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身帶著淘寶去異界 第251節
這是一個不到五百人的宿舍區的日常景象,這樣的宿舍區在瑪希城至少有數十個,只要想到這一點,就讓人不由感嘆瑪希城如今的巨大與繁榮,舊瑪希城的模樣已經幾乎沒有人能記起了,就像舊瑪希城的人也已完全融入瑪希城中那樣。它收容了這樣多受苦的人,不僅僅是讓他們能夠在這災荒年月中生存下去,還把他們帶進了一種富足有秩序,安定且有希望的生活。這種生活把他們過去經歷的歲月都對比成了一種煎熬,農奴、自由民和麗達都這么認為。 就算她曾經是一位領主的獨女,還訂下過一樁公認的好姻緣,但她對過去沒有一點兒留戀?,F在,當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垂下來思索時,她想的其實是今天食堂的早餐,她不止想著今天的早餐,還想著今天的午餐和晚餐,不是因為饑餓,而是想到這些她就覺得快樂。 ——聽說出外勤的工作組都可以吃得非常好。 她像條活潑的小魚撲進食堂,工作組的人已經到了大半,在她入座后不久,所有的人都到齊了。今天的早餐是魚松餅和粉絲菜湯,分量都很足,麗達還在數著數吃炒米時,組長一個個檢查組員的背包,確定他們都帶上了必需品,麗達匆匆把最后一把米塞進嘴里,向組長敞開了自己的小包包——她還不算成年,拿的包也比別人小一些。 組長點完數,順手捏了一下她的臉。 然后他們一起前往碼頭。 悠長的鐘聲在天空下回蕩,金色的陽光鋪在大道上,城市完全醒了過來,人們成群結隊走在路上,或者去食堂,或者去上工,他們這支工作組一點都不起眼地匯入了人潮之中,脖鈴伴著馬蹄聲,一支馬車運輸隊經過他們身邊,然后又是一支,長長的車隊一眼望不到頭。不久之后他們這支隊伍搭上了便車,在車列前方,一位年輕的車夫吹起了口哨,調子是一首幾乎每個人都學過的歌,在這熟悉的音調下,不知是誰先起的頭,人們合起了這首歌,他們贊頌著大地和風和雨水,歌唱勞動和愛,路邊的人們看過來,歌聲如云聚散,麗達坐在車邊晃著腳,偷偷噘著嘴想學吹口哨,卻只能發出徒勞的噗噗聲,她的同伴笑了起來。 一行人到達碼頭的時候,并不意外地,這里已經是一片繁忙景象。這個時候,布伯河下游的客貨船應該剛剛啟航,雪白的二零三號運輸船停在港口,高高的煙囪冒著白汽,貨艙的艙門已經放下,運輸隊在裝卸區卸下一個又一個的木箱,碼頭工們正在裝斜梯。 匆匆來往的人們中,一個秀麗的身影雖然站在角落卻依舊醒目?,斚3俏ㄒ坏木`今天沒有戴口罩,清晨的光影落在她臉上,那眉目美得像一個夢,麗達的組長向著她走去。 精靈從手中的新報紙上抬起頭來,含笑和組長打了招呼。 “日安?!彼聪蚱渌?,“大家早上好啊?!?/br> 大家有點拘謹回應著“早上好”,麗達甚至緊張地鞠了個躬,精靈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掃而過。 這一趟旅程精靈將與他們同行,雖然麗達在隊伍里的作用一直約等于點綴,每次組內會議只有點到了名才會發言,是個從來都沒有異議的舉手黨,她還是為如何對待這位嬌客感到了一些困擾,直到她看到精靈輕輕松松地搬起一摞三個木箱——每一個麗達要用雙手齊力才能拖動。 她微微張開嘴,終于將那個纖細的身影同一個傳說故事教給她的基礎知識聯系起來:精靈,一直都是一個非常強大的種族啊。 除了不會常駐在此,精靈在工作組的工作和其他人沒有什么不同。他們和碼頭工人一起將裝卸區的貨物搬進貨艙,分門別類綁扎妥當,然后互相確認了交接記錄。貨艙大門拉起,金屬栓當的一聲卡穩鐵槽,汗流浹背的人們來到甲板上,沒有什么送行的儀仗,鐵錨從水中升起,汽笛長鳴響徹港口,蒸汽機隆隆運作,巨大的白船緩緩離港。 平緩的河面在眼前向前一路伸展,粼粼的水光在前方象一條黃金大道,此時的日頭已經升了起來,陽光直射著人的眼睛,雖然有水風吹拂,汗水還是在這白色的熱光下不斷涌出。甲板上已經支起了涼棚,工作組接連從浴室出來后,用網兜拋去河心淘了幾遍的上衣和褲子在支架上晾成了短簾,水滴成串落下,陽光穿過這水簾似乎也沒那么毒辣了,工作組的成員們坐在馬扎上,一邊喝著剛從船底拉上來的水湃飲料一邊傳閱今天的新報紙。