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嘴！”謝叔南皺眉打斷。

    陳貴一噎，小心看了眼自家主子，再看喬氏，最后還飛快地瞥了一眼云黛。

    喬氏見狀還有何不懂，都是些正值年少的兒郎，幾壺黃湯入肚，便不知今夕是何年，男人嘛，喝醉酒就愛滿嘴渾話，一個個臭德行，她閉著眼睛都能想象。

    能讓三郎反應這般大，定然是那些兒郎言語間冒犯到三郎心里在意之人。

    沉吟一陣，喬氏斂了神色，扭頭對云黛道，“云丫頭，你出去看看大夫來了沒？”

    云黛抿了抿唇，低低應下，“是?！?/br>
    她轉身離了梢間，背后始終安靜，沒人說話。直到走遠，她才聽到隱約說話聲。

    待走出屋子，望著院外爬了滿墻的粉白薔薇花，云黛悄悄掐緊了掌心。

    看方才的情形，若她沒猜錯的話，三哥哥是因為她才與旁人起的爭執？

    在門口候著的翠柳見自家姑娘神色懨懨的，關心道，“姑娘，您怎么了，三爺傷得很重？”

    云黛緩了緩心神，擠出一抹笑，“我沒事。三哥哥他目前還好，至于其他的，還是等大夫來吧?！?/br>
    翠柳只當姑娘是擔憂三爺，安慰兩句，扶著她去院外等候。

    屋內，喬氏肅聲對謝叔南道，“是因為云黛？”

    謝叔南支吾不語。

    喬氏道，“既然你不說，那陳貴你繼續說?！?/br>
    謝叔南一怔，忙道，“我說，我來說！”

    他耷拉著腦袋，悶聲道，“這回可不是我挑事，是孫明禮和李越他們倆先吵起來的……”

    兒郎們喝酒時，他并不在場，而是看山壁間長了些云黛說起過的草藥，就想著薅些回去送她。沒想到那?？吭诤叺漠嬼惩蝗粋鱽頎幊陈?。

    他一聽有熱鬧瞧，就湊上前去，不曾想卻是那孫明禮和李越為云黛吵了起來——

    孫明禮罵李越，云姑娘怎看得上你這粗鄙武夫，豈不是鮮花插在牛糞上。

    李越罵孫明禮，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酸腐書生，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憑你也配肖想云姑娘，我拆了你的骨頭！

    天地良心，謝叔南一開始是想去勸架的，可聽到他們張口閉口說的是云meimei，一句“大家都是朋友”頓時咽回喉嚨，脫口而出一句“什么玩意！”

    “這倆臭不要臉的東西竟敢覬覦云meimei，還口口聲聲說要上門提親？我呸！”謝叔南說著說著又激動起來，臉上傷口被撕扯得發疼，嘴上卻不停，“大庭廣眾之下出言輕佻，毀我云meimei的閨譽，這我能忍么？”

    喬氏太陽xue突突直跳，“所以你跟他們打了起來？”

    謝叔南，“……”

    他剛蹦上前時，李越和孫明禮還爭先來他面前示好，然后他順勢給了孫明禮一拳，李越還以為他倆是一邊，沾沾自喜，沒想到下一刻也挨了一拳——

    反正三個人亂打，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后來，我把他們倆都踹進了河里……”謝叔南悻悻的摸了下鼻子。

    “那你怎么給人抬回來了？你傷哪了？”喬氏沉著臉問。

    “那是我裝的?！敝x叔南討好的笑，“這不是把他們倆都踹進河里了，我要是還好好的，事后追究起來，我豈不是成了罪魁禍首。我倒地裝作重傷，給人抬回來，晚些李家和孫家知道了，也不好上門找我討說法?！?/br>
    喬氏被氣笑了，咬牙罵道，“我怎么就生出你這么個潑皮無賴！”

    謝叔南擺手將陳貴叫了下去，等沒了外人，他立刻在喬氏面前賣慘求饒，“母親，打架是兒子不對，可這回真不是兒子故意尋釁。雖說我是裝作重傷，但也結結實實挨了好幾個拳頭，這會子我身上還疼著……我知道您一向最心疼我了……”

    喬氏心中雖有氣，但見幼子俊俏的臉頰被打得鼻青臉腫，更多是心疼。再想到此次幼子與人打架的緣由，胸口又不住地發悶。

    “你啊，要我說什么好，都這樣大的人了，做事還這般莽撞?！眴淌蠂@息著，走到兒子身邊，拿帕子輕輕按了下他的臉。

    謝叔南倒吸涼氣，“母親，疼疼疼?！?/br>
    喬氏恨恨道，“現在知道疼了，與人打架時怎么不想想呢？”

