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意犯上 第28節
就在前一天早上,他們看完了日出。 今天是第十三天,是個晴天。 落日漸漸滑下,在天地的交界處留下一片赤橙的余暉,如火燎遍天空。 一陣清風拂過,帶來漸深的秋意。 陸伏煙半張臉埋在毛絨里,眉心微蹙,眸光卻被熱烈的晚霞映著,暖意彌漫,她彎著眉眼道:“痕兒,我有一只玉佩,還在林王府放著,你一會兒能幫我取來嗎?” “玉佩?” “對,當年我與哥哥龍鳳雙胎,乃是祥瑞,先帝大喜,特允爹爹用和田紅玉雕一雙龍鳳玉佩分給我兄妹二人佩戴,北疆天干風烈,我怕將之損壞,就收好保存了起來,痕兒晚些幫我取來可好?” “好,”林痕點頭,“風開始變大了,我先推你回去?!?/br> “好的,”陸伏煙點頭,接著道,“那玉佩珍貴得很,我以后是帶不上了,先交予你,日后替我轉交給你的心上人,當作我對你們二人的祝愿?!?/br> 林痕默然,還不及回話,就又聽見陸伏煙說:“那和田紅玉世間難尋,也是極珍貴的物件,即便是給顏喻,也是能拿得出手的?!?/br> 林痕驚訝:“娘,你怎么知道……” “我不傻,也看得明白,”陸伏煙抬手截了林痕的話頭,“這些天你常常提及那人,眉眼含笑,偏偏語氣又莊重認真,遣詞造句也分外謹慎,生怕哪里不當,讓我對他生出哪怕一絲的不滿,這不是動了情又是什么?” 林痕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什么,只好道:“謝謝娘?!?/br> “我不反對你,但也幫不了你,顏喻那人生在水深火熱之中,多的是身不由己,你選的這條路,注定不好走?!标懛鼰熣f著,拍了拍林痕的手背。 這些天相處下來,林痕已經不再那么抗拒,他點頭,認真道:“我都明白,我不怕的?!?/br> 陸伏煙道了句“娘相信你”便不再說話了。 林痕把人送回房間,和顏喻派來的暗衛一起,潛進了林王府,找到了玉佩以及陸伏煙珍藏的,和他兒時有關的回憶。 是一堆零零散散的小物件,有他人生中第一雙虎頭布鞋,搖壞的撥浪鼓,學字時寫下的第一張字,也有貪玩時用泥巴捏成的扭巴小人…… 點點回憶,織成一張連接過去與現在的網。 林痕很慶幸,因為他們母子二人的結局,好過這些年來,他預想過的所有可能。 林痕回來時,白燭燃起,別莊燈火通明。 月光淡且皎潔,靜靜地籠著方寸天地,樹影在輕風中搖搖晃,畫出一幅斑駁又豐富的水墨畫。 恰似陸伏煙的一生,精彩熱烈,跌宕后歸于平靜,余痕留存…… 第33章 “要抱抱還要摸摸頭” 陸伏煙被接了回去。 林修溯做足了表面功夫,府中靈幡翻飛,靈堂燭火不息。 前來吊唁的有不少當地百姓,他們大都上了年紀,面容滄桑,身形佝僂,雙目含淚。 林痕無法現身,只能站在酒樓里,遙遙望著。 他看那些老人互相攙扶,顫顫巍巍跨過林王府門前那道,對他們來說太高大的門檻,眸光微動。 “林公子應當不知,當年小姐身份暴露得突然,很明顯是被陷害的,一時間,滿國上下皆是鄙夷刻薄之聲,他們不知道小姐在戰場上殺過多少敵人,也不知道小姐身上有多少傷,只抓著不守婦道的言論,謾罵不止,”錢守站在林痕身邊,話音中似有哽咽,“陸老將軍有心相護,卻又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br> 沒有人給林痕講過這段往事,他也就一直以為那段歷程滿是榮譽夸贊,畢竟,皇帝曾出口盛贊過她。 錢守看出林痕的疑惑,感嘆道:“事情愈演愈烈,是北疆的這些百姓看不下去,自發組織起來,他們一步一步走街串巷,收集了足足有一萬五千多人名的萬名冊,千里迢迢送往京城,為小姐求情,他們在上面寫‘不知女子為兵何罪,只知救我者,非滿口荒唐指摘之人也’?!?