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死的那一年 第5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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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綿緩調息,感受著體內正在蠕動的蟲子一點點咬破血rou,距離心房越來越近。 陛下。崔旺抬眼, 膽顫心驚把呼喊壓進喉嚨根。 忽然, 宣珩允身形晃一晃, 齒間溢出一聲悶呻。崔旺麻利站起扶著他緩慢在龍榻坐下,不能讓冰蠶受驚。 修長似竹的五指緊緊攥住緞面被料,原本鋒利謹慎的面容在這一刻終于呈現孱弱之態,汗珠從他冷白如灰的臉上淌下。 “出去?!彼従徧傻乖诰I被里, 臉被繡著祥云騰龍的面料遮擋過半。 “是?!贝尥桓以兮枘姘敕? 竭盡全力放低自己的腳步聲, “奴才去膳房給您端碗參湯來?!?/br> 宣珩允沒有應聲, 殿內只聞綿長的吐息。崔旺走到門外輕聲關門,他和守在門口的張辭水對視一眼,嘆一口氣往膳房的方向走。 “阿玥?!?/br> 寢殿里,宣珩允低低喚一聲,下唇齒痕深陷,血跡斑斑,讓那張慘白的面容似鬼魅。 這聲輕念,仿佛能夠減輕他的痛楚一般,他以肘骨撐床,緩慢坐起,盤腿調息,以便冰蠶能夠準備找到心房的位置。 寢殿里燭火煌煌,照亮滿堂光彩,絲織的層層垂帷、白玉翡翠串起的珠簾被燈火照著,在彼此身上投下綽綽深影。 張辭水走來走去的影子被投映在雕龍琢鳳的門紙上。 宣珩允挺直的腰背突然彎下,他手掌撐床,腥咸血氣從五臟六腑上涌,沖破喉嚨一口噴在珠白色的裘被上。 冰蠶牢牢吸附在他的心尖上,這一瞬間,他雙目陡然變得腥紅,額角青筋迸出,突突跳著。 被細密尖銳且帶有劇毒的牙齒啃進心尖rou,這是怎樣的疼痛呢,痛到宣珩允在霎那,腦間只剩白茫茫,來不及思考、記憶停頓,全身所有的感官都匯聚于心房。 那里正傳來細長綿密的疼痛,疼痛之外,是冰.毒蝕骨的寒意,這種疼痛和寒冷交疊而來的感受似大海深處遙遙卷來的浪,越來越近,直至迎面撲來,重重打下,直叩神魂。 宣珩允半垂眼簾,早已被汗水打濕的睫羽粘成一簇簇,在瞬剎之間凝出一層白霜,就連垂在臉頰的一縷鬢發都變得冷硬。 他開始從內而外散發出寒氣,挺直的肩骨開始不受控制的打顫,但他睜眼看著榻前虛無之處,突然喘著氣笑了笑。 他感受到附著于他心房的冰蠶正被灼熱的體溫融化,一點點消融,化成液體慢慢滲入心尖上鼓動著的鮮血里。 如此,就成功一半了。剩下七日寒毒與火毒的侵蝕算得了什么呢,這些痛楚遠抵不過楚明玥四年來月月為他承受的痛苦。 三日寒毒,三日火毒,第七日,寒熱交加。 宣珩允再次咬緊下唇緩緩躺倒,平躺身體,他拼命使周身繃緊的肌rou放松下來,讓體內的血液勻速流過七經八脈、四肢百骸。 這個動作用盡了他最后一絲力氣,齒尖松開下唇,那里早已血rou模糊,血絲順著唇角留下,淌過下頜,留下一道殷紅。 崔旺端著碗參湯在外敲門。 天辰道長疾步而來,掀開碗蓋看一眼,道:“喝不得參湯啊,參湯溫補,陛下此時正是寒毒入體之時,補不得,補不得?!?/br> 崔旺翹起一指,指著道人狠狠哼一聲,“妖道,陛下若有閃失,爾九族葬天?!?/br> 天辰道長斂目,面沉如水,沉默幾息,未有只言片語,退回丹爐房。 “這?”