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6)
龐紹冷笑。 被碾死的螻蟻,還需要清點數量嗎? 所以你被捉拿,被關在這里這么久,無人鳴冤,無人救援,只有樹倒猢猻散。江隨舟淡聲道。 哦,可能還是有的。江隨舟話鋒一轉。先帝,江舜恒,他不是螻蟻吧?他倒是至死都在等著你回去救他,到死都相信你,是他最能夠依賴的舅父。 龐紹的目光這才終于動了動。 江隨舟靜靜看著他。 即便江舜恒,他都能覺出幾分可憐來,但龐紹,卻是個實打實的混蛋?;斓笆菦]有憐憫心和羞恥心的,唯獨讓他親耳聽見自己是怎么大廈將傾,才能真正讓他趕到悲切。 即便我做了那么多事來離間你二人,他都念著你當日的虛情假意,全心地信任你。江隨舟道。你當日的煊赫權勢,數不盡的金銀財帛,不全仗著他傻么?只是可惜,你多疑到以為他有多聰明,要將他拉下皇位,才讓本王有機可乘。若不是你這般懷疑他,龐大人,誰能將你拉下大司徒的位置呢? 說著,江隨舟站起身來,淡淡道。 死之前仔細想想吧,龐大人。全天下,沒有比江舜恒更好騙的人了,將皇位推出去,將刀架在你脖子上的,不一直都是你自己么? 說完,他轉身走了出去。 其余人魚貫而出,四下都安靜了下來。 龐紹緊盯著面前的虛空。 蠢貨。他語氣輕蔑,冷聲道。 他這話,自然是在罵江舜恒。過去的這么多年里,他在心底和背地里這樣罵過江舜恒很多次,只因為這東西實在太蠢。 但是這回,他眼前浮現出的卻是江舜恒小時候的樣子。 七八歲的小孩兒,胖得像個球兒,瞧上去有點蠢,但小孩子,多少還是有幾分童稚的可愛的。 怯生生的,看向他的眼睛卻亮,說話聽起來就有點窩囊,但總歸不招人煩地問他:舅父,您下次來看我是什么時候? 這樣的小孩,總歸會引得人偶爾記得,塞塊糖給他吃。 當真是蠢。窩囊了一輩子,到了三十多歲,還是個識人不清的蠢貨。 活該受人利用。 龐紹垂下了眼睛,將鼻端微弱的酸意憋了回去。 卻在這時,有腳步聲響了起來。 龐紹看去,卻見是去而復返的霍無咎。 霍無咎在牢房前站定,冷冷地同他對視。 看好了?;魺o咎說。害你的是我,殺你的也是我。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能干什么?只有我,想殺你就殺你。 龐紹皺眉,不知道他說這個干什么。 便見霍無咎對著他冷冷一瞥。 所以,即便你有本事變成鬼,也看清楚了。他說。要索命,別索錯了。 說完,他轉過身去,大步走了。 龐紹片刻之后,才意識他說這話的意思。 原來,霍無咎是在怕他真變成厲鬼去找江隨舟,所以專程來同他說一句? 龐紹只覺得可笑。 他霍無咎征戰沙場那么多年,犯下了那么多殺孽,還信什么鬼神? 當真是變蠢了不少。 龐紹只覺得可笑,但笑著笑著,卻又有些笑不出來了。 他看得見霍無咎對江隨舟那病秧子的謹小慎微,看得出他這么說,不是怕鬼,而是怕鬼去纏江隨舟。 似是感情這東西,才最能蒙蔽人的心智。 無論愛情還是親情,最虛無縹緲的東西,才最有摧枯拉朽的力量。 他又想起江舜恒了。 他想起那時他情急之下,為了調兵,讓江舜恒知道了他與霍玉衍有來往的事。江舜恒半點沒有追究,反倒在將虎符交給他之后,問他說,叔父,無論如何,你都會護著朕的吧? 他自然不會,想必江舜恒,也不一定真的看不出來。 只不過因為,他只仍舊是當年那個,一年到頭見不到父皇、只等著他這個舅父袖中的一兩顆糖的蠢小孩子罷了。 那日霍無咎出了詔獄,又說忘了什么東西,回去了一趟。但他回來的時候什么都沒拿,江隨舟問他去做什么,霍無咎也不說,一副嫌丟人似的模樣。 江隨舟便也沒有再問。 沒幾日,龐紹便死了。 他生前煊赫,死的時候卻無聲無息的。如今南景掌權的是霍無咎,原本龐黨的官員巴結都來不及,自不會再去管舊主的死活了。 江隨舟倒是真的閑了下來。 有齊旻在,大部分事務便可由朝中官員自行處理,江隨舟只需將送到御案上的事務做出決定罷了。