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哄我 第10節
一縷發絲貼在凌厲的下頜,虛弱而凌亂。 謝玨低頭閉上眼,緩過那一陣針扎一般密密麻麻蝕骨的疼痛。 這樣的痛楚還要持續好幾日。 但這種痛,于他而言,算不上什么。 壓著眼,隨意伸手揮開簾帳,眸光忽然頓住。 疲累的小宮女手臂靠著一點床沿,額抵在小臂上,不知道什么時候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鴉羽似的黑睫覆蓋下來,秀鼻翹挺,露出半張白凈的小臉。 謝玨眸色沉下來,這么久了,這個小宮女安分守己膽小怕事,還是第一次,敢在他床榻邊睡著。 看來是真的累著了。 桌上還擺著剛熬好的藥。 云泠睡得不算安穩,一點細小的動靜也能讓她驚醒。這幾天為了煎藥照顧六殿下都沒有睡好,端了熬好的藥過來發現他正睡著,便安靜地在一旁等著。 大抵是這些天過于cao心勞累,竟然不知道什么時候睡了過去。 長睫顫動,云泠忽然驚醒。連忙坐起身,視線不期然撞入一雙深黑的眼眸。 “殿下您醒了?”云泠揉了揉眼,顧不上別的,頓時起身端起桌上蓋好的藥,還溫熱著,“殿下恕罪,奴婢本來只是想等您醒來,不知道為什么竟然睡著了?!?/br> “嗯?!敝x玨冷淡應了聲,端起藥碗仰頭一飲而盡。 這里面都是一些強健身子補氣血的補藥。對身體好,但也苦不堪言。 每次謝玨眼也不眨地喝下,好像根本感覺不到苦似的。 等他喝完,云泠接過空碗放到桌上。然后又彎著眼,變戲法似的從荷包里拿出一個蜜餞,“殿下吃點甜的,苦味會壓下去很多?!?/br> 謝玨不動聲色往后退,眉頭輕皺,“哪里來的?” “這是奴婢拿曬干的石榴花做的,很甜的?!痹沏霭涯菈K蜜餞又往前面遞了遞。 謝玨略一抬眼。 小宮女杏眼彎彎,雪膚花貌,只是發髻上素雅得緊,連唯一的銀簪也沒了。 只為了換了一袋,沒什么用處的蜜餞。 “以前小時候奴婢每次生病不想喝苦的藥,奴婢的師父就會買一點蜜餞,只要乖乖喝了藥,就給奴婢吃?!痹沏鲚p聲細語,話音里似乎都帶著甜意,“小時候,奴婢就覺得只要這么甜的蜜餞吃下去,生病也不覺得難受了?!?/br> 謝玨停下,“你有師父?” “有的?!痹沏鳇c頭,“奴婢的師父是御馬監養馬的,奴婢小時候就被賣進宮了?!睅煾缚此⌒∧昙o可憐,便時常照應她。 謝玨:“你如今身處冷宮,你師父不來看你?” “嗯?!?/br> 云泠聲音低了下去,“因為他死了?!?/br> “怎么死的?!敝x玨嗓音沒什么溫度,語氣平淡。 “醉酒失誤跌落進荷花池里淹死的,撈上來的時候尸身都爛了?!痹沏龅椭^,把荷包收緊。 師父不是不來看她。 是她已經沒有師父了。 “那倒是可惜了?!敝x玨道,“否則你也不必來我這里受罪?!?/br> 云泠卻搖了搖頭。 “沒有?!?/br> 謝玨微微掀起眼皮。 云泠抿著紅唇,認真地說,“奴婢沒有覺得在受罪?!?/br> “其實一開始被調來這里奴婢也害怕過,可是發現是殿下后,只剩下驚喜和感激。所以能伺候殿下,奴婢從來不覺得是受罪?!?/br> 胸口持續密密麻麻的疼痛早已讓他連薄唇都失了血色。 謝玨臉上蒼白,略無力靠著。 接近正午,陽光暖和了些,從窗戶外照射進來落下一地金黃,溫意柔軟。 卻遮不住他眉骨上的冷意,“是么?!?/br> 云泠大著膽子微微倚過去,白細的手指碰到他黑色衣袍衣角一點,睜著秀氣氤氳的杏眼,認真道,“昭昭我意,殿下難道還不知奴婢的心?” 那張艷如薔薇的小臉上滿是真誠、期待和道不明看不清的柔軟。 床榻之上,黑色的衣袖之上,粉白的手指纖細嬌小,與深幽冷硬的外袍交疊在一處。 黑白軟硬分明。 謝玨偏著臉,靜靜地望著床邊的小宮女。 那一雙明秀水潤的眼,卻看得人極其刺目。 喉結輕滾,按壓下胸口血氣欲噴揚的涌動。 視線靜止。 過了幾息。 謝玨閉上眼,偏過頭,蒼白的薄唇緊緊抿起,語調生冷,“放肆,我能知道什么?!?/br> 第9章 干枯的枝丫之上,一輪明月高高懸掛著。 