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景板著臉問道。

    “屋子的燈是早早滅了，人有沒有睡下就不知道了?！?/br>
    小黃門小聲說道，目光忍不住一直落在身后那個蓋著兜帽，只能看到一截瑩白下巴的女子身上。

    “閉上你的狗眼?！庇⒕磅久?，冷哼一聲，“不必驚動其他人，我自己去找掌印?！?/br>
    小黃門嚇得連忙避開視線，連連點頭應下。

    英景把明沉舟護在內側，這才帶著她入了最深處的院子。

    小黃門戀戀不舍看著那個窈窕身影離去，等人走遠了這才啐了一聲：“原來你也會做送美人的勾當，呸，一個爬床的怎么還矜貴起來了?！?/br>
    明沉舟走進這個院子莫名覺得不舒服。

    這個院子若是有多花團錦簇，她便有多烈火烹油，尤其是蟄伏在黑暗中，格格不入的紅樓，就像一只紅色的眼睛，冷嘲無情地注視著來人。

    英景停在門口，小聲解釋著：“掌印從不要人在內院伺候?！?/br>
    明沉舟收回視線，怪不得整個院子空空蕩蕩，毫無人氣。

    “如何得知掌印睡了沒？”她側首漫不經心地問道。

    英景突然后悔把人帶來，因為這位貴妃娘娘總是太過出人意料。

    “無人可知?！彼⌒囊硪碚f道，突然臉色大變，“娘娘……”

    只見明沉舟站在大門前，大大方方地舉起手來，咚咚三聲敲響了漆黑的屋子。

    “不知可有叨擾掌印大人?！?/br>
    她面色沉靜問著，絲毫沒有有求于人的拘束不安。

    屋內寂靜無聲，黑暗夜色就像是一團濃墨絲毫也化不開。

    英景小聲說道：“掌印大概是休息了，拿著西廠的牌子去太醫院未必會被……”

    “今日讓桃色傳話并非有意駁斥掌印?！?/br>
    明沉舟站在緊閉的大門前，神色不變，冷靜解釋道：“只是謝延畢竟也算是掌印手中的重要棋子，他如今高燒不退，沉舟今日前來不過是想求掌印賞一個太醫?！?/br>
    屋內依舊毫無聲響。

    “娘娘，西廠也有專門的太醫，只要撐到天亮，奴婢立馬就派人請來?！?/br>
    明沉舟不為所動。

    她必須走謝病春這條路才能萬無一失，把五皇子所有的不利因素都扼殺在開端。

    西廠到底太大了。

    “幼子無辜，掌印既然大發慈悲救他下來，不如再送一程，鉤弋夫人已死，也該下注到劉弗陵身上才是?！?/br>
    英景臉色大變。

    明沉舟見屋內依舊死寂，不由話鋒一轉，咬牙激道“掌印難道也是畏懼大皇子……”

    就在此時，大門嘎吱一聲打開，瞬間打斷明沉舟的話。

    初冬寒風早已料峭，謝病春披著一件單薄的內衫，頭發披散，膚色冰白，身上還帶著冰冷的水汽，讓他纖長濃密的羽睫上凝上一層水珠，這般距離已經能感到他身上冰冷的氣息。

    大冬日他竟然用冰水沐浴。

    明沉舟忍不住挑了挑眉。

    謝病春眉眼低垂注視著面前之人，慢條斯理譏笑道：“娘娘倒是豁達，顯得今日不出手便是內臣的不是了?！?/br>
    明沉舟仰頭含笑，落落大方：“不敢，不過在掌印指縫生存而已，還請掌印再幫謝延一次?！?/br>
    “幫謝延？”謝病春失笑，轉著手中的那個銀戒，眉眼一抬，眸光銳利，“那娘娘該去求萬歲才是?！?/br>
    “可我為謝延求的是一條活路?！泵鞒林鄞竽懓斓厣焓?，按著轉動謝病春銀戒的手指。

    謝病春動作一頓。

    “想來這也是掌印為自己留的其中一條路?！?/br>
    她感受著自己手指下的冰冷的觸感，骨節分明，皮rou單薄，就像玉雕一般，也像這具身體的主人一樣，毫無人情可言。

    “掌印也該負責才是?！?/br>
    她在試探，試探他真的是因為容妃一命換一名才留下謝延。

    她有一個大膽的猜測，在深夜中越發叫囂，卻又不能訴之于口，只能通過一點點的試探，隱晦地提及。

    謝病春靠著門框，就著她的動作，微微低下身子，不曾擦干的冰冷發絲順著肩膀緩緩落在明沉舟視線中。

    “娘娘好生伶牙俐齒?！?/br>
    他身上那股冰梅的味道隨著那股沁骨的冰水越發濃郁。

    明沉舟眼波微動，卻并未移開視線，笑臉盈盈地看著他。

    “若是我要對謝延負責，按理……”

