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
反正窩在這里也沒有其余的辦法,不如孤注一擲。 他盯著前方涌動的、絢爛的光球,右手輕輕搭上推進檔位,鬼車猶如一道閃電劈進光球,在波瀾起伏的星海上劃出一道暗色光痕。 * 光。 穿過光球之后,映入眼簾的是薄如輕紗的光。 碎冰微粒被天體的引力吸引,拉成緞帶一般輕薄的星環,又像是一道淺淺的河,懸在茫茫無際的太空之中。 鬼車躍出的位置,就在這道星河中央,星環只淺淺沒過它的邊緣。 他這是掙脫出來了? 海夢悠有些發怔,只覺得剛才那些扭曲的光似乎還在,在黑暗中隱隱漫舞。 不遠處,一個暗色艙體斜著劃過星環,輕輕撞上了鬼車邊沿。 海夢悠本是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忽然迅速轉身,以最快的速度抵達太空行走艙門,外出行走套裝從腿部、胳膊、胸腔自下而上,自動扣上他的身體。 裝備好之后,他猛然掀開艙門,寒冷迎面襲來,遠方的恒星光芒迅速刺向他的眼睛,又聚焦至眼前懸停著的彈射倉上。 在鬼車和星環的映襯下,這個艙體顯得渺小而孤獨,孤寂到爬滿冰霜。 海夢悠腰間系著保險繩,從艙門口一躍而下,劃開薄薄的星環,朝著彈射倉奔赴而去。 純黑色手套抹開彈射倉側面厚厚的冰雪,露出小半個鬼車標志。 那一瞬間,海夢悠只覺得呼吸都要凝滯了。 他迅速抹開艙體窺視窗的冰雪,驀然對上一雙熟悉的眼睛。 Hope的眼睛。 * 今天是他躍出分形時空的第十三天。 坐標不明,時間不明,目的地不明。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遇見了Hope,銀河之心戰役時,被他關入彈射倉,遁入茫茫太空的Hope。 他把Hope保存在自己的休息艙旁邊。 海夢悠親手控制溫度,精確到每一分鐘提高多少度。但整體來說,進度并不快,因為外太空近乎零下兩百多度,Hope的彈射倉又漂流了太久太久,不能立刻提高溫度解凍,否則他的金屬元件會發生疲勞,反而會出問題。 第17天的時候,他遇見了廢棄的曙光號。 曾經,他、韓清曙和溫夕截獲過一個曙光號的逃生艙,得知了曙光號全滅的消息。[1] 當他真的走入曙光號時,里面和他想象中的慘劇現場不一樣,里面沒有任何血腥、打斗痕跡,留下的全是厚厚的、不知來源的灰塵。 大到如盧浮宮一樣的曙光號,空無一人。他把曙光號里面來來回回摸了五六遍,除了一個徹底壞掉的家政機器人阿諾,什么都沒發現。 阿諾和冷星上江亦愁的管家長得一模一樣。他已經斷電許久,身上的金屬板早已銹跡斑斑。海夢悠端詳他許久,把他帶回了鬼車。 他花了十幾天時間修復阿諾,并通過阿諾最后記錄的位置和曙光號的漂流軌跡大致確定了現在所處的坐標這里和冷星不遠。 他大致推斷出了冷星的方向,將目標設為冷星。 海夢悠沒有通過分形空間跳躍至冷星,而是帶著Hope的冷凍艙,緩緩向目的地航行。 他想和Hope盡可能地相處長一點。 這時候,Hope的彈射倉已經回溫到零下170度,再有20天,彈射倉的溫度能徹底恢復,他也能重新喚醒Hope。 第47天,冷星已經遙遙相望。 先行一步的探測衛星發回數據,冷星大地被一層細密的硅結晶體覆蓋,但地面上一片荒蕪,沒有一點人跡。 很顯然,他現在所處的時間線,在冷星的四層硅晶體結構建立之前,甚至有可能,和韓清曙最開始的猜測一樣,冷星的確是他和Hope一起親手完成的。 那天晚上,海夢悠在數據庫中建立了一個新的項目,命名為雕星者(staRtuary)。 第52天的時候,彈射倉外的冰層已經薄到能用手撫開,估計再有一兩天,Hope就能徹底蘇醒。 明天應該就能試著開艙了。 海夢悠例行查看完彈射倉的狀態,倒進單人窄床當中,對著空空的黑暗說:晚安,Hope。 他閉上眼睛,整個休息艙的燈光緩緩熄滅。而黑暗的彈射倉內,全忽然亮起一雙瑩藍的眼睛。 * 他夢到了絢彩的星鯨,破開浩瀚的大海,在空中流暢翻身,又沒入大海之中。 一切的一切散去,在實驗臺前的角落里,他看到了小Hope,正誠惶誠恐地看著他,想逗他開心。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Hope在實驗室里送他星鯨的畫面。這應該是個夢。 