崔旺瞪著道人離去的方向瞧了片刻,轉頭問張辭水:“張首領,這參湯喝還是不喝?” 張辭水愣了愣,轉身就走,“你等著,我去找太醫過來?!?/br> 門外這番爭論,宣珩允沒有聽到。 他的耳中,風聲呼嘯,時而雷聲轟鳴。在這嘈雜的聲音里,還夾雜著另一道猙獰的笑。 你不過是在妄圖用痛苦抵償對她的愧疚,與我往日的自虐有何分別! 濡濕的睫羽半張,宣珩允扯動唇角擠出一個無力的笑,他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我與你當然不同,你的自殘是毫無意義的,而我是盡我所能去救她?!?/br> 你不過是要用自以為是的深情去打動她。 “不?!毙裨蚀浇堑男τl嘲諷,“她不需要被打動,卑劣的伎倆只會玷污她?!?/br> 氤氳著水霧的眸子突然迸出明亮妖冶的光,他的左手緊緊攥著包裹一團的白帕,里邊裝著他和楚明玥的兩縷發絲。 “她會知道的,我與你不一樣?!?/br> 腦海里的聲音漸漸平息,宣珩允扭頭,看到崔旺掀開珠簾小步走進來,他的身后,跟著孫太醫。 宣珩允獨自坐起,深蹙的眉間漸漸平復,他張開雙臂,任由太醫為他涂藥、纏上紗布。 五月的初夏,氣溫早已微熱,崔大監卻抱了滿懷的銅金手爐,逐一放在賬內,“陛下,您要是冷,就抱著手爐暖暖?!?/br> 崔旺說著,眼角擠出淚花來,他趕忙用袖襟擦拭,“太醫說,您現在不適合進補湯藥,奴才讓膳房給您熬了小米粥?!?/br> “無妨?!毙裨事曇粑⑷?。 崔旺小跑出去,從宮婢手中接過粥蠱,又小步跑回,雙手捧著粥蠱放于榻旁的方案上。 宣珩允穿好里衣,端坐在榻沿,吐息微弱吩咐:“你和張辭水務必盯好那個道人,入丹爐的每一種藥、計量,必須經孫太醫過目?!?/br> 崔旺和孫太醫躬身領命。 “去吧?!?/br> 未十分信任天辰道人是其一,其二這是給楚明玥煉制丹藥,每一味草藥都容不得閃失,為了楚明玥的生機,必須做到萬無一失。 朱漆木門被輕輕關上,半室堂火落下。 宣珩允側身躺下,雙臂抱胸,躬著脊骨,他感覺每一下呼吸都痛到詭異。 尖銳的疼痛被徹骨的寒冷籠罩著,仿佛墮入冰窟,被千千萬萬鋒利的冰凌所貫穿。 腦海里的另一個聲音也消失了,這個夜靜得可怕,靜到他所有的注意力不得不放在心臟的痛楚上,除了疼痛,世間再無其它。 額角的冷汗凝成薄冰,又被堆滿半個床榻的手爐暖化成水,如此反反復復。 他闔上沉重的眼皮,恍惚似要入夢,卻在這時,尖銳的疼痛于瞬剎貫穿他薄弱的睡意,他再次清醒過來。 原來,想要在睡夢中熬過片刻,亦是癡妄,上天要他清清楚楚的感知每一個呼吸間的痛徹心扉。 他睜開眼,一盞壁燈灑下柔黃的暗光。 宣珩允從裘枕下摸出被攥皺的帕子,層層揭開,把那兩縷打結的發絲小心翼翼繞于指節,他湊近鼻尖細嗅,神情虔誠如等候神明的信徒。 發絲上隱約還有經年累月沉浸發心的紫沉香,卻又不同于香爐里燃著的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這抹香是楚明玥獨有的。 縈繞在男人鼻息的微弱香氣,似陽光下明媚的笑聲,格外鮮活。 這束鮮活的光亮,在這一刻,就是和煦的春陽,在宣珩允漆黑漫長的寒冬里,照亮一個前行的方向。 因著這束光,他睜眼捱過了第一個夜晚,他看著屋外宮人的影子來來回回,熄滅廊下宮燈??粗尥淀戦T框,該上早朝了。 “阿玥,我想你?!蓖此平g心的孤夜會過去的吧,他把手上發絲放進方帕,小心翼翼包裹,放入衣襟下,貼著心房的地方。 如輕煙的層層紗帳里,睡夢中的楚明玥突然蹙動黛眉。 