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顧山青問:“匠頭當真不知?”他指向并未變色的那一扇窗板,“這一扇是從客堂側邊拆下來的,窗紙是浸過桐油的油紙,可以防止雨水侵襲。而另一扇,卻并未這么處理過。王匠頭,你作為一個經手了無數房屋、宅院的匠人、匠頭,當真一眼看不出他們二者的區別?” “可能是誰不小心裝錯了?!?/br> 聽他這么說,顧山青突地沉默了。 旁人也不敢作聲。 過了許久,他才長嘆一聲:“匠頭真的要我再說下去么?” 王匠頭問:“說什么?” 顧山青沉聲道:“說炮制這窗子需要不止一天,就算是一人所為,其他人也當真一無所知?說做出這么一扇,更可能不止一扇窗紙所須的大量姜黃和用來調勻窗紙顏色的其他藥草,到底是從何而來?” 他頓了一頓,又往四周院墻一指:“再說說底下這些東西。這些不倫不類的符文應該是用混入了赭石粉末的漆汁所畫。漆汁日常用得不多,除了木石匠人,很少有人知道漆樹的樹汁氣味刺鼻,會讓一些人起紅疹,呼吸困難——正是陳伯靠近它時的反應。那么,這些漆汁又是從何而來?” “我們就暫且不提它從何而來。只說說它是怎么運進來的吧。我在后院那一堆空著的香桶底下發現了幾個紅點。如果說放香桶的位置一直沒有變,那么裝漆的桶極有可能就是偽裝成香桶運送進來的,香桶的氣味同時也完美地掩蓋住了漆的氣味?!?/br> “如果有人拎著裝滿漆汁的桶在外邊走,不小心灑了,或者被人看見了,生了疑,那這院子里發生了什么便一望即知。為了避免這個風險,這樣做的主謀當真不會去尋求他人的幫助嗎?一個,每天晚上都要來來往往因而絕不會有人懷疑,且能夠輕易地將這個異常的桶藏起來,而不被人發現的人的幫助?!?/br> “再說跟著他家來到這個鎮子,忠心耿耿的陳伯,為什么每次試圖守夜都會睡著?真的不是有人在他吃喝入口的晚餐里,加了什么東西嗎?” “甚至是在事件發生之后,陳老太爺的諸位高鄰,真的是因為覺得這墻上的符文‘太過邪門’,才去找的馬大人?”顧山青的視線在望向他的一張張樸實而沒有表情的臉上掃過,或男或女,或老或少,“而不是,為了替什么人找一個理由,把這些太過明顯的線索毀尸滅跡?” “這陳宅里發生的種種,當真是兩三個人就能做到的嗎?” 一個人想要另一個人死并不可怕,甚至幾個人想要一個人死也并不可怕。但若所有人都盡是無聲的同謀呢? 整修房屋的大小工匠,賣草藥的人,做窗紙的人,運夜香的人,管家,廚子,小廝,東西南北四眾高鄰,以及那些必然察覺到有事發生,卻不動聲色、冷眼旁觀的人。 陳老太爺以為回到了舊鄉,卻早在不知不覺中邁入一張由窺探的視線和殺意織成的大網,鋪天蓋地,將他的性命網羅其中。 聽完顧山青最后一句,王匠頭勃然色變:“大人到底在暗示什么?不要血口噴人!” 馬知縣大怒:“你怎么和大人說話呢!夠了,不用再聽了,你必然就是主謀無疑了,快把他押下去!來人!還有他們!這些工匠,他們肯定也全都參與了!快,快去!” 顧山青尚未來得及阻攔,突然只聽一道蒼老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大人且慢!這一切與他們無關!” 擠滿樓梯和通廊的人群讓出了一條縫,一個頭發花白的矮個老人顫巍巍擠到人前,若不是一路上不時扶上一把的手掌,早就要摔倒在地。 等終于來到顧山青面前,他“撲通”一聲便跪了下去,額頭叩地,老淚縱橫:“大人,所有一切都是由小人而起,您說的這些也都是小人指使的,是小人給了他們錢,讓他這么干的!請大人把小人帶走,饒了他們吧!” “何伯!”王匠頭叫道,兩步沖到老人身邊,欲將他扶起,可老人死活不依。 “大人所說的主謀就是小人,小人就是二十年前死在這里的巧兒的父親。如果不是小人糊涂,一切都不會發生。請大人把小人帶走!大人想知道的事,小人定然全都如實交代!” “何伯!你在說什么!快起來!”王匠頭用力拉了兩把,見何伯幾乎被他拽倒,卻次次倔強地跪回原地,竟一個回身,果斷地在他身邊一道跪了下來,“大人說的不錯,這宅子里的所有機關都是我瞞著他們設下的。烏龜是我放的,窗紙是我背著他們到別的鎮里買來姜黃和藥草制成的,墻上的這些也是我畫的,和其他人毫無關系!大人不要聽他瞎說!” “你畫的?”馬知縣不信道。 “是,我畫的。我在去過的黑市里隨便買了本道法書,尋到機會偷拿了李管家的后門鑰匙,每天晚上等他們入睡后就來畫。大人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是我畫的。至于大人所說這房間外的‘鬼影’,我來的時候從來沒見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八成是那個陳老頭的幻覺!好了,大人,不要再多說什么廢話了,趕緊把我抓去就是了!” “你,你瞎說什么!大人千萬不要聽他胡說!他是為了包庇小人才這么說!大人千萬不要信他!” 王匠頭哧道:“都是這么大歲數了,就別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攬了。你看大人會信你么?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大人把我抓去,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怎么樣我都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