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9)
終于,當簡喬的一只腳即將踏入畫廊的時候,他趕到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快把斗篷披上!他展開斗篷,一把將簡喬裹了進去,然后摁住對方的腦袋,硬生生將之扭轉了一個方向。 簡喬什么都來不及看,眼前就黑了。 你的馬車已經準備好了,走,我帶你過去。我們改日再參觀古堡。雷哲半拖半抱地把簡喬弄走。 跨出門檻時,他狠狠瞪了老公爵一眼,還威脅性地揮了揮拳頭。 這讓老公爵忽然想起了雷哲小時候學劍術的情形。每次輸給自己時,他就會露出這種憤恨的表情,然后揮舞幾下小拳頭。他是一個好勝心很強的孩子。 那時他們還像普通的父子一般會斗氣,會爭吵,也會在太陽升起時快速和好。 他是愛這個孩子的。這個孩子也愛他。 可是后來,一切都改變了 老公爵的眼睛濕潤了。這段時間的麻木,終于轉化為遲來的痛悔,深深刺進他的心臟,變作一個潰爛的傷口。他跟隨兩人走進霏霏細雨,張開嘴想說些什么,舌尖卻嘗到了一絲冰冷。 這讓他什么都說不出了。 同一時刻,簡喬也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怎樣組織語言。 之前說好的擁抱呢? 雷哲雙臂環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面對這種封閉的姿態,簡喬沒有辦法,只好在仆人的攙扶下登上馬車。 雷哲卻在這時伸出手,揪住他的后領,嗓音里滿帶笑意:你不準備給我一個臨別的擁抱嗎? 簡喬沒有一秒鐘的遲疑,立刻轉過身,給了好友一個擁抱。當他的下頜輕輕磕放在雷哲的肩頭時,他漂浮的心似乎也在此刻落了下來。 五年的迷茫與彷徨,終于找到一個透亮的出口,在溫暖的光影中緩緩消散。他開始融入這個陌生的世界,也讓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融入自己孤寂的心。 真好??!他發出毫無意義卻又格外滿足的嘆息。 哪里好?雷哲一如既往地追問。 在你懷里真好。簡喬想也不想地說道。 雷哲: 他敢保證,自己交往過的情人百分之百都說過類似的話??墒?,從她們嘴里吐出來的,千篇一律的,早已聽到膩味并且還覺得庸俗不堪的情話,從伯爵先生嘴里說出來卻帶上了難以言喻的感染力。 雷哲的心為此而變得guntang。 答應我,不要對別人說這種話。他懇求道。 好的,我該走了。簡喬退離了好友的懷抱,慢慢登上馬車。 雷哲連忙走上前攙扶,心里卻空落落的。這個擁抱太短暫了。 然而下一秒,他的心就被伯爵先生的甜言蜜語再次填滿。 只見簡喬把頭伸出車窗,輕聲說道:這種話我只能對你說,因為從小到大,只有你擁抱過我。謝謝你,這一刻的溫暖對我來說很重要。 從這一刻開始,他才終于確定自己之于這個世界是真實存在的。也是從這一刻開始,他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 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在他生命里出現的每一個人,從未有誰給予過他哪怕短暫到只有一秒鐘的擁抱。因為他是私生子,他的出生就是原罪。 但是在這里,他沒有罪。 上輩子,他花了二十多年沒想通的問題,就在剛才那個擁抱里想通了,然后釋懷了。 我真舍不得離開你。他趴伏在車窗上,望著雷哲的雙眼盈滿水光。 雷哲扶了扶額,差點申吟出聲。 他從森林里帶回來的那只小豹子都沒有伯爵先生會撒嬌。這個濕漉漉的眼神太有殺傷力了。 雷哲正想說那你留下吧,卻見安德烈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騎著馬從遠處呼嘯而過,他們的仆人正把一盒盒鴉片從車廂底座取出來,這是準備瘋狂一整晚的節奏。 雷哲暗暗咒罵一聲,然后無奈擺手:我也舍不得你,但我更舍不得讓你勞累。留下來,你會被他們折騰一整晚。我們下回找個時間再聚??旎厝グ?,祝你好夢。 馬車緩緩開動。 簡喬把腦袋探出來,真心實意地說道:希望能夠在夢里見到你。那樣的夢才算得上是一個好夢。 雷哲垂頭扶額,終于還是發出了難耐的申吟:伯爵先生的嘴啊 簡喬快速問道:你不碰鴉片的吧? 上次宴會,所有人都在抽大煙,唯獨雷哲無動于衷,所以簡喬猜測他應該是不沾那種東西的。 不,絕不。雷哲立刻搖頭,然后沉聲說道:答應我永遠別去嘗試,那不是什么好東西! 