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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死的那一年 第52節

    “只是濕疹?是朕小題大做?!毙裨实χ?,那雙漆黑的眸子凝視著楚明玥,“皇姐若有閃失,朕愧對侯爺,亦會令整個綏遠軍寒心?!?/br>
    一字一句,皆是經營朝政的皇帝該說的。

    半夏端著茶水進來,又遵楚明玥吩咐帶長生出去選屋子和書房。

    殿內,楚明玥忽而笑了,笑自己多想,君臣之道,該如此,“陛下請坐,尋常濕疹,無大礙,嘗一嘗府上的小葉春?!?/br>
    再想,他們二人分開,當真是最好不過的事情,他終于無須再于她面前偽裝掩飾,坦蕩做帝王該做的,而她,也終于無須左右取舍輾轉斟酌,堂堂正正于她面前以楚家人自居。

    他們都不用再束縛自己,活出真實的自己。

    楚明玥本就是心境開闊之人,并不對方才一事過分計較,她手端香茶朝著上座方向,“陛下請上坐?!?/br>
    “前些時日,我給長生找了教書先生,本是隨便找的民間書院里的先生,如今他要在楚家住下,那這識字念書一事?”

    楚明玥坐著,頷首輕嗅茶香。京城里的高門子弟,幼時都有國子監里有名望的先生入府授學,大了入學國子監,長生既成了楚家人,自是要活得堂堂正正、大大方方。

    宣珩允接著低頭飲茶的間隙,余光卻是一直在打量楚明玥手腕,他總疑心這會是血癆之癥帶來的不好的表現。

    “皇姐若是不介意,朕明日就下一道旨意,讓諸人皆知侯爺的衣缽后繼有人。如此,長生念書一事,皇姐看中當朝那位學士,都是那人的榮幸?!?/br>
    楚明玥卻搖了搖頭,“下旨一事還請陛下晚上幾年,待長生再大些,若是他當真愿意姓楚,再讓他到祠堂里三跪楚家祖宗?!?/br>
    若是他不愿,天高海闊,楚家的門檻,不拘著他。

    這般一來一回的對話,倒真像是尋常的皇親國戚。

    這時,玉獅子搖著尾巴尖從門口過來,腳步輕盈、姿態優雅,像極了前來巡視領地的將軍,若不是它根根分明的胡須上尚掛著蛛網,會更神氣。

    隨著它走動,蛛絲垂在空氣中若隱若現。

    它走到楚明玥腳邊,繞著楚明玥轉一圈,伸出毛茸茸的脖子在楚明玥小腿上蹭幾下,又帶著那串蛛網往宣珩允方向去。

    到了宣珩允跟前,它前腿一躍跳到宣珩允腿上,先是湊近他懷里一陣嗅,接著左右臉換著來,在玄色緞面的衣襟上猛蹭,粘著灰塵的蛛網結結實實曾在了宣珩允胸膛衣料上。

    楚明玥飛鳳的眼尾一挑,放下茶盞笑道:“陛下把玉獅子養得胖了不少,半夏、丹秋她們已經快抱不動了?!?/br>
    宣珩允勾著修長指節給玉獅子撓下巴,故作輕松道:“替皇姐照看,自當盡心?!?/br>
    那段以為楚明玥病故的絕望時刻,成為宣珩允不敢回顧的記憶,只要一想到,窒息的痛苦就會被喚醒。