穿著短衣短褲的麗達雙手環膝,側頭偷偷看不遠處正在小桌板上刷刷寫字的精靈。 不只是麗達,工作組里的年輕小伙子也總忍不住把目光溜過來,但這位美麗的女性似乎完全不受目光影響影響,直到他們這支工作組的組長在她身邊坐下。 “就算他們不和你交談,你也會有新的發現要記錄嗎?”組長說,“我們今天的行程才剛剛開始?!?/br> “嗯,這不是我的工作筆記,是我自己的一些隨筆?!?/br> “是隨意寫點兒的日記?” “是的,就是這樣的東西?!?/br> “你的文字很好,我在報紙上看過你的文章,我可以跟你談這個嗎?” 精靈睜大了眼睛,“可是,我并沒有在你們的報紙上——” “我是在森林報上看到的。你們的報紙跟我們的不太一樣,寫的文章也很不一樣?!?/br> 精靈的驚訝不減,“你懂得精靈的文字?” “我懂一些,因為我上過學校的精靈選修課?!苯M長態度坦率地說,“而且我的成績比較好?!?/br> 精靈看了她一會,才說:“您一定是個非常聰明的人?!?/br> “我還算不上。真正聰明的人在同術師一起工作呢?!?/br> “……”精靈說,“那么,您對我的文章有什么看法呢?” 然后她們開始討論爭取一個共通的語言邏輯在實際工作中的作用和應用。 在一旁的麗達:………………?。?! 天哪,聰明也一定是一種力量天賦吧?! 她出神地聽著她們的交談,其他人也慢慢被他們的話題吸引了過來,一些人嘗試提出問題,然后這場交談變成了討論,麗達還是那個影子里的小應聲蟲,她一邊隨著他們的話題點頭,一邊因為他們的話題想起了最近那位追求者。 工作組的同伴們說她還遠遠不到考慮這些事的時候,但麗達的母親十四歲就生下了她,她應該再給她生一個弟弟,可惜麗達的父親遭了噩運。平心而論,那個叫做沃特蘭,有點兒油嘴滑舌的男人并不討厭,至少品行上比她那位未婚夫好得多,即使這個自來熟的男人早已不是貴族,教士的戒指也不知道被他丟去了哪里,不過在瑪希城,過去的身份并不重要,何況貴族已經是沒有一點用處的東西。那個男人表示他非常有耐心等她長大,完全能接受女人二十二歲以后再談婚論嫁,可是麗達覺得他并不是真的想讓她成為他的伴侶,因為和她交談的時候,他有一半的時間是在抱怨自己的兄弟——不是為了找到和她相處下去的話題,他是真心希望有人能同他一起責備那個不可愛的親戚。 ——你就沒有別的能稱得上朋友的對象嗎?她有一點同情地想。 即使很少有人在她面前談及那些災民帶來的流言,麗達也能夠想象麗達·斯賓·納爾森如今在王國的貴族中是怎樣的名聲,有錢有地位的寡婦逃亡不算特別大的丑聞,因為“世事無?!?,但作為納爾森子爵的遺孀,麗達的母親在遭遇危機時的選擇居然不是最名正言順的婚約家族,而是攜家帶女投向那個邪惡的外邦人城市,此舉毫無疑問是對王國和所有貴族的背叛。傳聞里母親意圖將她獻給瑪希城新主人來謀求地位,這件事確實差點兒發生過,只是當她們歷盡艱辛,終于能直面那位黑發的閣下時,麗達那位勇氣驚人的母親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托庇之事不了了之,不過當麗達和母親了解瑪希城如今是一座什么樣的城市,她們就明白自己的冒險已經得到了幾乎是最好的結果。至于那一次見面,無論多少次回想起來,麗達都有目眩神迷之感。即使當時害怕得忍不住顫抖,她仍然為那位閣下的容貌頭暈腦脹,如果這座城市的統治者是一個惡魔,他只是站在那兒,就足以成為人們墮落的理由。 似乎只有“外邦人”——開拓者們不受那位閣下的外表和氣質影響,他們很自然的同他見面,交談,一起用餐,一起工作。在食堂工作的母親很驚訝這位閣下居然會吃同他人一樣的食物,雖然他們往往來得比較晚,但那位閣下每一次都和他們的伙伴在一起。他們連用餐時都在談論工作,雖然母親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她也曾在后廚見過那位閣下,他在同食堂負責人檢查沼氣池。 啊,麗達知道什么是沼氣池。 她能感覺到沃特蘭的野心,但麗達不太能理解這個男人,因為他對她似乎有一種沒有根據的信任,他認為她能懂得他想要的,然后同他合作。確實,在那一波波讓所有人精神緊繃的災民浪潮中,瑪希城展現了它受到的強大支持、強硬的手段和極度高明的治理能力,隨著那些數以萬計的災民被安置妥當,人們已經無法在這片平原甚至在這個王國找到任何一種能給城市帶來威脅的力量了。