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9)
楚棲曾在南地住過將近六年,對撫州的幾座城鎮都很熟悉,原本以為回京后就再不會下來了,沒想到這才大半年就又回到了這里,同行之人不僅更多,還有怎樣也不會想到的人物,細思之下心情頗感復雜。 當初因走得急,居住的院落也沒來得及變賣,為了安全與方便起見,楚棲決定先回那邊暫住幾晚,一來為了休整,二來為了準備前往南慕需要的東西。 幾人都沒意見,為了節省時間,凌飛渡與段之慎、碧梧三人先去市集采買一些必備用物,而楚棲則帶著明遙姐弟先回當初的院落收整清掃。 然而當楚棲駕著馬車行駛到院前時,他突然瞳孔緊縮,拉緊了韁繩。四周驟然杳無聲息,連風聲都消失無蹤,淡淡的血腥味繚繞到鼻尖,氣氛剎那間降至了冰點。 他盯著空曠無人的院落,與內門后的墨色陰影,冷冷開口:不知是哪位朋友走錯了地方?此地是我家,鳩占鵲巢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不知死寂了多久,就在楚棲準備抽出武器的時候,門內緩緩走出了一個人。 一個熟人。 世子?吳照倫啞咳著道。 第78章 叢蘭欲秀,秋風敗之(4)他,楚棲, 楚棲瞬時愕然。 吳照倫作為敬王府總管,是楚靜忠親信中的親信,就連楚棲知道的秘密恐怕都沒有他一半多。早聽說他在查抄敬王府的御令下來之前就帶著手下人跑了,如今正被全國通緝,卻不想會如此巧合,正好躲在楚棲當年的藏身之處! 吳照倫看出他心中疑問,微微嘆了口氣,扶著手下的臂膀艱難地向前走了幾步:王爺離開之前安排好了我等南下的方向,卻不想在這兒遇到了世子。 是他讓你們藏身于此的? 吳照倫哂然:世子當初在南地的活動,王爺大多都清楚,幾處宅子自然也在了解之中,本只想著棲身些時日,然而如今巧了。 楚棲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乍聞原來他在南地的動靜全在楚靜忠的掌控之中,也沒覺得多加意外,甚至頗感再正常不過。然而此時遇到這些敬王親信,又有種物是人非的荒唐感覺,該以何種態度面對成了需要猶豫的問題,畢竟一直以來他都站在皇帝那派,甚至間接促成了敬王之死,可若論敵對,又似乎談不上。 楚棲閉了閉眼,沉聲道:這地方很快就不安全了,你們恐怕要另尋藏身之處了。 并非他要挾恐嚇,而是楚棲深知,就算他們走的是彭永彥安排的路線,而非原定的方向,皇帝若真想找起來也不需要花費太久時間,無非是暫時被宮中的事情絆住了。而等皇帝手下的人找到他們,他和明遙幾人也許還好說,但若是遇見其余敬王余黨,那必然是不會手下留情的。 吳照倫自然明白他意思,拱手欠身,佝僂著脊背沙啞道:我等打擾了,世子,今后要保重。 他仿佛受了極重的內傷,氣喘吁吁,皺紋突顯,兩鬢斑白,距楚棲上次見到他時生生蒼老了二十余歲。 楚棲當然猜得到他外貌神態這般驟變的緣由,繼而想到過去總管敬王府時的意氣和楚靜忠魂喪邊疆的下場,說出的話霎時拐了個彎:不急,先進去坐會兒吧。 他將馬車駛進院內,接下了從方才起就很有眼力見不出聲的明遙姐弟,讓他們先去里屋休息。 吳照倫一眼便認出了明雅的身份,瞳孔瞬時一縮,不過良好的素養讓他不多妄言,依舊態度恭敬地給楚棲倒了杯茶。 楚棲并不客氣,摩挲著茶盅,良久道:你沒有看錯,那是明遙的jiejie,所以你看,陛下向來通情達理。 吳照倫虛偽地勾了勾唇。 你幫敬王辦事多久了? 三十多年了。 知道多少? 吳照倫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看著楚棲,緊接著瞟了眼東方,然后輕輕搖了搖頭。 楚棲明白,他這是什么都知道了。 楚棲淡淡挑眉,不禁有些好奇,吳照倫的每聲世子都是懷著什么心情在喊的,又如何看待那場真正弒父屠子的爭權。 不過他轉念一想,也許在這些人眼里,關乎到皇權時實在再正常不過了吧。 他數了數吳照倫手下的人數,還剩不到十人,絕無可能做報仇想,便問道:接下去你們準備怎樣? 吳照倫并沒有隱瞞的意思:往南慕去。已有幾人先行去疏通打探了,等他們消息傳來再決定動身。 楚棲一聽,心中微動,若吳照倫那邊已經打點好了,他們或許也能提早行動,只是心底又有一絲奇疑:敬王在北邊更有威望與勢力,安排退路時卻選擇南下,是摸準了要反其道而行之嗎? 吳照倫笑了笑,一夜蒼老的面容上添了一份懷念:世子,你有所不知,王爺本就是撫州人士。 