好,我答應你,我絕對不碰。簡喬徹底放心了。 兩人一個趴在車窗上不舍回望,一個站在古堡門口專注凝視,直至雙方都消失在細雨和濃霧中才各自收回視線,然后不約而同地發出嘆息。 至于嘆息什么,他們也不知道。 第 27 章 目送簡喬遠去后,雷哲火速回到長廊,指著懸掛在墻壁上的畫作,急促說道:快把它們取下來送進儲藏室! 仆人們面面相覷,沒敢行動。他們非常懷疑自己的耳朵,只因這些畫作都是主人的珍寶。主人每天路過這條長廊都會一一巡視這些凝固在時光中的絕代佳人,然后發出滿足的嘆息。 他曾用畫筆認認真真地描繪過她們美麗的臉龐,也曾用鮮艷的色彩潤澤過她們清亮的雙眸和嬌嫩的嘴唇,還曾用浪漫的詩歌贊美過她們可愛的性情。 然而眼下,他卻要把這些視若珍寶的畫作鎖進黑漆漆的,還散發著霉味的儲藏室,這怎么可能? 沒有人遵從雷哲的命令,這讓他十分惱火:你們都聾了嗎?他指了指仆人,又指了指墻上的畫作,一字一頓地重復:我說,讓你們,把它們,都取下來,送去儲藏室,現在,馬上! 他已經和伯爵先生約好了,以后要經常私下里聚會,而聚會的地點不用想,肯定是公爵府。若是不把這些東西取下來,伯爵先生早晚會發現。 不知道為什么,只要一想到那樣的場景,雷哲就覺得很緊張,很羞恥。 為什么要把它們取下來?老公爵走進長廊,嗓音沙啞地追問。 他的頭發被細雨打濕,亂糟糟地粘在腦門上,這讓他顯得比平時更憔悴。兒子在雨中站了多久,他便在不遠處默默等待了多久。他真的很想知道,那個時候,兒子心里在想什么,他為什么不進屋?他不冷嗎? 而他更想知道,這個時候,兒子又在想什么。 這不關你的事!雷哲語氣冰冷地說道。 老公爵張了張嘴,一時啞然。當他試圖去了解兒子的內心時,機會已經永遠地錯過了。 仆人們終于意識到主人是認真的,連忙魚貫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每一幅畫。 管家聞訊趕來,認真詢問:大人,長廊就這樣空置著嗎?您想不想放些別的東西? 雷哲立刻說道:放,當然要放。把我真正的勛章全都掛上去,還有我的戰利品。 管家看了看那些美人圖。 戰利品不就在這兒? 雷哲意識到他想歪了,連忙補充:我說的是真正的戰利品,在戰場上收獲的戰利品,明白嗎?達利王的冠冕,齊格魯王的寶劍,愛羅森的權杖 他一口氣把自己的戰功全都數了一遍。 說一句毫不夸張的話,被他的馬蹄踏碎的邦國,被他的長劍削斷的敵首,真是數也數不清。 格洛瑞能占據托特斯最大面積的一塊土地,靠的正是格蘭德家族這種好戰且善戰的基因,而雷哲又是數百年間最優秀的格蘭德。 查理三世那個一無是處的孬種能穩穩當當地躺在他的豪華大床上,享受一個又一個美人的服侍,靠的正是雷哲的驍勇善戰。 當然,莫安皇后的運籌帷幄也是一大主因。但這個主因,查理三世從來不承認。 管家立刻便派遣仆人把這些戰利品和勛章全都搬過來。它們足以把這條幽深的長廊放得滿滿當當。 老公爵默默看著雷哲,眼眸里流轉著晶瑩的淚光。自從霍爾死后,他一再又一再地意識到,原來自己的次子是如此優秀,如此卓越,如此勇武!他身體里的每一滴血液都是淬過烽火的熔巖,帶著沸騰的戰意。他的意志便是鋼鐵的意志,他從不言敗。 他無愧于格蘭德這個久遠而又煊赫的姓氏。 老公爵閉了閉眼,然后定定看向雷哲,正準備抒發胸中急涌的情緒,卻又聽對方嘲諷道:把霍爾死時穿的那副鎧甲和被我斬斷的那把長劍也搬過來,那是我最新的戰利品。 管家愣住了。這樣做無異于拿刀子直接往老公爵的心臟里戳,他怎么敢? 老公爵心中涌動的熱流,以及滿腹的傾訴,均在此刻凍結。 你,你怎么能 他捂住自己隱隱作痛的心臟,嗓音嘶啞地質問?;魻柼傻乖谘蠢锏膱鼍安皇芸刂频馗‖F于腦海,令他痛徹心扉。 雷哲大步走到他面前,用手指著他的鼻尖,字字句句都滿帶恨意:我為什么不能?當你把那個女人帶到母親面前,逼得她急怒攻心最終病逝時,你就該想到會有今天的一切!當你準備娶那個女人進門,并且把霍爾那個雜種的名諱寫入族譜,給予他繼承人的身份時,你就該想到今天的一切! 要不是你步步緊逼,jiejie不會打掉布雷頓的孩子,也不會解除與布雷頓的婚約,那是她最愛的兩個人??!你知道她有多痛苦嗎?你知道她失去了什么嗎? 她喝下打胎藥的那一晚,你不知道她是如何尖叫著流淚的吧?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翻滾著捱過那一陣又一陣撕裂般的劇痛的吧?她差點死了!而她的心早已經死了! 從那以后,她總是流產,她永遠失去了成為一名母親的資格!