    謝叔南嬉笑道，“母親不生兒子氣了？”

    喬氏沒好氣瞪他一眼，“可等著瞧吧，等你父親晚上回來，有你的罪受?！?/br>
    “那母親可千萬要幫我！”謝叔南奉迎著，“父親一向都聽母親的?！?/br>
    “那可不一定?！眴淌现匦伦厝σ?。

    沉默半晌，她忽而抬眼，看向榻邊的幼子，“三郎，如今就我們母子二人，我且問你一句話，你要如實回答?！?/br>
    這忽而嚴肅的模樣讓謝叔南也斂了笑容，“母親，您問?！?/br>
    喬氏搭在雕花扶手上的手掌不禁捏緊，面色莊重，“你可是愛慕云黛？”

    這話一出，謝叔南先是一愣，旋即兩只耳朵迅速變得通紅，磕磕巴巴道，“母、母親，你這……怎么突然問這個……”

    “你只說有沒有！到底是將她當meimei看，還是對她有了男女之情？”

    “我……”情竇初開的少年忸怩片刻，也不再隱瞞，面帶赧色地點了下頭，嗓音都變得干澀，“我是喜歡云meimei，不單單是當meimei的那種喜歡，是想要……想要跟她在一塊兒?！?/br>
    雖早有準備，但親耳聽到兒子承認，喬氏心底還是難抑震動。

    一時間，屋內沉寂下來。

    這沉寂讓謝叔南變得緊張，或許這份感情是有些無恥了，他難為情地低語，“我知道當初父親將云黛帶回來，是想讓我們把她當meimei?？墒?，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控制不住，就是喜歡看她笑，喜歡聽她說話，見不著就想見，見著了就想跟她待久些……我想著，她又不是我的親meimei……”

    喬氏唇瓣緊抿著，要罵兒子么？她也有年少時，知道愛慕一個人的情緒是難以克制的。

    知好色，則慕少艾，人之常情也。況且，云黛是那般的出挑，無論是相貌與性情，莫說是三郎了，就是她心里也喜歡，巴不得云黛是她親女兒。

    謝叔南那邊依舊懺悔著他對云黛的感情，喬氏靜靜地聽他說，等他說完了，她才出聲道，“好了，你想說的我都明白了?！?/br>
    謝叔南明亮的黑眸望向喬氏，見她并無震驚憤怒，不禁問道，“母親，您不生氣？”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們一個個大了，我也管不住了，有什么好生氣的?！?/br>
    “那我、我可以繼續喜歡云meimei了？”

    “……你當真愛慕她？”

    “是！若是父親母親允許的話，我還想……”他整張臉都紅了，掀開薄毯下榻，噗通跪在地上，壯著膽子道，“我想娶她為妻?！?/br>
    喬氏心緒復雜，既有惆悵又有兒子長大了的喜悅，這種復雜的感情讓她又陷入沉默。

    良久，她抬了抬手，“你起來吧。你們的婚事也不是我能說得算的。我也不怕與你說，先前我不是沒與你父親提過讓云黛當兒媳的事?！?/br>
    謝叔南驚喜地看向喬氏。

    “但你父親不同意?！眴淌虾敛豢蜌獾貪娎渌?，“他顧著國公府的面子，更顧著云黛自個兒的心意。那孩子最是懂事，若我們開口留她，為著這些年的庇佑之恩，縱然她不情愿卻也是會答應的，你父親是斷然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的。且你祖母那邊……”

    稍作停頓，喬氏還是沒將謝老夫人另有打算之事告知謝叔南。

    她只道，“你若真心喜歡云黛，我這邊是不反對的。就是你父親那關難過……除非你能讓云黛也喜歡你，若你們兩情相悅，你父親那邊應當不會再阻攔。只是，你可有把握讓云黛喜歡你？我看她一直拿你當兄長看，并無半分其他情誼?！?/br>
    這番話說得謝叔南一顆心忽上忽下，無論怎樣，母親這邊并不反對，對他而言便是莫大的鼓勵。

    “母親，我會盡力討云meimei歡喜，我相信她會發現我的好……”謝叔南俊逸的眉眼間滿是堅定。

    話已說開，喬氏也輕松不少，有心提點兒子兩句，“若你們真去了長安，你可得警惕些。長安城權貴云集，她又生得那般嬌艷，萬一她被旁人瞧上了……”