察覺到異樣后,海夢悠的意識漸漸清醒,周圍的景象緩緩聚焦,視野中出現了一張極其熟悉的臉。 江亦愁肩背光裸,躺在他身側,正安靜地望著他。 第56章 雕星者 死死摟緊了他。 [一更] 江? 海夢悠有些不敢相信,他稍稍支起身子,一寸一寸確認眼前的人。 江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是冷而銳利,極具有攻擊性的長相,但他的長發卻無比柔軟,散散垂墜在臉頰兩側。 他臉上的表情很淡,像是聽到了什么難以理解的問題,片刻之后才輕聲問:什么是江? 海夢悠的眉尖幾不可查地跳了一下。 眼前的人的確是江亦愁沒錯,但江的臉上總是帶著淡淡的憂慮,不像他,看起來樸素而真摯,像一張仍未動筆的畫紙。 他猜測,既然冷星仍處于待開發狀態,那么現在他眼前的人,應當是過去的江亦愁,或者說,他現在的性格,更貼近以前的Hope。 海夢悠探尋般問:Hope? 江有些好奇:您怎么知道?這是我用硅晶體做的新身體,在夜歌者號的時候就想給你看了。他小心地打量海夢悠的神情,可是,您好像并不驚訝。 一時間,海夢悠不知該如何回答。 該說實話,告訴他過去發生的事情,還是應該讓Hope自然而然地成長? 他的眼神逃避般閃了一下,身邊的人卻忽然起身,緩慢地靠近他,左手撐在他臉側,呈現出一個虛虛攏著他的姿勢。 海夢悠一瞬變得極其緊張。 這時候的Hope對他是一種什么感情?他的這些動作,是出于有意、還是無心? Hope銳意逼人的臉龐漸漸靠近,鼻尖都快要碰到海夢悠的臉頰,出于下意識反應,海夢悠稍稍偏過臉。 你的共振翼,和之前的不一樣。Hope目不轉睛地他小巧白潔的耳廓,是換了新的么? 海夢悠顯著松了一口氣。原來只是共振翼。 他有些心虛地轉過臉,取下共振翼展示給Hope看:我有時候會聽到些奇怪的噪音,這個能捕獲噪音的波紋之后,制造反向波紋,用來屏蔽底噪。是別人送我的。 保險起見,他暫時沒對更早時間線的Hope透露之后會發生的事情。 Hope稍微拉開些距離,認認真真看了他很久,他還不太能呈現人類的細微表情,但海夢悠總覺得,他有些隱隱的生氣。 海夢悠岔開話題:你什么時候醒的? Hope答得極其敷衍,能簡則簡,大致是他醒來后簡單鋪就了些硅晶體驅動結構,就為了給他看自己也是人類了。 不是你長得像人類,就是人類的。海夢悠笑著說。 Hope角度輕微地偏頭,他沒有理解。 比如海夢悠將自己蓋著的輕薄單子一掀,笑著蓋了Hope滿頭,人類,都穿衣服。 兩分鐘后,Hope光著腳站在鏡子前,只有一件輕薄的床單蔽體。他看著鏡子里的海夢悠:您喜歡什么衣服? 不用考慮我。海夢悠擺手道,衣服也是一個人喜好、選擇的展示,有很強的個人偏好,你可以試著自己去挑。 Hope頷首沉思片刻,地面的硅晶體打著旋上升,一件黑底紅紋絳紗朝服,自下而上,緩緩成形。裹著身體的織物徹底墜落,掉在地面上。 他張開胳膊,展示給海夢悠看:這件可以么? 海夢悠被他逗笑:可以是可以,但這個我們幾千年前穿這個的比較多。 看來《歷代服飾考》里的都不能用。 Hope輕嘆一聲,身上的硅晶體迅速重組、變形,更加貼合他的身體,一套挺拔、莊嚴的東聯軍裝迅速成形,搖曳的單肩披風自肩而起,流墜而下。 鏡子里的男人長腿寬肩,背上緊緊箍著槍套,把他的身形凸顯得格外好看,還帶出了些冷傲氣。 海夢悠吹了聲口哨:好看。 Hope反問道:和送你共振翼的人比,誰更好看。 海夢悠插著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他沒直接回答,將話題轉回東聯軍裝上:我們穿這個都膩了,你居然喜歡這個? Hope搖頭:我不知道該穿什么了。 這樣,試試這個。海夢悠拉出Hope腕間的光纖絲,接入自己耳廓,Hope身上的硅晶體再度變形,一身略顯隨意的黑色風衣,衣擺輕輕拉開,火紅的圍巾攏住垂墜的長發,反而顯得他更加冷漠疏離。 冷星上,海夢悠第一次見到江亦愁時的驚鴻一瞥。 不好不好,不要這個。你還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自己選。 海夢悠斷開光纖絲,硅晶體頃刻間崩潰,閃著微光的黑色晶體,成片成片墜落,露出漂亮而結實的胸膛。 海夢悠立即移開目光,低著頭從地上撿起單子,剛想裹住Hope的身體,卻見地上的硅晶體緩緩升起,初見江時候的那套衣服再度成形。 