    他維持著漫不經心地姿態往楚明玥看去,耳畔風聲呼嘯,心底只剩下一個念頭,不能再讓她離開,他無法承受她再死去一次了。

    這么一走神兒,指上力道就重了,玉獅子格外不滿,低嗚一聲伸出爪子就朝宣珩允手背撓去,絲毫不念往日的rou干之情。

    撓完弓著背跳到了楚明玥懷里。

    貓爪鋒利,縱然楚明玥時常拿把銀剪給它修剪刃甲,但這一爪子下去,宣珩允的手背上,仍是留下三道血痕。

    楚明玥輕輕拍了下玉獅子的腦袋,喚半夏去拿藥膏過來。

    玉獅子爪下沒輕重,都說貓甲帶毒,且不論真假,見血了涂上藥膏總是好的,府上時常備著太醫熬好的藥膏。

    這點傷本不算什么,且夕光漸暗,宣珩允明知道該告辭離去,今夜恐要變天,大明河宮的丹爐一旦等來風,就需他把那只冰蠶放入身體。

    但他卻鬼使神差地沒有起身,而是靜靜等著楚明玥的婢女抱來包銅金角的漆紅楠木箱??粗舆^木箱走近,繡履一勾挑過來一個矮凳,在他跟前坐下。

    “這藥膏覆上傷口會有灼痛感,陛下忍著點?!背鳙h打開木箱,青花陶瓷瓶里裝著熬煮的藥膏,另外還有剪刀、白棉布。

    宣珩允挽了挽袖袍,把右手遞出去,上藥、纏布,難免會有肌膚接觸。

    他幾乎要屏住呼吸,像是滑石散上癮的癮君子久旱逢甘霖,張開全身的感知匯于那只右手,在偶爾指尖蜻蜓點水的碰觸下,偷偷地感受她的溫度。

    這點慰藉足以撫平他心底荒蕪的黑洞,給那一片荒原注入新鮮的泉液。

    他把這點齷齪的心思掩于胸腔肺腑里,垂眸看著他曾經的妻子。

    楚明玥睫羽輕顫,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小木柄剜出的藥膏上,藥味苦澀,她蹙了蹙眉尖,除此之外,眉眼間再讀不到往日的溫柔和關切,當然亦無在蒼鹿山行宮時的冷漠。

    她真的只把他當作君,她此時僅有的歉意源于她的貓傷了一國之君。

    她向來闊達、磊落。

    宣珩允感到心尖被針刺穿了,錐心的疼,連帶著指尖都在抖。

    “陛下忍著點,這個藥膏剛敷上時有痛感?!?/br>
    三道抓痕橫過冷白手背上那枚銅錢大小的淡紅色月牙痕跡,楚明玥的注意力只在抓傷。

    楚明玥于某個吹著和煦暖風的午后,跑進他的書房,衣帶在她身后揚起。她央著端坐書案執筆疾書的宣珩允到郊外的跑馬場騎馬。

    進了屋搶過竹筆拋進筆洗,抱著尚持握筆姿勢的手就往外走,“今日風和日麗,我要和宣九比一把騎術?!?/br>
    話尚未說完,低頭看到本是清瘦干凈的手背上何時多出一彎月牙,“瞧著也不像胎痕呀,哪有人這時候還往外長胎痕的?!?/br>
    對于他搪塞的說辭,楚明玥顯然不信。

    她抱著那只手翻來覆去地琢磨,“該不會是病了?不行,走去太醫署讓大夫瞧瞧?!币膊恢撓氲搅撕尾?,滿臉擔憂,突然撲到他懷里緊緊抱住,“宣九,你可不能有事?!?/br>
    是她的反應過大,宣珩允甚至疑心她是不是聽到了什么風聲,對他手背上的傷有了猜測。

    終是拗不過她,宣了太醫,診病的太醫如他交待那般把傷疤說成新長的胎痕,她才終于拍著胸口長舒氣,擔憂之色漸退。

    又因放心不下他何故長出胎痕,硬是留下太醫從多方可能詢問整個下午,把騎馬的事給忘記了。

    他自是知道楚明玥掛念他,有時耽于政務冷落了她,嬌懶似她總會鬧些小脾氣,道歉認錯的話他說不出口,每每到了她房里,看她賭氣背朝她躺于鸞榻,他便捂著胸口悶咳一聲。

    她聽了起身下榻顧不上穿繡履跑過去,纖手撫著他后背就要婢女喚太醫來,賭氣的事就此就被她拋一邊了。

    他多有顧忌,總不肯將此時與她鬢間廝磨的甜蜜宣之于口。

    此時,她低眉上藥纏布,動作生疏卻不溫柔,纏到最后,許是怕布條掉了,她揪著布條兩頭重重一系,打了個死結。

    整個動作下來,她未詢問一聲疼不疼。反倒是最后一系,那只手縱使未受傷,也給勒傷咯。

    似竹的指被層層包裹,楚明玥把藥膏、剪刀收進箱子,歪頭往那只手看片刻,黛眉一蹙聲音遺憾,“孫大夫教這手法,果真不易出師?!?/br>
    原是對自己的水平不滿意,非是白如雪的棉布下滲出的如梅斑紅。

    她端起木盒坐回自己位置上,托腮斟茶。

    未施粉黛的面龐罩著一層燦色霞光,被裝進唇角若隱若現的梨渦里,有種初夏傍晚的慵懶味道。

    宣珩允喝一口剩下的半盞茶,茶已涼透,再沒有理由留下。他輕放茶盞,起身,“多謝皇姐的茶,侯府的茶較之宮內,自有清韻?!?/br>
    “恭送陛下?!背鳙h嘴上說著恭送,也不過是腳步停在前院,未真的如那些大臣們一般送至府門目送圣駕走遠。