/br> “你能想象嗎?”錢守聲音變的遠了些,他仿佛又置身于當年情景,滿目感慨,“他們大都不曾進過學堂,大字不識幾個,就連名字,都是由零星幾個認字的寫在一旁,他們再攥著毛筆,一筆一劃抄到布帛上的?!?/br> “所以,當年先帝遲遲不管,之后又極盡贊美,有一部分原因是被逼的?”林痕雖是在問,但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誰知道呢?也不重要,”錢守笑了笑,“她又不需要旁人為她正名?!?/br> 林痕點了點頭,又看向不遠處。 幾位女子相攜而來,她們大大方方走在街上,不像中原腹地的女子那樣用面紗將面容遮得嚴嚴實實,她們臂彎挎著小巧的竹籃,籃子里面裝滿開得正盛的,不知名的白色野花。 幾人踏進林王府。 微風襲來,垂落的靈幡動了動,林痕似乎聞到了,那些白色小花的清雅淡香。 …… 林痕一直守在府外,直到陸伏煙風光下葬,他在墳前跪了一天一夜,起身告別。 日夜兼程。 回到京城,已是十一月中旬。 太陽只在西山頭留有小小一點輪廓,天地一片昏暗,林痕走進顏府時,下人正在掌燈。 淡黃的光色漸深,林痕腳步很急,幾乎跑起來,又在看到光影中的人時戛然停住腳步。 他沒想到顏喻會在院中。 碰面來得猝不及防,顏喻眼中浮現驚訝,林痕只頓了一瞬,就丟了矜持加快腳步沖過去,撞了人滿懷。 他帶著一身舟馬勞頓的寒氣,抱得顏喻更加驚訝:“不是說還要三四天才能到嗎?” “嗯?!绷趾郛斎徊粫f他一路幾乎沒怎么睡覺,只把臉埋在對方頸窩,感受屬于顏喻的溫熱,這樣能讓他安心。 他明明比顏喻更高大一些,此刻卻恨不得縮成一團,全塞到顏喻懷里。 顏喻失笑,有些無奈。 林痕抱得更緊了些,這一程他經歷了太多,一人時并不覺得多累多苦,可看到顏喻,那些疲憊就涌了上來,把人抱住時,竟然還生出了一些委屈。 像只跑丟了的大狗,垂著尾巴耷拉著耳朵討安慰,顏喻心軟,揉了揉對方的腦袋。 林痕終于出聲,悶悶的:“顏喻……” “咦,林痕哥哥羞不羞呀,稚兒都已經不用舅舅抱了,林痕哥哥竟然不僅要抱抱還要摸摸頭?!?/br> 江因驚掉了剛撿的石子,他驕傲地挺起胸膛,食指戳著臉蛋,下巴揚高,都快翹到天上去了。 倆小孩讓顏喻心臟軟得一塌糊涂,他拍了拍林痕僵住的后背,回應江因:“是有點羞,還是稚兒更厲害一點兒,已經是個小大人了?!?/br> “那當然啦!”江因被夸,更得意了,“林痕哥哥太羞了,還讓舅舅抱著呢,你說對不對呀,劉伯伯?” “哈哈哈哈,陛下說的可太對了,就是這樣?!眲⑼曇羲?,慈祥,藏著點幸災樂禍。 林痕越發窘迫,再抱不住,緩緩松開手,見江因腳下躺著一堆石子,石子堆成扭曲的圖案,旁邊還有一堆下人眼觀鼻鼻觀心,垂著腦袋裝聾啞。 原來是江因來顏府玩,他終于知道顏喻為什么會在院中呆著了。 林痕后知后覺臉頰開始發燙,怎么就沒注意到呢。 他手腳有點不會擺了。 顏喻看得好笑,林痕回來得突然,他還沒驚訝中緩過勁就被抱住了。 小孩剛失去親人,他的確該遷就著哄一哄,再者,林痕這滿心依賴的樣子讓他很受用。 反正在場的都是心腹,他就沒提醒。 只是沒想到江因會突然扔出如此驚人的言論。 江因驚訝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就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堆石頭上,繼續興質勃勃地玩耍。 林痕慢慢挪到顏喻身側,看對方昳麗的眉眼溢出溫柔,正看得出神,那雙眼睛就忽然面對他,多了點嚴肅:“這幾夜都沒好好休息?” 林痕下意識搖頭否認,見顏喻挑眉,又點頭。 顏喻頓了頓,吩咐方術:“去找個鏡子來?!?