而她所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保護我!保護我不被你拋棄,保護我不受那個女人和兩個雜種的欺凌,保護我平平安安地長大。所以,我十五歲就參軍了!我也可以為了她去拼命!當你的寶貝兒子霍爾在城堡里醉生夢死的時候,我卻在戰場上流血! 雷哲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咬牙切齒地控訴著以往那些黑暗歲月。他們姐弟倆都是從血水里蹚過來的,所以他們的心比地獄里的石頭還堅硬! 所以我能!我只是把你曾經所做的一切,如數奉還罷了!雷哲一字一頓地說完這句話,然后重重踩著地板大步離開。 老公爵木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嘴唇微顫,卻說不出半句話。 兩行渾濁的淚水從他蒼老的臉上緩緩滑落。 對不起我的孩子,對不起!這句遲來的道歉,最終還是被窗外的冷風吹散了。 簡喬沒能夢到雷哲。 像往常一樣,他還是被那條怪魚吞噬了,于是他的身體便抽搐起來,然后就把他帶離了恐怖的夢境。 肌rou的酸痛感和心臟的撕裂感讓簡喬痛苦不堪。他十分確信,如果這個噩夢一直持續下去,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迷失在那個黑暗的虛幻世界,而這意味著現實世界中的死亡。 他活得很艱難,可他更害怕死亡。所以他必須給自己找點事做,以免頹廢的心態持續滑向無望的深淵。 去店鋪里看看吧。他對兩名男仆說道。 半小時后,簡喬坐在珠寶店的柜臺后,一頁一頁翻看賬冊。 我有一筆大買賣想跟你們的老板談,不知道他是哪位?一名穿著打扮十分普通的男人走進店鋪,撞響了風鈴。 所有店員都看向簡喬,而簡喬則抬起頭,看向來訪者,眸光隨之閃爍。 這人正是昨天晚上慫恿安德烈以及一大群貴族去追求加西亞的那個面生的賓客。他摘掉了厚重的假發,洗去了慘白的香粉和過于艷麗的腮紅,脫掉了精致奢華的禮服,轉而給自己貼上兩撇小胡子,穿上略顯寒酸氣的粗布衣服,還刻意把皮膚涂黑很多。 這讓他看上去像個常年在外行走的,飽受風吹雨淋的小商販。 但簡喬還是憑借一雙善于觀察細節的雙眼,即刻認出了對方。 他不動聲色地問道:什么大買賣? 這人也認出了簡喬,于是顯露出猶豫的神情。但他似乎很相信自己喬裝改扮的技術,很快就鎮定地說道:我可以幫你介紹很多大主顧,而且我可以保證這些大主顧上門的時候,他們在你這兒花掉的金幣絕對不低于一百枚。那么作為回報,你要把你所獲得的利潤分給我一些。 簡喬眨了眨眼,立刻就意識到,這個男人和那個加西亞應該是一伙兒的。他口中的大主顧,百分百是加西亞的裙下之臣。 昨天晚上,這個男人利用話術,引得安德烈等人爭相加入追求加西亞的隊伍。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會使出渾身解數去討好加西亞。 而討好美人最快捷的方式是什么? 毫無疑問,是花錢,大把大把地花錢!豪華禮服,貴重珠寶,珍稀香水 凡是值錢的禮物,他們都會為加西亞買來。 而加西亞可以把他們帶到任何一家珠寶店,選購自己心儀的商品。被她挑中的店家定然會大賺特賺。 所以她發明了一種還未在這個世界出現過的盈利方式吃回扣。 對于她這類沒受過什么良好教育的姑娘來說,這真是一個天才的想法!她直接把自己的美貌變現為財富,難怪她喜歡四處云游,難怪她從來不找賓主,也不想上岸。 賺一個人的錢,哪有賺許多人的錢來得痛快? 簡喬真想為這個姑娘鼓鼓掌,當然,前提是她不要玩弄自己唯一的好友。 你能幫我介紹多少主顧?簡喬追問道。 格蘭德和波爾薩所有的大貴族、大領主,我統統能為你介紹過來。男人頗為自傲地說道。他相信沒有人能抵御住這份龐大的誘惑,所以簡喬一定會答應。 等他答應下來,即便知道這個局是加西亞設計并主導的,他也不會對任何人說,因為他也是他們的同伙。 你的人脈令我相當驚訝,但我從未在各大宴會上見過你。簡喬裝作不是太相信的樣子。 男人更進一步地誘惑:這個你不用管,只要你答應合作,我們馬上就可以把大主顧帶過來。還有,你這里肯定有不少假貨吧?我們還可以幫你把假貨以真貨的價格賣出去。 我們有自己的銷售渠道。但是,每賣掉一件假貨,你必須給我們一定的分成。不瞞你說,這條街最高檔的幾家店鋪我都會去問一問,哪家給的分成高,我們就和哪家合作。這是一個賺錢的好機會,你要考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