他原本一日便只需忙兩三個時辰,但霍無咎還偏要在處理軍務之前,將送到他面前的事全篩選一邊,霍無咎能拿準主意的,便都不讓江隨舟插手。 江隨舟便更清閑了。 不過,他和霍無咎都不知道,自那一日他們二人一同前往詔獄之后,便有一股流言,在軍中甚囂塵上了。 軍中眾人都道,說將軍不知怎的,在宮中養了個小白臉。 有說將軍是因著那小白臉長得實在漂亮,才動了歪心思的;還有說,將軍是因著在靖王府的那段際遇,讓那個靖王給傳染了的。 說什么的都有。 這風飄進了不少將領的耳朵里,其中不乏一些個對霍無咎尤其崇拜的,心里憤懣不平,卻也無從宣泄。 一直到了這日。 軍中一個萬戶,這天有些要緊的軍務要稟告霍將軍,一路進宮,到了御書房。 可進了御書房,卻見御案前坐的不是將軍,而是個陌生男子。 五官精致,眼尾上挑,眼底下綴著一顆紅色的小痣,分明是個男子,卻漂亮得過分。 那萬戶心下一凜。 瞧這模樣不就是傳聞中的那個小白臉嗎! 作者有話要說:萬戶:禍水! 霍無咎:你再罵?? 萬戶:? 霍無咎:我,賢妻! 萬戶:????? 第103章 那萬戶神情一凜,目光也變得如臨大敵了起來。 江隨舟倒是沒覺察。 他聽見外頭來報,只當是哪個朝臣要來見他。他應了一聲,讓人帶那求見的人進來,便頭也不抬地接著看手里的案札。 可是,且聽著腳步聲由遠及近地來了,停在了御案前頭,卻遲遲不聽那人開口。 什么人? 江隨舟皺了皺眉,抬眼看去,便見是個身披鎧甲的將士,瞧著那衣著,應當是個級別不低的將領。 應當是來找霍無咎的。 不過,霍無咎這兩日忙著去抄龐紹留下來的老底,這會兒并不在宮里。江隨舟見那將領站在那兒,神色不虞地盯著他,只當是城外出了什么大事,便開口要問。 可他的話還沒問出口,那將領倒是先開口了。 霍將軍不在,你便有膽子坐在這里么! 那將領神色冰冷,滿臉兇勁兒,生得個子又高,這會兒氣勢洶洶的,還聲若洪鐘,乍一開口,將江隨舟嚇得肩膀一顫。 他坐直了身體,對上了那武將的目光。 江隨舟有些疑惑。 什么?他問道。 便見那武將冷笑起來。 將軍此番,還真是識人不清。他說。你也該明白自己什么身份,仗著將軍寵愛,便越俎代庖,怎么,還想借著這般骯臟的手段爭權奪利嗎? 江隨舟愈發疑惑了。 他挑了挑眉,正要說話,便聽得身后的孟潛山不樂意了,上前一步便不悅地道:你是什么人,敢在這兒撒野!還不來人 江隨舟抬了抬手,擋住了他后頭的話。 他回了回神,隱約意識到這將領誤會了什么。 他而今身份多少有些敏感。他知道,軍中最怕人心不穩,無論朝中鬧成了什么樣,指令到了軍中,也絕不可模棱兩可,定然要有一個確定的、也是唯一的方向。 現在,霍無咎是他們的方向,北梁的霍玉衍又站在霍無咎的對立面,即便是霍無咎,在軍中的地位也不是十足的穩固。 那前朝遺落下的江隨舟,就不便讓他們知道了。 尤其江隨舟如今,手中還握著不少實權。 正因如此,他早便跟霍無咎說過,最好別讓軍中眾人知曉他的存在,需到大局已定之后,再作打算。 而今看來,恐怕面前這位將領是將他當成霍無咎養在身側的小白臉了。 那你說說,我是什么身份?他放下手中的筆,饒有興趣地將胳膊肘在桌上一撐,身體前傾,問道。 他自己覺察不到,他一笑,面上的魅色便會變得極其鮮活。 那將領立馬露出了被羞辱似的神情。 自然是霍將軍的玩物了!他厲聲道。既知道自己的身份,還不快從那位置上滾下來 你讓誰滾下來? 卻在這時,他身后傳來了一道低沉的聲音。 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不悅,單從語氣中,便能聽得一二了。 霍無咎居然這個時候回來了? 江隨舟有些驚奇,抬眼看去,便見那站得挺拔的將領,也匆匆轉過了身。 眼看著霍無咎便陰沉著臉,大步走了進來。 那將領張了張嘴,正要開口,便見自家將軍停在了自己面前,神色冷得能滴出水來。 他知道,這是因為自己斥責將軍的小白臉,讓將軍撞見了。 他倒霉,他認命。 我在問你話?;魺o咎的聲音是從齒關里擠出來的。 