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身帶著淘寶去異界 第302節
“所以了解到何種限度為止,由我決定?!狈ㄋ姿拐f。 安薩路沉默了下去,然后他抬起頭來,看向自己面前的這個男人。 即使他至今仍不得知對方的真實身份,毋庸置疑,這是一名王者。不是安薩路在勞動農場里看到的那些“王者”,也不是永木之國的國王這樣已經在王座上腐爛的東西。這是一名為宏偉目標百折不撓奮斗過的至強者,但又與術師有本質的不同,在某些方面,這一位人物可能同中西區的最高執政官有些許相似之處——比如說他們眼中同樣對“人”這個物種的漠然。 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堅逾鋼鐵,沒有人能改變他們的意志,并且他們有讓自己的意志不被任何人違背的力量。 安薩路非常明白。 “我拒絕?!彼f。 然后他短暫地失去了意識。 再度清醒過來時,他看到那個男人仍坐在沙發上,一支只剩下骨頭的手從麻衣下抬起來,白色的掌骨間托著一顆淺灰色的石頭,它看起來不太像寶石,半透的材質中有迷霧流轉,迷霧之中又有微光閃爍,然后迷霧變成了絲縷,微光也漸漸連在了一起。安薩路看了一會便感到愣怔。 “好了?!狈ㄋ姿拐f。 “……什么?”安薩路問。 在眾多聯盟人警戒的包圍中——他們在安薩路昏倒后就同蒂塔騎士形成了對峙姿態——法塔雷斯站起來,他的這一動作讓聯盟的工作者更為緊張,有人已經將手按到腰側,手臂緊繃,作出將抽未抽的姿勢。 “我以為這人間兩百年來都無甚變化,”法塔雷斯從安薩路面前走過,他淡淡地說,“現在看來未必如此?!?/br> 他向外走去,視一干人等如若無物。與聯盟人相對的騎士劍已半出鞘,有一個畫面在這里顯得有些嘲諷:騎士們的劍柄上打著聯盟特有的印記,法塔雷斯同樣冷漠地經過他們身邊,他們猶豫一下,將劍按了回去,然后轉身追上他的背影。 他們離開了印刷廠,聯盟的外務工作者將安薩路圍在中間關切他的情況,解放者們商量是否要動用緊急情況的預案,安薩路扶著腦袋,看著茶幾上的人王信物,低聲說:“暫時不用。先把情況報告回去吧?!?/br> 法塔雷斯走在街道上。懷亞特清晨的街市原本是極為熱鬧的,因為他的經過,人們如同被下噤聲咒一般消失了聲音,又好像原野上察覺猛獸臨近的草食動物那樣,停下手頭的一切動作,眼睛瞪大,嘴巴張開,有人僵立不動,有人先是緩緩后退,一退到某些遮蔽物后,轉身就跑。 所有人都為他讓開道路。 騎士們安靜地跟隨在這位裂隙時代為王,兩百多年后依舊至尊的人王身后,恭謹而凜然。 直到他們一行人離開城區,懷亞特侯爵派來的軍隊也只敢遠遠綴在百步之外,雖然他們帶了利劍與長弓,卻無一人敢對這支不請自來的強大訪客舉起。登船之前,一名眼神明亮的騎士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陛下?!彼洲D過頭去,對這些只能在方寸之地逞兇的廢物毫無興趣,“那些聯盟人值得您注意嗎?” “不用去管?!狈ㄋ姿怪皇沁@樣說。 嶄新而華麗的船只同樣是無漿而動,在法陣的驅動下,船底像擦油一般輕柔地滑過水面,滾滾波紋隨浪而去,船帆的影子落在法塔雷斯身上,他的眼睛倒映著遠方,手中仍握著那塊記憶之石。 安薩路,一名落魄到淪為盜匪的貴族子弟,如今已經完全背叛了他的階層,為占領了故鄉的外來者服務。他的倒戈完全是出于個人意愿的選擇,轉變信仰也極為徹底,在這一過程中,他沒有遭遇過道德上的抉擇難題。即使他由于不能承受那些武器造成的大規模殺戮畫面而選擇了退出行伍,將己身投入外事領域為聯盟效命,他依舊認為聯盟進行的戰爭屬性都是正義的。 人不應無謂地犧牲,但既然斗爭不可避免,代表著正確與光明的聯盟應當取得所有的勝利。 他不是一個天真輕信的少年,也不是憤世嫉俗的極端者,他順服于最初的“開拓者”的理由極其功利,向對方轉化的每一步都伴隨著對過往人生的強烈否定,他并非全然愉快,沒有波折地走上成為解放者的道路。