/br> 林痕有點不知所措,他覺得顏喻好像生氣了,又好像沒有,于是問:“很狼狽嗎現在?” 顏喻把他上下打量一番,面容憔悴,衣裳也皺巴巴的,他越看越嫌棄,心想得虧是林痕一下子沖過來,沒讓他沒看清,不然他說什么都不會接住他,點評道:“還行,比乞丐得體一點?!?/br> 林痕生出點委屈。 鏡子拿來,他照了照,立刻倒吸一口涼氣,倒也不是臟,就是頭發被吹得炸了點毛,嘴唇干裂,眼底烏青,像只被風干了的鬼。 “……對不起?!绷趾郯胩毂锍鲆痪涞狼?。 “行了,原諒你了,”顏喻嫌棄道,“去收拾收拾,然后回來吃飯?!?/br> 說罷,林痕肚子很應景地叫了兩聲。 顏喻無奈,叫了倆暗衛下來幫江因擺石子,速度上來倒也沒讓林痕餓太久,吃過飯,顏喻派人送江因回去,帶著林痕回了臥房。 收拾干凈的林痕又變成了世家貴公子的摸樣,只是瘦了很多,骨相越發明顯,少年氣也隨之褪去不少。 房中燒著炭,顏喻著中衣坐在床沿,林痕靠著他,粗略地講了遍經歷,著重交代了陸伏煙當年墜馬的事。 "就這些了。"林痕講得嘴巴有點干,下地去倒水。 他的中衣有些松垮,直身時不顯,彎腰時布料順從垂下,勾勒出明顯的身體輪廓,寬肩窄腰,看得顏喻口干舌燥。 欲念壓了三月,還真是難為人。 他打量著林痕,道:“你還真敢說,就不怕我順著這條線索摸下去,把你們林家連根掀了?”畢竟,他正愁找不到由頭。 “那我就要感謝大人了,”林痕回答,“所以大人能找到證據嗎,都過去這么多年了?!?/br> “的確很難找,”顏喻換了個姿勢,撐著下巴倚在床頭,“不過也不是必須要用證據,捏造一個也無妨,只要達到目的,真假并不重要?!?/br> 顏喻說完,又覺和林痕討論這個話題太奇怪,林修溯畢竟是人家親爹,林痕就算再恨也到不了整死親爹的程度,于是收斂心神,不打算再談。 林痕卻不這么覺得,他問:“既然如此,大人為何不早早尋個由頭將其除掉,那樣豈不是更省事?!?/br> 顏喻頗為欣賞林痕的平靜,回道:“由頭的確很好找,但之后的麻煩并不比他還活著少,仔細算一算,不值當?!?/br> 見林痕不解,便問:“你娘沒有和你解釋?” 林痕搖頭。 顏喻有些驚訝,見林痕喝完水,就招手讓人回來,坐在他身邊:“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林修溯若是死了,北疆這個大庸門戶誰來守?誰敢守?江姓親王還是朝中將領?” 林痕皺眉想了想,搖頭,顏喻給他解釋:“若是派親王去,我該給他多少兵呢?多了怕反,少了怕把城池守丟;若是將領,誰能勝任呢?我朝向來重文輕武,這么多年也就陸家子弟能堪大任,陸升是個忠心的,或許可以讓他去,可是陸家世代為將,根基就在北疆,我若放他去了,和放虎歸山有什么區別,他在那一呼百應的,時間一長,誰能保證他不會生出異心?!?/br> “若把軍隊主力換了呢?”林痕問。 “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可拿哪一部分來換呢?南邊的首先不行,南北對調,是讓一群水軍打匈奴,一群旱鴨子劃船打水戰嗎?再說東西,兩處主要是各位王爺的封地,兵力是先皇劃過去的,雖說不歸屬于他們,但也輕易動不得,不然他們若拿君恩圣令鬧起來,也夠朝廷喝一壺的了?!?/br> 顏喻拍拍林痕的肩頭:“你爹畢竟不姓江,也沒有祖上庇佑,心思就算藏不住,只要朝廷不做傷天害理給他遞把柄的事,他就不敢大張旗鼓地造反?,F在看看,是不是維持現狀更好一些?你娘應當也考慮到北疆的處境了,不然以她的能力,沖動勁兒散后若還想除掉他,還是很容易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