兩句就稀里糊涂地談戀愛發生關系又稀里糊涂地結婚,清駿有同事就那樣!” ——賴清駿是悅雯的丈夫,她不熟。和悅雯一樣彎眉水眼,微微白胖。 正在插科打諢,宋太太站在臥室外敲門囑咐女兒去廚房幫忙洗待客要用的水果。薛霽有些錯愕地煲完電話粥,開門后不免被母親輕輕數落兩句怠懈邊幅。 “今天中午小陳和他家里人做客。你爸還特別跟單位請過假也要回來吃飯呢?!?/br> 訓練軟件在iPad屏幕上彈出“恭喜”字樣,光是看上去就非常振奮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