    崔旺等在院子里,見陛下出來趕忙迎上,乍一看陛下手上厚裹,淡淡血腥縈繞,瞳孔一張就欲喊出聲,被宣珩允冷眼制止。

    出了府門,兩匹馬向著宮門方向而去,馬蹄聲響起時,南邊一團烏云晃悠悠朝洛京的方向飄來。

    初夏的雨來得快,下得急。

    尤其北方的雨,總伴有狂風,吹得樹枝瘋狂擺動。

    天辰道人立于大明河宮前院的空地上,他的面前,一方黑色長桌上焚著三柱香。長桌三尺遠的地方,豎著一根鐵棍,鐵棍下堆著一圈桃木棍。

    宮殿的長廊上擠滿了當值的、不當值的宮人,個個翹首張望。

    濃云越積越厚,天越來越黑,一道紫電穿透云層,從天際落下,眼瞧著劈到了宮殿里。

    長廊上的宮人齊齊一聲驚呼,眼睜睜看著長電順著鐵棍落下,“嘭”一下點燃底下的桃木堆。

    這時,宣珩允大步而來,玄色長袍被風吹得鼓起。

    看熱鬧的宮人立刻鳥散。

    “陛下?!碧斐降廊耸稚戏鲏m一揚,朝宣珩允行禮。

    宣珩允掃一眼被風吹得亂竄的火苗,“今日可是道長說的時機?”

    “夏風已有,天賜良機?!?/br>
    “那就勞煩道長開爐吧?!毙裨事曇艏鼻?,等待這些時日,他早已無了耐心。

    就見天辰道人把那些燒起來的桃木棍撿到桶里,一桶倒進丹爐,丹爐肚子上那扇小門未合,任憑呼呼的風灌入丹爐,而天辰道人圍著丹爐小步繞一周,口中念念有詞。

    宣珩允冷眼瞧著,對這些cao作無動于衷。他只在乎救命的丹藥能否煉成。

    他倒并未全信道人之說,他回宮以來,曾召見過太醫署的全部大夫,詢問冰蠶治血癆一事。

    有年過古稀的老太醫早年亦從一卷手抄偏方上見過冰蠶治絕癥一說,只是詳細的診治過程卻未詳載。

    那邊,天辰道人將事先備好的所有東西包括草藥一應倒進丹爐,那扇小門“啪”一聲被合上。

    “爐火七日不歇,煉至第七日,倒入陛下的血引,丹藥方成?!?/br>
    宣珩允應一聲,轉身走進寢殿,他要在丹爐起火的同時,把冰蠶放入體內,以心血供養七日,以rou身渡冰蠶之毒。

    崔旺一路低著頭跟進去,遣退殿內當值的宮婢,他服侍著陛下褪去層層外袍,只剩里衣。

    衣襟敞開,露出平坦瓷白的胸膛,宣珩允從龍榻旁的矮案上拿起瓷瓶,瓶子里冰蠶“沙沙”蠕動。

    “陛下!”崔旺一聲哭喊跪地,“奴才求您三思啊,您若有個三長兩短,娘娘誰來照顧?!?/br>
    “朕這么做正是為了有更多的機會照看她?!蹦粗敢粨?,瓶塞滾落。

    如食指寬的瓶口正對著正心,宣珩允在這一刻面容平靜,喧囂于他腦海里的另一個聲音終于靜下來。

    在這一刻,那兩個彼此不屑、彼此嘲諷的靈魂握手言和了。

    兩指長的冰蠶從瓶口爬出,蠶身和尋常的蠶無異,只是通體呈冰魄狀。

    冰蠶一貼上宣珩允肌膚,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被冰蠶爬過的肌膚于霎那結出一層薄霜。

    它仿佛有嗅覺一般四處觸碰,終于找到心跳聲最有力的位置,微小細密的齒尖噬咬著那層韌性十足的皮膚,一頭鉆進皮rou里。

    第49章 49、49

    “陛下?!贝尥蛟诘厣? 只抬頭看一眼,就不敢再看。

    冰蠶鉆進皮rou里的疼痛,他根本不敢想, 這還不算, 陛下還要以自身心房的體溫融化冰蠶,并以心頭鮮血渡化冰蠶之毒, 這個過程要整整七日。

    崔旺垂首跪在地上, 十指緊緊扣著地板上華貴的短絨地毯, 早已經汗流浹背,他的雙肩不住的顫抖著,額角的汗珠一顆顆砸落。

    光是看一眼, 那種撕裂骨rou、啃噬心rou的痛苦便能要了他的命。

    何況是正在承受這一切的陛下本人呢。

    冰蠶沒入骨rou,胸前留下銅錢孔大小的血洞。

    宣珩允眉尖蹙動, 閉了閉眼又睜開, 他低頭盯著胸前正汩汩流出血的位置,蒼白的唇峰抿成一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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