    謝叔南握緊拳頭，“誰敢！”

    喬氏，“……”

    她忽然擔憂起來，三郎這個性子去長安，萬一跟長安的貴族子弟們也打了起來，天高皇帝遠的，沒有她與國公爺兜著，惹出禍事該如何是好？

    忽然她記起一事——阿縉不是也要去長安么，不若讓他再晚上幾日，等秋闈成績出來，若都考中了，便讓阿縉與弟弟meimei們一道往長安去。阿縉做事穩重，小輩們又敬畏他，有他一路護著，也有個保障。

    喬氏越發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決定晚些就去找長子說說。

    約莫一炷香后，大夫挎著藥箱趕來，仔細給謝叔南檢查了一番。

    因著要脫外衣，喬氏與云黛在外間等候。

    不多時，大夫收拾好藥箱從碧紗櫥后走出來，一臉恭敬對喬氏道，“三爺除了有幾處皮外傷，其他并無大礙，還請夫人寬心。不過老夫看三爺有肝火旺盛之癥，另開兩副去火清心湯?！?/br>
    喬氏放下心來，客氣道，“有勞周大夫了?！庇置诀邘Т蠓蛳氯懛阶幼ニ?。

    云黛跟著她進去探望謝叔南，謝叔南已然穿戴好，見著倆人，故作輕松笑道，“都說了我沒事的，我這身體好著呢，打一頭牛不是問題?！?/br>
    喬氏斜他一眼，“你就吹吧你，趕緊躺著歇息，待會兒下人把藥熬好了，你給我老實喝了?！?/br>
    說著她轉身對云黛道，“你留一步，替我盯著他喝藥。我得先去前頭打聽一番，看看李家和孫家如今是何情況……唉，真是個混小子，盡給我惹麻煩！”

    云黛纖長的睫毛顫了顫，腦袋很低，將眼底的水光掩去，“是?！?/br>
    喬氏在丫鬟婆子們的簇擁下離開。

    云黛默默地站在原地，直到謝叔南喚她，她才回過神，扭過身拿帕子拭去眼中的淚，再轉身朝謝叔南走去，“三哥哥?！?/br>
    謝叔南看著她泛紅的眼角，眸光閃了閃，“你哭了？哎呀，你別哭，剛才大夫不是說了我并無大礙么?！?/br>
    云黛搬了張小杌子，挨著榻邊坐下，輕柔的視線落在謝叔南紫紅一片的臉龐上，柳眉微微蹙起，“臉上疼不疼？”

    謝叔南呲牙笑，“不疼，一點不疼?！?/br>
    他一笑，云黛心頭更是自責，晶瑩的淚花兒在眼中打轉轉，哽噎道，“怎會不疼，都打成這樣了？三哥哥，你下次別再與人打架了。嘴長在旁人身上，他們要說就由他們說去……”

    謝叔南見她哭了，急忙道，“云meimei，你別哭欸。好好好，下回我再不跟人打架了，再也不打了好吧！”

    “你答應了，下次你再打架，我就……”云黛吸了吸鼻子，將眼淚憋回去，黑眸卻是水潤潤的，看得人心里無端發軟，她咬唇道，“我就再不理你了?！?/br>
    謝叔南哪里還敢反駁，滿口應下，“一定一定，我向你保證?！?/br>
    說罷，還抬起手要指天發誓般，可胳膊才抬起來就牽動背后傷口，疼得他直呲牙。

    云黛忙攔著他，“我信你了。你快躺下歇著吧，好好吃藥，快快好起來……不然夫人與國公爺都要擔心了?！?/br>
    謝叔南消停了，也不再說這些不高興的，只挑著今日詩會上的趣事與云黛說。

    云黛心不在焉聽著，待盯著他喝下湯藥后，便起身告辭，“這會子天也晚了?！?/br>
    謝叔南撐起半個身子叫住她，“云meimei，你明日還來探望我么？這藥苦得很，你給我帶些蜜餞吧？”

    他都這般說了，云黛怎好拒絕，朝他輕笑，“好，我明日再來看你?！?/br>
    謝叔南笑逐顏開，只覺得今日這一架沒白打！

    一出白石齋，云黛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轉而籠上黯淡的揮之不去的自責。

    都怪她。

    是她的錯。

    夫人肯定也知道是她的是緣故了，那她是否覺得是她給家里惹麻煩了。若不是為她出頭，三哥哥也不會被打成這樣……他那樣金貴的人啊，夫人又向來最疼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