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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 這位結構師卻對建筑設計也有令人驚訝的見解。 安東尼奧看過他的作品。與別的金屬結構專家不同,他的作品充滿力量與美——雖然學界現在只認識到了前者。 安東尼奧原本還想與他多聊幾句, 然而再一抬頭,就發現某個少女的身影匆匆一閃出了會場。 “高迪先生——高迪先生?” 結構師叫了他兩聲,微笑起來, “看起來你的人在這里, 心思已經飛走了?!?/br> 安東尼奧毫不羞愧地點點頭:“我有點事,失陪了?!?/br> 眼看這個在異國城市一舉成名的年輕人轉身離開, 結構師順手取下一邊書報架上掛著的今日《費加羅報》。 頭條新聞是“世博會申辦城市今日出爐,彩票即將開獎”。 他隨手習慣地往后翻, 發現自己一直追更的左拉專欄竟然寫了篇藝術評論, 所評的正是這幾天被藝術節大加嘲諷的“落選者沙龍”。 這位以辛辣筆法著稱的作家一改往日的尖銳,似乎毫不吝嗇自己的夸贊:“繪畫所給予人們的是感覺, 而不是思想——時至今日,印象派的藝術家們才真正做到了這一點?!?/br> 而在同一頁, 專業藝術評論家的評論則特意放在了相鄰的小鉛塊里,不知是哪位天才編輯的手筆。 “巴黎歌劇院被燒毀后, 本世紀新的災難降臨了。這個所謂的‘畫展’其實是五六個瘋子, 其中甚至還有一個是女人!人們在這些物體前狂笑不止?!? 這條評論的作者阿爾伯特·沃爾夫是《費加羅報》的???,他對新風格的評論一向如此。 底下幾條評論則更有意思。 “哈,印象!我家狗在墻紙上踩幾個腳印都比這精美得多——真可惜, 昨天我才為此打了它。我應該把它抱出來展覽的,多么天才的藝術狗!” “如果這些畫能撐到展覽結束還沒遭到破壞,那我一定要給巴黎警方送去表彰勛章?!?/br> 法式幽默,妙不可言。 黑白印刷的報紙上只能看見一小塊縮印的畫作,模糊成一片。結構師取出一只鏡片,湊近去看了半天,依然幾乎什么也看不清。 結構師把鏡片收起來,樂呵呵地自言自語道:“昨天瑪格麗特還說我有白頭發了,果然是老啦?!?/br> 他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時間還早。 看起來,這確實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展覽,說不定值得一看。 …… 安東尼奧終于問到喬伊的去向之后,面無表情地出了門。 他徑直走到托管寵物的服務臺,看著此時姿勢嫵媚地打著呼嚕的紫牙烏,不由得瞇了瞇眼睛。 短短一個小時的時間,這只小黑貓已經打服了其他所有的貓咪,大大咧咧占據了貓房里最軟的墊子。 侍應生看到他來,忍不住笑起來:“高迪先生,不得不說,您家的貓可真厲害?!?/br> 安東尼奧蹲下來,盯著這個不講理的小霸王看了半晌。 紫牙烏半睜開一只眼睛,慵懶地瞥了他一眼,呼嚕聲更大了。它毛絨絨的肥肚子隨著呼嚕聲有規律地一起一伏。 安東尼奧忍不住伸出手戳一下它的肚子,輕嗤一聲:“喬伊不要你了?!?/br> 紫牙烏順勢翻過身來抱住了他的胳膊,黏軟地“喵”了一聲。 安東尼奧沉默了幾秒。 然后向侍應生點點頭,抱著貓出了門。 “印象派”? 這個奇怪的名字在心頭滾了幾滾。 也不知道是怎樣一個天才的畫展,居然能讓喬伊沒等宣布結果就跑去看。 甚至連跟他說句話都顧不上。 安東尼奧抱著貓走在塞納河畔,卻沒怎么注意波光粼粼的塞納河美景。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抓住了她的審美的。 過去的種種跡象分明顯示,比起平面畫作,她像他一樣更喜歡立體的設計,喜歡時間與空間在沉默不語的龐然大物上雕刻出雋永的美感,無聲的建筑中流淌著色彩斑斕的夢境。 這些,畫能做到嗎? 這種微妙的情緒一直默默發酵,直到他走到展覽的工作室門口,已經積攢成了一個巨大的透明泡泡。 結果,就在安東尼奧看到掛在簡陋展棚上的第一幅畫時,這個泡泡“噗”的一聲,破了。 那是一幅風景畫,畫的似乎是法國的鄉下。 鋪滿金黃落葉的土地上凝了白霜,空闊的牛奶色天空之下,背著柴火的農夫走在陽光穿過枯樹林篩出的淡金色光紋中。 卡米爾·畢沙羅的《白霜,通往埃納里的老路》。 光線。 這個詞馬上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建筑家、畫家、公眾,當他用石頭與玻璃破譯出光的語言,放置在人間,許多人稱贊他是運用光的大師。 可他知道,自己依然沒有做到極致。 光。 那是一種轉瞬即逝的元素,像瀑布一般透亮,又如絲綢一樣柔軟。 既代表熾熱與溫暖,也可以是最濕潤的清涼。 建筑從泥土與石頭中來,有了光,才有了生命。 原先那些隱晦的心思竟不知不覺一掃而空,他忍不住湊上前去,開始出神地端詳這些懸掛的畫作。 午后的陽光碎過斑駁的樹蔭,在墨綠的小池塘上落下清涼的唇??;燦爛的陽光揮灑下云層,照亮深秋金黃色的原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