哪怕他已經成為他想成為的解放者,即使他的同伴與上峰都對他成就的事業表示了相當的贊許,他也不認為自己已經完成了在那個人面前許下的誓言。 那個人…… 法塔雷斯閉上眼睛,在腦內擬出那名也許是天賦者,也許不是的“術師”的形象。 黑色的短發,黑色的眼睛,沉靜地與他對視,有一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氣質。 法塔雷斯睜開了眼睛。 這個世界終于出現了能帶來改變的人物,是他兩百年前想要尋覓卻從未得到的。這位“術師”無聲無息地降臨,仿若一顆種子在貧瘠的土壤中扎下根來,倏忽之間已根深葉茂。不僅僅是智慧與目光長遠,他是在從基石的層面改造這個世界。 千萬年難得一見的人物。安薩路對他及他所宣揚的綱領的信仰非常合理。 但是他來得太遲了。 無論“術師”何時來到這個世界,他都來得太遲了。 法塔雷斯的此次出行對整個天空之城的影響是巨大的,甚至蘭德皇子都可以死去,但如果沒有人王陛下,這座偉大的城市就只能成為一座在虛空飄蕩的孤島??此踩粡娜碎g歸來,厭世之態一如既往,眾人都松了一口氣。 雖然知道人王一直不太喜歡自己,蘭德皇子還是在他回歸后前往覲見,詢問他這次外出的見聞感受,得知大體無事發生,只是懷亞特城的聯盟人頭領身上攜有神光森林的高級法器才吸引了人王的注意,蘭德皇子才有些遲疑地向他提起一個在南方海域崛起的新勢力。 “他們有令人驚異的遠航能力,還有相當強大的武力,占領一些沿海小國之后就將之改建為他們的中途港。據此估計,他們的航道最遠可達中洲的之東,甚至直達中央帝國的疆域?!?/br> “有足夠的理由懷疑,精靈的叛亂、中央帝國的分裂都與他們背后的西方聯盟有所聯系?!?/br> “精靈沒有叛亂?!狈ㄋ姿拐f。 蘭德皇子低下頭,“我失言了。但是……” “你若心中認定他們就是叛亂,可以cao作這座城去將他們征服?!狈ㄋ姿拐f。 “不,陛下?!碧m德皇子說,“無論如何,精靈一族都曾是您的親密戰友,若非皇族墮落,他們未必會同帝國離心。我們的首要目的仍是肅清叛逆,重整帝國,再續榮光。只要世界恢復應有的秩序,一切事物都會回歸常理?!?/br> “世上沒有不應變的東西?!?/br> “只要人類仍生存于星空之下,我們就會永恒地追求秩序與真理?!碧m德皇子說,“何況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問題,只是力量夠與不夠的問題?!?/br> 他用那雙像血腥沉淀一樣的紅色眼睛看著法塔雷斯。以經歷、手段、野心和達到目的的意志而言,蘭德皇子無愧于他受到的堅定追隨,他能夠主動離開權力中心,忍耐誤解和嘲笑,鍥而不舍地追尋,用盡一切方式實現自己的理想,甚至在走過了這樣漫長的道路之后,他還算得上年輕。 法塔雷斯不喜歡他,他依舊事事以法塔雷斯為主,從未用任何言語和行動刺探他的力量還剩幾成,就連安排到他身邊服侍之人也是心性光明,忠誠人王勝過忠誠于蘭德自己。 無論天空之城的上下,法塔雷斯永遠是陛下,而他只是“殿下”。 法塔雷斯看著他,好像要從那雙眼睛看進他的靈魂。 但這凝視只持續了片刻,在蘭德皇子已經做好準備聆聽教訓之時,法塔雷斯又厭倦一般地垂下了視線。 “那就如你所想的去做吧?!彼f,“如果有錯,一切錯誤的源頭在我?!?/br> “歷史已經過去,您的功績早已被時間證明。在付出了如此重大,如此徹底的犧牲之后,您在這世間已經是最珍貴,最不可替代的存在。如果可以,希望您能在回憶的間隙,偶爾也垂憐我們這些必須依靠您才有方向的孩子?!?/br> “不必使用這些話術,我不會拒絕你們的要求?!狈ㄋ姿拐f,“實際上,我就是為此而活到今日?!?/br> “你們不可能贏?!被貞浿械陌⒓永姿拐f。 “事實上,自你們踏入此界起,諸事已定?!蹦敲ё逶诰`王的尸體旁對法塔雷斯說,“你們沒有其他選擇了?!?