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痛意令她面上砰然燒起慍怒的紅云，同時，她感到右臂的疼痛將一種埋于她骨血、脈搏甚至是魂魄的猛厲之氣徹底激出。

    劍譜中亂如游蛇、似圖似字的線條奔赴腕下，書上煙墨滲入棍里焦灰，變成一壺淳濃醍醐向她潑來。

    她持棍如劍，大逆不道地向自己的母親刺去。

    那是她第一次踏涉俯仰宇宙、游心太玄之境。

    梁不近明白，若這一掌沒能打消她的念頭，此后便再也沒有什么能阻絕她的宿志。

    這對母女自此有了一項非同尋常的增進感情的活動——武藝切磋。

    當然，蕭放刀沒有贏過。

    她經常因自己的落敗感到沮喪：“娘，你應該讓一讓我的?！?/br>
    “我已經讓過了?！绷翰唤鼘W她委屈的模樣，“每次劃破了你的衣裳，還得我來縫補，我肯定希望你贏呀?！?/br>
    “為什么不能再多讓一點呢？”

    “因為我怕我真的沒有衣裳可補了?！绷翰唤匦?，“你會越長越大，越變越強，這樣的機會便越來越少?！?/br>
    蕭放刀忖了忖，承諾道：“若我有一天贏過了娘，也會為娘縫補衣衫的?！?/br>
    梁不近目光幽靜。

    這一天沒有來。

    她未等到蕭放刀長大，卻等來了竹風八曲。

    他們是竹風派八位護法，分別以簫、笛、塤、鐘、琴、箏、琵琶、箜篌為武器，音可洗耳，調能摧心。

    八人站在這座狹窄雜亂的農家院落，風采稍減而聲勢迫人。

    “我們是來取秋江劍的?！?/br>
    他們以勝者的姿態開口。

    梁不近閉上雙目。

    她知道梁家必已出事，才會有人受脅說出她的去處。

    這人或許以為八曲找不到她，或許僅是為了保命隨口胡謅，或許是將一線希望寄在一個離家十余載的叛徒身上。

    她也知道，竹風八曲要的絕不僅僅是一把劍。

    至于其中的秘密，她不得而知。

    “你們要白跑一趟了?！?/br>
    “梁大小姐不愿交出？”

    梁不近微笑：“是的，秋江劍已被我熔毀，無論你們想得到什么，都是徒勞?！?/br>
    八曲之首左八孔俯視她身側的蕭放刀，沉聲道：“令愛或許不這么想?！?/br>
    梁不近遠離江湖已久，并不了解他們的功力究竟到何種程度，可她清楚自己決計無法在這八位高手的圍剿之下保全自己與蕭放刀兩人。

    何況，她多年未曾持劍，這貧寒的屋舍也沒有一把比得上秋江劍的利器。

    “你們大概不知道蕭幸是怎么死的?！彼p輕摩挲蕭放刀的發頂，“我的丈夫在我臨產之日斃命我手?！?/br>
    左八孔駭然皺眉：“是你殺了蕭幸？”

    “不錯，因為他并不令我滿意?！彼淅涞?，“這個孩子也一樣。如果閣下要拿她的性命作為威脅，我會在你動手之前先了斷她的性命?！?/br>
    “虎毒不食子，你——”

    梁不近話鋒一轉：“不過我不建議你們這么做。因為她不僅是我的女兒，還是明離觀主李拂嵐的徒弟?！?/br>
    “我不知梁家與明離觀還有交情?！弊蟀丝椎?。

    “現在你知道了?！?/br>
    梁不近隨手拾起木墩旁的柴刀，對女兒道：“來，讓他們看看你師父教你的劍法?！?/br>
    蕭放刀望進那雙冷漠而含諷意的眼眸，從中讀出了深刻的眷愛。

    她手持那柄玩具般的木劍，赫然出招。

    陶平伯唇畔塤音忽止，愕然道：“是重離劍法?！?/br>
    千飛花邁步靠近，背上的琵琶撞著她纖細的腰肢，漾出比弦音更動人的輕響：“小丫頭，你的劍真的是跟李拂嵐學的嗎？”

    蕭放刀不說話。

    與梁不近的最后一次比試，她沒有輸，也沒有贏。

    她只看到母親用了一種她平日從不曾施展的肅殺而冷冽的劍法與她相對。

    秋風秋雨愁煞人。

    她周身落的仿若不是劍氣，而是蕭瑟哀涼的秋意。

    梁不近踩著落木，手提柴刀，對已成圍殺之陣的八人道：“梁家人死盡了么？”

    左八孔握緊了他的簫：“沒有?！?/br>
    “那好?！彼?，“無論是誰讓你們來尋我，請放過他，他已將自己所知盡數相告?！?/br>
    “……”

    她俯下身子，悄悄對蕭放刀道：“我不認識明離觀主，但她是個好人，所以即便如此也能被我利用，若你能活下來，便真正地拜她為師吧?！?/br>
    “梁不近，你本不必走到這一步?！弊蟀丝姿朴型锵?。

    “呵呵……”

    她仰首對天，卻是在與蕭放刀說話。

    “其實我沒有資格怪他，他不肯放刀，而我也不曾真正舍下秋江劍?！?/br>
    “或許，只有你能做到?！?/br>
    她用梁家劍法最簡單的一式完成了自戕。

    在得知父親亡故的真相、目睹母親赴死的慘象的這一日，蕭放刀領悟了這套劍法的真諦。

    它是紅的。

    把秋日凋落的所有楓葉塞進灶爐才能燒出這樣的紅。

    她不能直視天上紅日，也不敢直視地上紅血，只好把視線凝聚在中間那一群殺意明滅不定的人身上。

    她記住了他們的身形、相貌、武器，還有八種樂器的音色以及八人高低不一、粗細有異的語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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