又是那個夢。 漫天黃沙迷了她雙眸,耳畔只聞聲聲哭喊,有女人、有孩童。她們在喊什么,楚明玥無論如何都聽不清楚。 明明看不到,她卻知道這群人在朝她走來,她們距離她越來越近,那些嘈雜的聲音也逐年清晰。 “妖妃,殺了她,殺了她!” 楚明玥終于聽清楚了,她鎮靜下來,等著下一刻,有人策馬馳來,帶她沖出人群,她尚記得,前幾次的夢里,那人大約是沈從言。 她任憑那些似爪的手向她伸來,坦然等待將要到來的馬蹄聲。 “阿玥?!?/br> 楚明玥夢斷,倏爾轉醒。 她睜開眼,撐床坐起,詫異往帳外看去,“誰喚我?”楚明玥喃喃低語。 在外間守夜的甜兒走進來伺候,“郡主今日比著往常早醒半個時辰呢?!?/br> 楚明玥往外看,天已大亮。 “方才可有人進來?”楚明玥輕揉酸脹得太陽xue。 “奴婢一直守在外邊,沒人進來?!?/br> 楚明玥扶著甜兒手臂走下床榻,就聽半夏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來。 “有人來,郡主,府門外有人來?!卑胂牡穆曇羲悴坏煤蜕?。 楚明玥把心底莫名的情緒壓下,笑剜半夏,“耳朵倒是好使,說說是哪個不招人喜歡的主兒登門?!?/br> “明玉公主?!卑胂姆薹薜溃骸八趺催€在京城?!?/br> 第50章 50、50 “凈說胡話?!背鳙h坐到妝鏡前, “宣明玉是正經八百皇家的公主,皇伯父在時未予她封地,她的公主府就在洛京, 她還能到哪兒去?!?/br> 丹秋和春兒從外邊進來, 身后跟著婢女數十人,為首的婢女手中端了盆剛汲來的井水。 諸人開始服侍楚明玥梳洗。 “她來作甚?!卑胂倪f上浸濕的棉帕, “她找郡主準沒好事, 也不知又打得什么主意?!?/br> 楚明玥擦凈臉, 懶懶道:“還能有什么事,無非是太妃被貶申州,她心里有氣, 如今本宮不是貴妃,她來找回些場面?!?/br> 半夏綰起似緞烏發, 用六枝輟紫牙烏的金釵梳了個飛仙髻, 又往濃密的發絲斜斜插入一支晃動著碎珠的玉步搖。 “就憑她?”她余光向下丟半個白眼。 楚明玥倒似全不介意宣明玉到來,任丹秋和半夏磨磨蹭蹭給她梳妝,“就憑她是公主,本宮是郡主?!?/br> 半夏愣了愣, 半晌憋出一句:“她在府上甭想掀起風浪?!?/br> 楚明玥從妝鏡里瞧她, 竟還氣黑了臉, 笑吟吟剜她一眼,“哪這么大氣性,走吧,去前院瞧瞧?!?/br> 前院掌事把宣明玉請進前廳, 婢女給她上了茶水, 但她又怎是本分等候的主, 茶盞放下, 朝那個從蒼鹿山行宮帶回的小丫頭說一聲“本宮去后院找楚meimei”,就離了大廳一路往后院走。 路過花園,她的目光被靠墻栽種的醉心花吸引,腳下繡履一轉,改了方向。 “這就是今年春天才傳過來的新品?”宣明玉伸出兩指,染著丹蔻的長甲一掐,一朵尚掛著晨露的花朵被她拿在手上。 她帶來的婢女應聲,“是的公主,叫醉心花。公主若是喜歡,奴婢回去就種上幾株,聽說洛京各府上都種了不少,就連那些百姓院子里都種著兩三株,說是這花香夏日里能驅蟲辟邪?!?/br> 宣明玉一聽,不屑嗤鼻,“那些個卑賤子都種的花,也就不配入本宮的眼了?!?/br> 兩指搓著花瓣反復揉捻,花瓣里的汁液被擠出,流在指腹上,竟漸漸變成了烏紫色,宣明玉眉頭一蹙,手腕大力甩了幾下,殘花被甩落。 她嫌棄得接過婢女遞上的帕子,使勁擦拭,擦了數遍,皮膚上仍留有淡淡的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