/br> 第454章 見面之前 為了一個偉大的目的,為了扭轉更多人的命運,而選擇叛離自己的出身,否定自己的過去,選擇一條只論付出的道路是什么感受? 安薩路得到的是心靈的歸屬與光明的未來。 法塔雷斯得到的是永世之劫。 蘭德皇子似乎認為他的厭世只是由于身體的殘缺與記憶的負擔,裂隙時代給他留下了太多的遺憾,即使他自我放逐了如此漫長的時間,也未能從傷痛之中恢復出來——“讓他跟年輕人接觸也許會好一些?!碧m德對其他人說。 但法塔雷斯并不需要。 蘭德對他毫無了解,也不想真正地了解他,跟法特雷斯產生情感上的聯系有什么用處呢?他只要做好表面功夫就足夠了,他可能認為法塔雷斯對他的態度是因為看穿了他的敷衍,但實際上法塔雷斯不在乎這個。 他也不在乎天空之城的眾人對自己是真的尊崇還是利用。他有獲取他人記憶和思想的能力,但很少對這里的人使用,不僅僅是因為他一看就知道大多數人在想什么,無論他們在想什么,法塔雷斯都對他們有極大的容忍。 無論如何野心勃勃,無論如何傲慢盲目,無論如何愚蠢短視,他們仍然是人。他們所作的一切都是基于人類這個身份作出的利益選擇。 他們只是想營造一個唯有“獲選者”才能登上的“永晝之國”,從未想過背叛人類。 然而法塔雷斯沒有給他們知道真相而后作出選擇的機會,正如那名魔族同他說“諸事皆定”。他也曾經希望自己永遠不要回到人間,然而當這些相信自己必定能改變世界的后輩踏上浮空城的基座時,這份罪孽他們已經注定要與法塔雷斯一同承擔。 正如這把被送到中洲世界的鑰匙,同樣也必然打開它必須打開的那扇門。 當蘭德皇子將聯盟商會列入交易名單,并指明要求他們至少派一隊人馬常駐迷霧之國時,索拉利斯等人終于來到了新瑪希城。 他們在路上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原因并不是交通不便。那艘搭載他們的補給船在回程路上沒有遇到任何波折,沿岸的河稅哨卡根本不敢對這艘白色怪物設置任何阻礙,因為知道他們根本抵擋不住,而聯盟人也回之以禮,在通過時會用投射器向岸上拋去錢袋,索拉利斯覺得他們做事的方式很有意思。因為聯盟人完全可以不必理會,但他們還是選擇了這樣一種行事方式,就算看到岸上眾人像野狗搶食一樣爭奪起來,他們也不會居高臨下地發出嘲笑。 和聯盟人做朋友是容易的事,不是因為他們缺乏戒心,他們對索拉利斯一行人始終保持著合理的戒備,但他們能在戒備的同時表達出足夠的真誠,口稱“朋友”在許多地方是一種不會落到任何實處的表達,但在這艘船上,索拉利斯他們不說賓至如歸,至少也是顯而易見地被當做友好的對象招待的。 朝夕相對,食宿相同,包括他們在船上開讀書會的時候,只要索拉利斯等人提出旁聽,他們就會為他們準備座位。 一艘貨船的船員居然會在航行中手不釋卷,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景象,就算他們謙遜地表示這算不得真正的學習,在讀書會中討論的話題也不艱深——可是也絕不算淺薄。越是平常話題,聯盟人越是有新奇結論,最值得索拉利斯注意的,是他們時常通過話語透露出來的對傳統階層秩序的不屑與不滿。 他們的不滿并非出自不得志,雖然船員在他人眼中絕非什么高貴工作,他們卻似乎頗以為傲;至于他們的不屑,究竟是來自自身享有的優越生活——從日常生活來看,這些船員工作的報酬顯然是豐厚的——還是來自于其他,比如說聯盟的灌輸? 白船航行無須人力,可以日夜前進,因為體量夠大,所以它又快又穩,騎士在甲板完成日常cao練之余,也會倚欄閑談地理和歷史的話題,在他們觀看沿岸風光的時候,作為風景一部分的岸邊農人往往從田地中直起腰來,目瞪口呆看著這艘巨船從面前經過。 騎士對這樣的注視習以為常,船員卻似乎對他們過度在意,在談到這些農民時,這些聯盟人對他們表示了很大的同情,既是因為這些黑瘦而蹣跚的身影背后一望而知的微薄收成,又是因為他們所受的猶如附骨之疽的盤剝——稅役的身影像徘徊的野狗一樣如影隨形。 