    謝病春越發逼近她，兩人的距離甚至能聞到一點對方身上的味道，只見他微微一笑，嘴角彎起，眼底卻在游廊的燭火的搖曳下晃了眼波，深邃迷亂。

    “內臣也該對娘娘負責才是?！?/br>
    一只冰冷的手搭在明沉舟的手背上，冰冷的指尖握著手指，直把人凍得一個激靈。

    ——他把明沉舟的手從自己手指上緩緩移開。

    說著最讓人意亂吃驚的話，做著最是冷酷無情的動作。

    明沉舟心中一沉，但下意識反手抓著他的手背，雙眸倒影著他冰冷的眉梢，不進反退，臉上露出高興又不失矜持的笑意。

    “掌印知道就好?！?/br>
    她這般主動，便又顯得有些落落大方。

    謝病春垂眸盯著那手指。

    瑩白小巧，精致如玉。

    就在兩人沉默間，謝病春突然低聲笑了一聲。

    “人馬上就送到?！彼堕_明沉舟的手，慢條斯理地掏出一塊帕子細細地擦著手指。

    緩慢卻用力。

    “回去讓人燒一支長龍燈?！?/br>
    “什么?！泵鞒林勰樕舷采€未顯露，聞言不由又是一愣。

    謝病春眉梢還帶著不曾散去的笑意，可近看卻又是無盡的冷意。

    他沒有再說，只是緩緩走進黑暗的屋內，素白的內衫被夜色被逐漸吞沒。

    ————

    瑤光殿的宮燈亮了一宿.

    明德帝坐在煙霧繚繞的大殿內，聽著小黃門的匯報冷笑一聲。

    “倒是命大?！彼穆曇魪膶訉蛹嗎Ｖ幸馕渡铋L地傳了出來。

    “外面是如何反應？”明德帝話鋒一轉，急迫問道。

    小黃門臉色發苦，跪在地上不敢說話，眼角瞧向一旁的掌印。

    謝病春束手，并不說話。

    紗幔后突然傳來東西落地的巨響，隨后是噼里啪啦金銀玉器被摔在地上的動靜。

    “滾！滾！一群廢物，朕不過想要柔兒于朕同xue罷了，一群廢物！”

    殿中最深處的內室中傳來明德帝失控大喊聲。

    原來路皇貴妃雖一直執掌鳳印，但到底不是名正言順的皇后，明德帝想要用皇后大祭的規格下葬苗頭一出，很快就在朝野掀起軒然大波。

    內閣有心和稀泥，但不曾想輿論確實越演越烈，御史臺的折子堆滿內閣案首，大周盛行死諫，已有官員在午門連著三日跪諫，百姓也是議論紛紛，流言四起，內閣不得不做出站隊，上了諫折。

    明德帝按下折子不發，但也為此連著五日不曾上朝，日日宿在皇貴妃的寢殿，除了謝病春誰也不見。

    這事一度鬧得君臣兩不相見，到第六日，太后不得不再一次出面調停此事。

    當今太后還未過五十九生辰就碰上皇貴妃的喪事，便主動下令一切從簡，也算是全了萬歲的心思。

    她原是先帝貴妃，萬歲繼位這才被封為皇太后，在柏壽殿深居簡出，這些年和仁寧殿關系若即若離，在廢后事件后甚少出面干涉內宮之事。

    “聽說昨夜五皇子病了？”太后問道。

    “太醫院不曾有過出診記錄?！?/br>
    “那怎么聽說瑤光殿大半夜還熱鬧起來了?！碧蟛粣傎|問著。

    謝病春慢條斯理說道：“錦衣衛來報是有人誤燒了長龍燈，貴妃娘娘已經處置了?！?/br>
    “不是五皇子病了就好，聽說白日里被罰跪了三個時辰，也是一個小可憐孩子?！碧蟀β晣@氣地說著。

    “萬歲這是孽障了啊?！彼葱恼f道，“當年廢后之事，本宮一時心軟，任由他胡作非為?！?/br>
    謝病春跟在身后一言不發。

    太后手中捏著一串佛珠，憂心忡忡問道：“掌印是最得萬歲圣心的人，今日這話我便與你偷偷說了?！?/br>
    她停在一處假山下，盯著假山中突出的那朵紅花，輕聲說道：“若是萬歲一定要和貴妃合葬，掌印可有什么辦法?！?/br>
    空氣中彌漫著早梅的香味，假山處不知不覺只剩下他們兩人。

    謝病春不經意抬眸，漫不經心地掃過太后微微側首露出的半張臉頰，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冰冷的笑意。

    “尚無?！彼樟四屈c冷意，緩慢又清晰地說道，“嫡后系帝謚袝太廟，帝后合葬，百年祖訓，若無大例，難以推翻?！?/br>
    太后手指上的金色護甲微微一動，掐著手心的rou，隨后又倏地一笑，打破兩人間的沉默：“掌印說的是，是本宮糊涂了?！?/br>
    “嫡庶有別啊?！彼⑽⑿φf著，嘴角兩側的那道弧線僵硬而深刻。

    謝病春的目光落在她發髻上遙遙欲飛的金鳳簪上，即使倒映著燦爛早梅的瞳孔依舊冰冷無情。

    太后停在宮輦前，可惜說道：“既然如此，就按內閣的議程辦吧?！?/br>
    謝病春點頭稱是。

    “萬歲那邊……”太后話音一轉，冷淡說道，“若是還這般固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