楚棲霎時愕然,這他確實從未聽聞。楚靜忠多年前擔任鎮北將軍,在北地無人不曉,大批人脈與渠道都鋪設在北方,很少摻和南邊的事兒,朝中及府內也從無人提起過??沙藭r轉念一想,卻發覺并非毫無跡象,就比如說,楚靜忠那酷愛吃流沙奶黃包的個人口味,就仿佛與大批北方漢子相差甚遠。 王爺早年生活貧苦,獨自拉扯meimei長大,干過很多活計。然而前朝末年苛政重賦,日子越發難過,甚至朝不保夕,王爺便一不做二不休,與同為撫州人士的嚴武貞共同起義,聯合其他各州人馬反抗暨國統治。期間遇到了柳崢嶸率領的軍隊代表朝廷招安,王爺與他促膝長談數日后,柳崢嶸反而投靠了起義軍,他們組建了一支更強大的兵馬一路北上逼宮,最終建立承朝。吳照倫將過往歷史簡短道來,臨末卻是一聲嗤笑,柳崢嶸分明只是半途加入,最終卻得以建朝稱帝,而最初的嚴武貞等人卻蒙受了不白之冤,含恨而亡。若不是王爺在他墮落之前適時扼殺,還不知他要干出何種事來,那些年千萬人流的血豈不是還要白費了?王爺如何有錯! 他的身體已是風中殘燭,僅是幾句承載了沉重情緒的話語便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楚棲凝視著吳照倫嗆咳起伏的動作,竟有一種荒唐的審視鏡像之感。如吳照倫為敬王喊冤,又如他為柳戟月鳴不平。 但他此時不欲多言,至少在現在,對面的人已經輸得一塌糊涂了。 少頃后,吳照倫逐漸平復了情緒:讓世子見笑了。 不該一口一個世子了,敬王既已不存,我也無法承襲封號。楚棲淡淡道。 吳照倫無聲一笑,閉著眼點了點頭。 楚棲頓了頓,忽而想起一件事:對了,你方才提起嚴武貞將軍,那可知曉他有一位小侄子曾經逃過一劫,后又被敬王納入青黎衛中,代號為蒼? 吳照倫緩緩頷首:自是知道。他真名為嚴勖,為嚴武貞幼弟之子。當年王爺回京述職,驚聞嚴將軍的事情,便立即派人手南下查看,不想竟意外尋到了他。然而王爺非但沒有將此事告知先帝,反而還教他武學,助他成長,對他有再造之恩。 楚棲不置可否:我聽陛下提起過,羅冀被賜死后,他便脫離了青黎衛,有了明面上的身份,回到撫州做官任職。卻不知你們藏身于此的幾日間,有無被他知曉,又是否受他照顧? 吳照倫眼神微妙地看著他。 楚棲不為所動,輕聲道:敬王救他一命,教他武學固然不假,但陛下賜他親自報仇的機會,還能親眼見到仇人腦袋落地,又何嘗不是一樁大恩? 良久后,吳照倫輕嘆道:看來南下之事更是迫在眉睫了。 楚棲適時道:你那些去安排打探的手下幾時會有進展?不瞞你說,我隨行的人中有一位南慕人,常年行船走商,對邊境這一帶算是熟悉,可以幫襯一二。 無礙,我派去的人里也有來自南慕的。 楚棲點點頭,并未覺得奇怪,然而吳照倫又緊接著道:那人是先王妃的舊仆。 先王妃,是他名義上的娘親,巾幗將領顧瑩瑩,說來荒唐,楚棲對她的了解,可能還不如從小敬佩她的月娥公主。 他娘親舊仆是南慕人的事,楚棲雖稍感意外,但心緒并無多大波動,畢竟就算換成北雍、西宛也是一樣,然而吳照倫接下去的一句話,卻令他霎時一驚。 王妃與先皇后,也都曾來自南慕。 你說什么? 一直以來,王妃都對外宣稱她與先皇后是小戶人家出身,父母早逝,親戚零落疏遠,所以也從沒有堂表親屬投奔。但事實上,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她們其實是為了避禍,才在一路輾轉北上來的承國。 楚棲震愕了片刻,抓住其中重點:避禍?南慕常年風調雨順,無大災禍,何事不得不北上? 吳照倫道:南慕多年以前便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國中不可存在雙生之子,如不慎誕下,也要擇一而除之。 楚棲飛速思索他看過的有關南慕的典籍,以及聽說過的坊間傳聞,似乎是有這一個傳統:是有所耳聞。但南慕幅員遼闊,國民數量也龐大,我記得這規矩執行得不算嚴苛,更何況她們不是異母姊妹嗎? 吳照倫道:從前是不嚴苛,若非誕生在皇室,胞胎擇一遠送,不被人告發倒也無事。但南慕上任國主對此事卻分外在意,有段時間甚至舉國肅清,連年紀相仿的兄弟姊妹都只能選一存留,人人自危,風聲鶴唳,直到后來新帝登基,風氣才有所好轉。 這些事發生在將近三四十年前,楚棲不知道也是自然,但他仍舊無法理解此等偏激的做法,微微皺起了眉:這是何故? 