他們說“人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 “那應該過怎樣的生活呢?”一名騎士用調笑的語調問,“如果人人都想當貴族,誰來耕種土地,生產糧食呢?如果沒有人做這些事,人們都會餓死的?!?/br> “我們不認為人的社會之中有分工,跟人應當得到物質和尊嚴的滿足二者之間有沖突?!甭撁舜瑔T說,“種地的人總是不得溫飽,不種地的人卻腦滿腸肥,這種現象在任何時候是不公平的?!?/br> “但這就是自古以來的秩序?!蹦贻p的騎士對他們挑釁地說,“無人異議?!?/br> 聯盟的船員用奇異的眼神看著他。 “無人異議?”他們問,“這個結論從何而來?得出結論需要調查,那么是誰,在什么時候,去哪兒作的調查?他們如何向調查的對象提出問題,有多少人回答了這些問題?那些人在回答這些問題前是否知道他們有別的選擇?‘無人異議’的結論是經過了這樣的調查之后得出的嗎?” 騎士一時語塞,然后不快地說:“誰會去做那種事情?農人也沒有這樣的腦子,他們的天賦早已注定,無論你問他們什么問題,他們只會說‘是的,大人,如您所言,大人’。濕柴草是點不燃的?!?/br> “你去試著點過嗎?”聯盟人問。 “不用浪費時間去做這種無益的事情?!?/br> 索拉利斯走到這個小子背后,輕輕一巴掌把他拍到甲板上。 “他只是個傻瓜?!彼Σ[瞇地對船長說。 對話越多,話題越廣泛,就難免有一些基于不同立場和生活環境而產生的爭論,不過矛盾往往在變得尖銳之前就被雙方的頭領各自攔住了,雙方都有教養的好處就是易于約束——雖然騎士們在此之前從未想過一些水手船員也能得到自己的尊重,大家可能只有這一段旅程的情誼,何必計較出不快的記憶? 更重要的是,將這些聯盟船員塑造成如此雷同模樣的聯盟是否真的像他們述說的那樣完美,完美到已經解決了他們在旅途中爭議過的那些隨人性而生的根本問題,一切眼見為實,他們不是很快就能看到了嗎? 用比一般旅行方式短得多的時間,白船就駛出了連接布伯河與西洲平原水網的支流,進入布伯河的主干流域,入河口頗為寬闊,岸邊的土地卻有些逼仄,連市鎮都被拉成了長線,雖然土地狹窄,市鎮卻算得上繁榮,石頭碼頭停泊著成排的木船,岸上的人群如蟻群忙碌,當白船經過時,許多人停下手上的事情朝他們看過來,騎士們在甲板上俯瞰鎮上房屋暗淡的屋頂,發現它們的材質既不是茅草也不是木頭。 “是瓦?!币幻撁舜瑔T走過時說。 “哦?!钡玫交卮鸬尿T士淡淡地說。 這名聯盟爭論最多的騎士從岸的這一邊看到另一邊,說:“難怪這里被他們稱之為‘西域’,可真是窮山惡水之地。連山都是黑的,風也涼得多?!?/br> “不要陰陽怪氣,小心團長又來教訓你?!蹦觊L的騎士低聲說。 “可是我完全沒有看到什么新奇玩意?!蹦贻p的騎士有些委屈地說,“只有一群像野狗一樣的小乞丐在岸上追著我們,他們在等我們給他們拋谷粒嗎?” 他們看向另一邊的欄桿,聯盟船員三三兩兩地站在那里,他們沒有向那些岸上追著船大叫的孩子扔什么東西——雖然這是他們在路上常干的事情,而是將雙手攏在面前,用騎士陌生的語言同那些孩子大聲對話。 騎士不知道他們究竟說了些什么,不過那些孩子停下了追逐的腳步,聯盟船員向他們揮手。 白船很快通過了這一段水域,擺脫了陡峭群山的壓迫,兩岸風光漸漸變得開闊起來,隨著地形起伏,農田與樹林交錯相間,蜿蜒的道路時隱時現,農人牽著牲畜赤腳走向村落,遠方的村莊冒出縷縷炊煙。此地的自然條件當然不如西洲出眾,卻也別有一種田園牧歌的寧靜之美。 看到這樣的景象,騎士們認為他們已經進入了聯盟的領域。 如果這就是聯盟農民生活的常態,他們確實有驕傲的底氣。 “所以你不該把話說得那么早?!逼渌T士對那名年輕騎士說,雖然后者還是不如何服氣,不過富庶如西洲或者中央帝國之地本就不多,想一想前人對“西域”的描述,聯盟確實做得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