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另一人笑道:“可不是么,和尚給婊子畫像,這事誰見過?” 圓慈心中一緊,跟在他們身后,也一同去了。走了不遠,只見鎮中唯一一家青樓的門口圍了許多人,人們私語著,指指點點,不時發出陣陣惡意的嘲笑。 他探出頭去。在人群正中,一個衣著暴露的女子嘻嘻笑著,不時向誰飛一個眼風,而后搔首弄姿地變換一個姿勢。在她的對面,年輕的和尚半跪半蹲,正提著筆,在一張小案上專注地作畫。 是慧遠。 圓慈只覺自己的脈搏停了一瞬。他在原地站了一陣,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當又有人說了句什么葷話,在人群里引起一陣哄堂大笑,圓慈輕輕地撥開站在他前面的人,走了進去。 人群安靜下來。 他在慧遠身前立定。 慧遠抬起頭來,見到是他,有幾分驚訝,甚至有幾分欣喜。他依然道:“師父,你怎么來了!” 圓慈不答,反問他:“你在這里做什么?” 慧遠歪了歪頭,道:“阿彌陀佛,徒兒在給這位女施主畫像?!?/br> 圓慈道:“你為何給她畫像?” 慧遠道:“剛才徒兒在畫街景時,被這位女施主看到。施主問徒兒可不可以給她畫一幅,徒兒便畫了?!?/br> 圓慈道:“你可知周圍的人為何笑你?” 慧遠道:“知道。他們以為徒兒壞了我佛的規矩,所行yin猥,犯下世所不容的色戒,是以取笑于我?!?/br> 圓慈道:“那你為何仍要給她畫像?” 慧遠道:“這位女施主于我而言,一如林下之彩蝶,山巔之明月,唯大化美之造物爾。徒兒問心無所愧,為何不能畫?” 圓慈定定地凝視了他須臾,嘆了一口氣,摸了摸他的頭,道:“走罷?!?/br> 慧遠一愣,道了一聲“是”,快速地在畫上添了幾筆,恭恭敬敬地遞給對面的女子,才匆匆跟上師父的腳步。 女子接過畫,低頭一看,竟是一時怔忪——畫上是她沒錯,銀面蜂腰,身姿裊娜如細柳,卻沒有半點她想象里的風sao。畫上的女子笑意盎然,竟是一派如爛爛陽光般的燦然,嫵媚,卻明麗如斯。 帶著慧遠回到山上,圓慈一夜未眠。 第二日晨起,圓慈喚慧遠來到大殿,又叫來一臉茫然的慧通——慧能正好下山去了,不在寺里。 他站在佛前,先對慧通道:“慧通,我今日叫你過來,是讓你做個見證?!庇洲D向慧遠,“慧遠,你過來?!?/br> 慧遠來到他跟前,在墊上端端正正地跪下。 圓慈道:“慧遠,你今年已年至十八。你說你不記得自己的生卒年月,我原本想過一陣子,在我收養你的那日為你行受戒之禮,但我此時改了主意。這個戒,你還是不要受了?!?/br> 慧遠猛然抬頭:“師父!你……是因為昨日的事,要趕我走么?” 圓慈搖了搖頭,道:“不,師父不是要趕你走。師父是想為你留下一個機緣?!?/br> 慧遠眉頭微皺,道:“機緣?什么機緣?” 圓慈微微一笑:“師父也不知道。你或許會遇到,或許遇不到。但是,如果真的遇到了,既然沒有受戒,你就自由自在地,還俗去吧!” 慧遠面露驚駭:“師父??!我怎會——” 圓慈抬起一只手,阻住了他沒有說出來的話:“不必多說。我既已做下決定,便不會再改變主意?!彼D了頓,又認真地道,“空不異色,色不異空。徒兒啊,你注定是要投身到這廣大世間中去的。師父不想你在緊要時分,為一點過往許下的清規戒誓所困,做出違背本心之事?!?/br> 慧遠道:“師父……” 圓慈又話鋒一轉:“不過,既要行走世間,自該有玲瓏七竅?!圻h’這個名字,便不甚合適了。師父只盼你不要被這世間的紛亂所迷,哪怕周遭囂囂嚷嚷,你也當如昨日一般,守住靈臺的一點清明??帐遣豢?,不空是空。你要謹記?!彼D了頓,“從此以后,你,便叫作‘不空’吧!” 在為不空改名的第二年,師父就走了。 死時身上塊塊黑斑,頸下腋下腫大如卵蛋。他們說,這惡疾隨鼠群流傳,從一個鎮子蔓延向另一個鎮子,一來,鎮里的人即十去其九,人們聞之色變,稱之為“黑殺病”。 在埋葬了師父半個月之后,他的二師兄慧能也在廂房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不空在大殿中靜靜地坐了十五個日夜,沒等來早有兩個月沒回來的慧通。 他為師父和師兄灑掃了墳墓,念過了最后一遍禱經,便收拾起他僅有的一點物事——一桿用了許久的羊毫細筆,一方不知他師父從何處求得的精巧小硯,一小塊所余不多的墨錠,一沓各式交雜的紙,以及兩身破舊的僧衣,打成一個小小的包袱,望了這深山寒寺最后一眼,獨自下了山。 他走過一個鎮子又一個鎮子。 每個鎮子都是一般的人煙稀落,靜如死寂,不知人們是跑了,還是死了。不時能見到有人倒在路上,無人收尸,被路過的野獸蟲豸啃咬得支離破碎。 不空將這些殘尸一具具收攏起來,埋于地下,為他們超度念經,走一路,埋一路,念一路。 僅剩的留下來的人們躲在屋內閉門不出,茍延殘喘,度得一日,算是一日。 然而,即便如此,這些躲過疫病的幸存者也依然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