不留雙生子是南慕舊習,我當然也不清楚緣由,至于為何突然嚴格執法雖然眾說紛紜,但仔細想來,從不會與爭權奪利相差太遠。吳照倫唇邊露出一絲譏諷。 楚棲忽而啞然失語,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南慕迷信雙生子是不祥之兆,上至天子,下至庶人都視為不幸,但若有人存心借機運作,以此為計更深一步陷害,致使連同齡親屬都成為禍端,怕只是為了謀取更多的利益。 你忽然與我提起此事是想提醒什么嗎? 吳照倫低垂下眸,斂去其中的無限情緒,繼而才淡淡笑了笑:世子,還是讓我這么叫你吧。我跟隨王爺三十多年了,什么陣仗都經歷過,也早已想好了末路來臨時的那一刻。若不是王爺堅決,我怎會離開王府,不隨王爺去了?我清楚王爺的謀劃、顧慮、心情還有其他許多。王爺與我說過,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是先王妃,其后便是你與圣上。 楚棲手指逐漸用力,攥住了自己的掌心,神情依舊保持著不為所動的漠然:他會覺得有愧,但不會后悔。 楚靜忠所做的每一個瘋狂的決定都證明了這個人的偏執與頑固,只要他認為是對的,哪怕付出的代價再大,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奉上。 吳照倫嘆了口氣,不置可否:我說那些話,作為提醒是其一,其二則是分別之后,我們多半不會再見面了,而有些事除了我以外,今后就不會再有人知曉了。 楚棲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你說吧。 不過幾天的時間里,吳照倫的心緒與身體都飽受摧殘,一身傷殘,幾乎心死如灰,完全是強撐著帶領眾人南下,也因此生出了更多的感懷與悲痛。他越發清晰地回想起多年前的樁樁件件,無論是有關他自己的,還是有關楚靜忠、顧瑩瑩的,那些畫面緩慢而真實地浮現在他的腦海里,仿佛就發生在昨日。 三十年彈指一揮間,他覺得自己昨日還是剛被楚靜忠從死人堆中扒拉出來的險些餓死的孤兒,拿著鐵鍬反抗徭役,今日便掌控著一大幫子人的米糧兵器運轉,對國中上下的秘密了如指掌。但昨日是松散的沙礫,三十年的狂風吹過,也只是繼續化為一抔黃土,到頭來什么都不會改變。 接下去的一個多時辰里,吳照倫靜靜說了許多他知道的往事與楚棲聽,直到凌飛渡等人回來,才起身告辭。 楚棲遠眺著他離去的背影,深知即便沒有身后的追殺,或許他的時日也無多了。 他回想起方才吳照倫說的諸多舊事,竟有種無奈的釋懷,一些遙遠的、艱難的理想,在前人踩著刀劍、踏著尸骨、趟著血海開辟出的道路上實現了,但放眼望去,永無盡頭的路上仍是一團迷霧,誰也不知前方有多少刀光血海。 簡單休整過后,眾人一塊兒吃了頓飯,始終緊張的氣氛有所和緩。楚棲不知道三十年后的自己還會否記起這一夜,到時候又還有多少故友可以懷念,他只是平靜地干了一杯酒。 段之慎瞧出他心情不佳,在驚鴻洲榭呆久了就耳濡目染下意識地添酒規勸:南慕那邊的安排我大致打點妥當了,盡早三天后就可以出發,此事不必擔心。若是還有其他的煩惱,不如一并說說解憂? 楚棲被他陪酒男郎的氣質一打岔,醞釀不久的憂郁逐漸往另一個方向凝聚,他默默無語望天:希望如果真的能到那時候,即便我們的團糊了也有人記得吧。 他,楚棲,鐵血事業心。 眾人一陣緘默,楚棲立即提醒:雖然我們本意不為此,雖然目前少了兩位團員,但不能放松懈怠,也是可以趁此機會順便出國巡演的! 明遙呆滯地睜大眼睛,哀嚎一聲倒在明雅肩上;凌飛渡放下筷子,捂住眼睛,強忍著掀桌的沖動;碧梧根本沒反應過來在說什么,風卷殘云般繼續吃飯;唯有與男團毫不相干的段之慎看著突然死寂的氛圍,逐一給眾人添酒,順便接話:嗯,嗯,是呢,那是不能放松的。 顯然是雖不懂但會聊,卻不想這句話觸及了明遙的痛點,他扭頭便反駁起來,于是飯桌上的話題就男團問題一路跑偏。 楚棲:剛才感傷的是什么事來著? 直到晚膳過后,各自回房,周遭寂靜時,楚棲望著窗外茫茫夜色,和那輪夜幕之上的新月,才將之前未來得及細想的愿景低低訴說:最希望,那個時候你我在身邊。 第79章 叢蘭欲秀,秋風敗之(5)楚棲去了南 與此同時,承國皇城。 今夜月缺如銀鉤細長,夜幕下星光璀璨,燈燭失色,照得檐下拖曳出一條瘦纖的影子。 闕月纖纖照影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