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他離他們距離頗遠,只能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零散的字句,但多少是明白了兩人的大意。 青年的聲音出奇的溫柔,甚至可以說是好聲好氣,連抱怨的理由基本都和常人無異,無非是我花了這么多銀子,不過提了這么一個小小的要求,卻依然得不到滿足云云。而他的要求也并不過分,連銀子都沒想著要回,只不過是想讓后廚給他再炒上一盤,這一次萬萬不要再有豬肝。 另一邊,那小二的辯解同樣合情合理,說現在“妖魔當道,人心惶惶”——聽到這兩句,顧山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可那青年仿佛什么都沒聽到一般,平平地讓這句話滑過去了——所有人都跑了,東西不好買,貴得異常,青年給的銀子幾乎都花在了買豬雜上,沒剩下多少了。況且現在后廚只有一個廚子,要炒所有人的菜,只不過是一時疏忽,漏下了這么一兩塊豬肝沒揀出去,請這位客官多多擔待,把它挑出去不吃,也就得了。 兩人為了這等雞毛蒜皮拉鋸得有來有往,若不是知道其中一個殺人不眨眼,早犯下了許多讓人不忍卒視的慘案,顧山青當真要樂出聲來。 在他戰戰兢兢的偷聽中,又像過了瞬息,又像過了許久,他們的爭執終于分出了勝負。在青年的堅持下,小二屈服了,端起那盤夾雜了幾片豬肝的爆豬雜,準備回后廚讓人重做。 這時顧山青已經走到了大堂堂前,就跟在他的父母四人之后。有一隊人一臉疲態地從大門進來了,他的父親知禮而守禮,哪怕在這種時刻,也本能地側開身,讓對方先走。 剛才在小二讓步時,顧山青的心便顫悠悠地落回了原處。此刻眼看進門的一行人馬上要過去,甚至抑制不住生出隱隱激動——只要出了那扇大門,他們就算有驚無險地度過了這一劫。再樂觀些,說不準老人的師兄及時趕到,收服了魔頭,便是天下太平! 忽然,就在這時,他聽見一個聲音穿過重重嘈雜,不知為何格外清晰,開玩笑道:“這么好的豬雜,就退回去了?不如給我!” 顧山青猛地扭頭。 原來端著盤子的小二也被剛剛進門的人堵住了,就立在狹窄的過道里等人過去。和他說話的人坐在過道邊上,沒有帶包,顯然是店里的熟客。 聽他這么說,小二也不把他當一回事,無奈地搖搖頭,抱怨道:“可不是么。這么好的下水,只不過多了幾塊肝,就要退回去?,F在的人啊,真是有了幾個臭錢,就把自己當大爺了,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德行……” 話音未落,下一秒,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巨手揪住他的領子,猛地把他向后拽去! 這變故來得太過突然,在半空之中,那小二還茫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便轟然砸到了地上! 所落之處,桌椅碗碟盡數粉碎。 在杯盤破碎的同時,只聽“砰”地一聲巨響,顧山青他們眼前的大門遽然合攏。 “砰!”“砰!”“砰!”“砰!”“砰!” 緊接著的,是飯桌旁臨街的窗子,通向后院的小門,甚至樓梯上方沒人夠得著的小窗。在任何人能反應過來之前,整間客棧就徹底成了一個盛著魚的釜,裝著鱉的甕。 所有人都傻了眼。 少年時的顧山青呆呆地看著那再也不曾動彈的,不知是死是活的小二被看不見的絲線往后拖,直拖到那個依然似笑非笑的青年跟前,腦中一片空白。 而身處夢中的顧山青與他一同看著,心中滿是悲哀,如同一個只能眼睜睜看著失控的馬車沖入人群的路人,再怎么憂心如焚,也無能為力。 -------------------- 第37章 顧山青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 小時候父親曾經給顧山青講過“螳臂當車”的典故。不到三寸之長的螳螂舉起雙臂,試圖阻擋幾十甚至上百倍于它的巨大車輪,以世人的角度來看,除了“不自量力”四個字,似乎沒有別的詞可以形容。 但那時的顧山青并不知道這默認的后半句,他只是好奇地追問:“車輪那么大,螳螂真的不知道它會被碾得粉身碎骨嗎?” 他的父親回答:“我也不知道。先人說它不知道,但或許其實它知道也說不定?!?/br> 他又問:“但是,如果它知道自己會被碾碎,它為什么還要這么做呢?” 他的父親想了想,說:“可能它的家就在身后吧。無論擋不擋得住,它都想去試一試?!?/br> 之后他又問了什么,或者父親又說了什么,顧山青早已記不得了。 但看著老人被重重疊疊數不清的無形絲線死死地釘在原處時,顧山青忽然又想起了這段對話,想起了那只自不量力的螳螂。 被砸到地上的可憐小二不僅沒有死,并且在被拖到青年眼前時,似乎終于明白了他是誰。 或許是因為全身疼痛,更或許是因為驚駭異常,他渾身戰抖,早縮成了一團,口中喃喃不止,又是“大爺饒命”,又是“對不住大爺”,卻壓根不敢看他懇求的對象一眼——比起求饒,倒更像是在極端恐懼中不自覺的自語。 但如果真能饒了他,魔頭也就不能稱之為魔頭了。 仍舊一臉溫柔的青年一腳踩在他的身上,用腳尖扳正了他的臉,彎下腰,張口欲言。 老人就在這個時候猝然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