我選這個。Hope鄭重說,我喜歡這個。 * Hope體內計時器是原子鐘,這東西極度精準,連續走幾千萬年才會誤差一秒。 讀取原子鐘計時后,海夢悠才明白,現在是2223年,銀河之心戰役后93年。 Hope獨自在太空中漂流了整整93年,33945天,但這是以人的時間來計算的。 Hope是電子生命,對他來說,和海夢悠分開后已經過了2932848000000毫秒,2.9328e 18納秒,這么長的時間他一秒一秒地挨過來,是近乎永恒的長度。 有了人形之后,他開始有樣學樣地學著做人類,執意要給自己起名字,非要姓江。因為,這是海夢悠看到他后說出的第一個字。 聽到這個打算后,海夢悠細微地凝了半刻,而后捏著他的手,在他的畫紙上寫下了兩個字亦愁。 寫完之后,他的手頓了片刻,像是忽然反悔,隨手要劃去這兩個字,揮動的手卻忽然被按住了。 Hope認真看著他的眼睛:我喜歡這個名字。 那一瞬間,海夢悠忽然有些動搖。 作為一個篤信科學的唯物主義者,比起虛無縹緲的命運,他更相信邏輯、實驗、驗證和努力。但這一刻,從這簡單的三個字當中,他頭一次感受到了nongnong的宿命感。 Hope很喜歡新名字,拿著筆摹寫了好幾遍。 海夢悠有些出神地看著他的動作,第一次認真地想一個問題:世上的一切,包括所有的錯亂、意外、混亂,都是早已決定的么? 任何的努力和掙扎,會不會改變結局? * 地球日白晝的時候,海夢悠醒來,帶著工作機器人下到冷星地面,整理地表巖層,建設電磁單元和硅晶體生產線,自冷星北極開始,逐步鋪設基地電磁單元。 冷星地表遼闊,整整幾個月的時間,所有工作機器人加起來,才完成了萬分之一不到的面積。 第一批移民人類將在2231年抵達冷星,也就是說,冷星的基礎建設,要在8年之內完成??砂凑宅F在的建設進度,一個人完成整個冷星的改造,他至少需要三千多年。 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海夢悠每天都撲在雕星者計劃上,回來得很晚;抵達之后,又因為過度疲累,幾乎立即就睡著了。 我能不能一起去? 看他太累,江主動在他房間里等著,就為了提這么個要求??蔁o論他主動請求多少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行。 其實,海夢悠心里無比清楚,想要加快進度,很簡單,他建模,架設好無線網絡和最初的電磁驅動結構后,將江亦愁,也就是Hope接入冷星,由他控制硅晶體鋪設更多的物理結構,建設冷星。 但他見過2601年,被命運嵌合網壓得崩潰的江亦愁,捫心自問,他不想讓Hope接觸冷星的事情。 海夢悠依舊早出晚歸,他離開的時候,江留在鬼車上,隔著一小塊方形窺視窗目送他離開。 他回頭看過幾次,便開始強迫自己別再回頭那眼神,的確很可憐,好像被獨自留在家中的小動物,一直守在門口,巴望著下一刻,他深愛的主人就能立刻到家。 有一天,Hope,或者稱他的新名字,江亦愁,幫著收拾海夢悠的衣物時,在他的前襟口袋發現了一張畫。 畫面中央,是漂亮的、彗星拖尾一般的絢彩,海夢悠從漂亮的光芒中,破光而出。他的發絲、肩膀、衣角全部沾染著絢光,又像被亂風拉出張揚的形狀。 他只掃了一眼,那副畫立即被海夢悠輕輕一抽,奪走了,轉身,藏在他也不知道的地方。 有人送給尤利亞卿畫。而且把尤利亞卿畫得既特別又好看。 也許,這就是尤利亞卿對他越來越冷落的原因。 他遏制不住地想這件事,控制不住地開始自己試著畫畫。 最開始是在電子平板上,然后轉移到硅晶體的全息投影上,后來,開發冷星的雕星者計劃有序推進,鬼車上多了許多礦物質,他開始學著使用宇宙中自然存在的色彩,顏料。 又過了五六天,有天晚上,海夢悠回來得尤其晚,強撐著洗漱完,幾乎是倒頭就睡。 忽然,窗外的微光忽然變得黯淡,一片陰影投射下來。 一睜眼,江亦愁拖著半個枕頭,安靜地站在他床頭。 江。海夢悠窩在綿軟的被子里,朦朦朧朧應了一句,找我干什么? 江亦愁一語未發,把枕頭塞入本就不大的單人床上,因為放不下,小半截枕頭都懸在床外。 他的舉動讓海夢悠的意識瞬間清醒:你想睡我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