云泠抬頭靜靜地看著。 師父曾說,人死后會化作夜空里的星,代替死了的人繼續照看守候著他擔憂關心的人。也許師父在天上也在擔憂她前路如何。 幾貼藥下去,六殿下的身體稱不上好,但臉上已經有了些血色,不再時時吐血。 她其實知道他的病來得蹊蹺,但是這不該是她管的事。只是時時刻刻盯著六殿下,手里拿著大氅不讓他再被寒風侵擾。 不會再有比她更加忠心體貼的奴婢。 而她一個宮女能為六殿下做的,好像也只能如此為止。 她只能盡心些,再盡心些。 六皇子被幽禁在景祥宮,雖早已入冬,但是宮里并沒有送來新的冬衣,唯一的大氅破了一個口子,云泠拿針線細細縫好,針腳細密,縫了個和大氅上一樣的云紋,盡力讓它看起來依然如新。 沒過幾天,皇上的圣旨下來,允許六皇子謝玨在昭慧皇后祭日那天出冷宮祭拜。 當今皇上是重情之人,先皇后去世,皇上悲痛欲絕三日不朝。此后每年昭慧皇后祭日,皇上不僅在宮中會請法師做一場法事,還會大擺恩宴以慰先皇后在天之靈。 終于到先皇后忌日當日,皇上身邊的內官黃公公親自來迎人。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謝玨放下手中茶盞,“來了?!?/br> 黃公公尖利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云泠連忙把那件厚絨的黑色大氅披到謝玨身上,“殿下能出宮祭拜皇后娘娘,奴婢也替您感到高興。只是您身子差在外要小心些,不能見了風,也不可飲酒傷了身。這次奴婢不能陪您去,心中不知為何有些放心不下——” 謝玨垂下眼,“多話?!?/br> 云泠便住了嘴,認真地整理外袍。 等門打開,外面黃公公見狀上前行禮,并指揮著兩個小太監呈上一件嶄新的毛色極好的狐裘,躬著身子,“殿下雖被關在此處思過,陛下無一日不想念,得了這上好的狐皮便想著給殿下呢?!闭f著手一揮,“愣著干什么,還不給殿下披上?!?/br> 又繼續道,“這高常對殿下不敬,圣上已經革去了他的職,委屈殿下了?!?/br> 說話間,幾個手腳麻利的小太監便上前幫謝玨換上。 很快,對比之下略顯得破舊的黑色大氅解開被扔在地上。 身著狐裘的謝玨面如玉,身姿清冷,柔軟的狐裘包裹在下巴處,貴氣天成。 站著任由他們換下,只掃了一眼。 當真是極好的料子。 他被幽禁在此處大半年,無人來送一份衣裳,今天卻帶這樣一件華貴的狐裘穿給大臣們看。 黃公公拂塵一揮,“時候不早了,殿下,請吧?!币恍腥碎_始出發。 云泠把那個黑色的外袍撿起抱在懷里,安靜地站在身后望著。 謝玨側目停了一瞬,隨即抬腿往前走去。 …… 云泠做完了院子里灑掃的活,坐在屋檐下,看著遠處搖搖欲墜的樹葉,看似危險下一秒就要掉落,可是她觀察了許久,這片葉一直牢牢地掛在枝丫上。 六殿下走后,這座荒廢的宮殿顯得尤為的空寂,凜冽的寒風一吹,發出令人汗毛倒豎的空響。 但是云泠不怕。 她從很小的時候就不怕這些,也不懼鬼神之說。 只坐了一會兒,云泠便起身去收拾寢殿,在桌上發現了一本蓋著的書。 這個景祥宮里有一些荒廢的藏書,云泠平常除了清理沒有去碰過,六皇子會看一些深奧晦澀的,但是手上這一本,是一本山川游記。 云泠坐下來翻看,上面不僅描寫了每個地方的風俗人情,還有簡單的插畫。 一時間讓她看入了眼。 除了個別復雜的字她不認識,大部分她讀起來還算順暢。 是的云泠識字。小的時候她央求師父給過她一本千字文,師父雖然是養馬的,卻也懂幾個字,不懂的再去問其他的人,翻來覆去,一本千字文便被她認得差不多了。 一方面,她深知作為奴婢要有價值,才能讓主子用的趁手,另外便是,都說識字明理,她不想永遠做一個渾渾噩噩只知道伺候灑掃的人。 被這本游記里描繪的山川河流迷了眼,再翻下一頁,上書彭澤兩字。很熟悉…… 彭澤,不就是師父口中說的家鄉么? 她記得每到月圓的時候,師父就總是念叨,有一天死了,尸首能埋回故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