霍無咎不高興時,最是嚇人,尤其是當年的江隨舟,動輒都會被他嚇得挪不動腳步。這將領雖說不至如此,但對上那雙陰戾兇狠的眼睛,心下還是怵得打顫。 但是與此同時,卻有一股悲憤,從他的心底里油然而生。 他雖然沒文化,卻知道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故事。從古至今,那些沒出息的男人總會被美色誘惑,卻沒想到,自家將軍,卻也難逃這一關。 悲憤總是會催生出些赤膽忠心的熱血來。 這將領視死如歸地咬緊了牙。 不過是個兔兒爺,將軍即便寵愛他,也不該讓他插手政務軍務!他梗起脖子。即便將軍今日殺了屬下,屬下也沒說錯! 霍無咎的眼睛要迸出火星子來了。 你有膽子再重復一遍?霍無咎咬牙切齒地提起了他的領子。 江隨舟連忙從龍椅上站起來,快步走了過去,在霍無咎的拳頭落下之前,一把拉住了他。 好了。江隨舟低聲道。他也是為了你好,我方才也不過是逗了逗他。 說著,他淡淡一笑,轉頭看向那個抻著脖子等霍無咎揍他的將領,溫聲解釋道:將軍不必介懷。我一介白丁,哪兒認得那御案上的東西?不過翻著解解悶罷了。你們有什么事且商談著,我便先 卻見被他攔住的霍無咎,反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喊誰將軍呢。他不高興地問江隨舟道。 江隨舟一懵。 怎的,喊旁人一句將軍都值得他拈酸吃醋? 不等他開口,便見霍無咎一把甩開了那將領的衣襟,將那人高馬大的武將硬生生擲得連退了好幾步。 教沒教過你,別睜眼說瞎話?霍無咎看向那將領,兇道。 瞧好了,他,靖王,我是他的妾,他是我夫君。 夫君二字擲地有聲,那將領眼都瞪圓了。 便見霍無咎單手一把將江隨舟摟到了懷里。 出嫁從夫,別說這區區龍椅,就是哪天我把天下打下來了,也全是他的,聽見了沒? 那將領一時被驚得恍如在夢里,江隨舟也被霍無咎嚇了一跳。 待那將領退出去,江隨舟連忙將霍無咎拽到了御書房后的寢殿里,匆匆道:你怎么亂說話? 霍無咎余怒未消,往榻上一坐,雙手撐在了膝頭上:怎么亂說話了? 江隨舟有點急:我之前不是囑咐過你?我的身份 我本來也沒想答應,那都是你逼我的。 霍無咎這會兒心里有氣,連帶著對江隨舟說話都硬氣了不少。 江隨舟一時說不出話了。 霍無咎緩了兩口氣,一伸手,將江隨舟拽進了懷里。 行了,沒什么好擔心的。他說。 可是 便見霍無咎轉臉看向他。 沒什么可是。他說。你就說你信不信我? 江隨舟道:自然是信的 便聽霍無咎道:那就放心。你別看我對他們厲害,但一個二個也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倒戈。你既信我,也只管信他們,即便是跟我一塊兒死在這里,也不會轉頭去投到霍玉衍的陣營里。 江隨舟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便見霍無咎從懷里拿出了一封信,交到了江隨舟的手上。 我剛才回來,是為著這個。他說。 江隨舟展開,便見那上頭赫然是昭元帝的字跡。 你叔父回信了?他問道。 霍無咎應了一聲。 江隨舟將那信細細看了下去。 果然,如他所預料的,昭元帝欣然同意了霍無咎的提議,并說那些人不日便會整裝南下,讓霍無咎靜候,又說此后若還有什么要的,只管向他開口。 江隨舟看完信,問霍無咎道:可信嗎? 霍無咎點頭:連著圣旨一起送來的。 江隨舟聞言,沉沉地嘆了口氣。 既有圣旨,便會昭告天下,那些官員便成了欽差,有了這層身份,便算有了你叔父的庇護了。他說。果真,只有霍玉衍生了異心。 霍無咎沉默片刻,狀似不經意地嗤了一聲。 打小就心眼多。他說。盡用在沒用的地方,可笑。 他神色輕蔑,但江隨舟卻知,他并不如表現的這么輕描淡寫。 這么想著,他不由得輕聲問道:那如果,你如今不在南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