這座城市能戰勝它所有的敵人,麗達的母親正是如此深信才將領地獻上。 所以沃特蘭才認為那位亞爾斯蘭閣下能夠“成王”,瑪希城的建設圖景越是宏大,越是彰顯那位閣下的目標長遠。這座還沒有對外擴張的城市宛如一只正在蓄力的鐵拳,而王國的宅基已經腐朽,他期待這只拳頭能打碎所有他憎恨的東西,然后自己也能從中得益。 麗達不太想去想象瑪希城取代了洛森王國的未來,她只是一個無知的小學徒,因為偶然的好運氣才得以在如今的工作組里有一個見習的位置,那些開拓者伙伴關照著她,不僅給了她許多有益的教導,還同她這樣一個毫無優點的人建立了珍貴的友誼,她拒絕去想這些人為了什么人去披甲戰斗的樣子——瑪希城之外的世界有什么值得去征服的呢?就像納爾森的領地,那個貧瘠落后,就連領主的女兒也會吃不飽的地方,就算她能夠回到那里,統治一群饑病交加的可憐農民又能讓她感到什么優越呢? 為了化解災民潮的沖擊,麗達同開拓者們一起從早到晚地干活,后勤組雖然不像安置區工作的那些隊伍面對的事務繁多,他們卻也著實辛苦了一段時間。麗達每日隨著開拓者們奔忙在倉庫和運輸線上,做所有他們認為她能做的事情,緊張勞累的工作,被別人交付到手上的責任,這些不僅沒有讓她感到逃避厭倦,因為身邊同伴的信任和教導,反而讓她以驚人的速度成長起來。每天寫日記作業,總結自己今天的學習和工作時,麗達都能發覺自己身心發生的變化,她對這些變化比從小女孩變成少女時更對自己感到驚奇,連母親都為她學習的速度吃驚。 “我的好麗達,你快要從一只小鳥變成一匹小馬啦!” 像一匹小馬的麗達已經對她的伙伴和這座城市都產生了深刻的感情,她知道沃特蘭的兄弟博拉維是一位開拓者,所以她不明白為何沃特蘭承認瑪希城的完善與強大,卻一定要通過埋怨自己的兄弟來否認開拓者的極度優秀——沒有開拓者就不可能有瑪希城,難道這不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嗎? 沃特蘭說他并不嫉妒他的兄弟,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態度是真誠的,即使麗達不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也能從他的抱怨中聽出他對兄弟的感情。 麗達并不討厭這個人,但她知道他選擇她的原因,她討厭這些原因。 沃特蘭想要通過她重新建立起同過去生活的聯系,他不能對過去的苦難釋懷,他仍然想回到過去的起點,認為只有通過那樣道路復仇才能獲得真正的勝利,然而博拉維已經開始了新的人生,即使他依舊記得他們共有的仇恨,同樣想要讓他們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滅亡,但他已經同“外邦人”同化,復仇雖然仍是他人生的目標之一,他卻已經不想自己動手去實現它了。 “‘新事物的產生必將帶來舊事物的消亡’?!蔽痔靥m輕聲說,“他憑什么如此肯定?他憑什么認為舊的就是壞的,新的必然長久?” 麗達抬頭看向自然而圍聚起來的同伴們,他們正在討論今天份的新報紙,將上面一篇文章同他們的工作聯系起來,這些人之中有精靈,有遺族,有山居部族和曾經的奴隸,還有她這個同樣曾經的貴族小姐,他們正在交談,幾乎每一個人都有發言,組長熟練地引導話題和鼓勵別人說話,纖細或粗糙的手指握著筆在同樣雪白的紙上做著筆記。如果在別地,這是一個奇跡般的畫面,然而在這里,也許只有麗達這樣的小姑娘才會每次都去想“如果這是在別地……” 種族,外表,性別,年齡和語言,這些在別地仍是不可逾越的障礙,然而在這里,這些曾經的障礙已經倒下,變成了人們共情的基石。 他們都曾生活在那些不可逾越的壁壘之中。 太陽越升越高了,晾在架上的衣服不再滴水,運輸船平穩前行,瑪希城已經遠遠地落在了后面,河流仍廣闊平緩,兩岸的景物越見荒涼,目之所及,草木凋零,大地焦廢,人煙罕見。這片平原一向以豐饒知名,如今卻滿目瘡痍,寥寥幾場雨水并沒有給大地帶來什么看得到的改善。即使在出發前便有了心理準備,但想到瑪希城的文明富饒,對比眼前景象,仍讓人忍不住發出小小的嘆息。 “這是一場廣泛而且深遠的災難?!?/br> 那聲音清澈悅耳,麗達轉過頭,精靈也來到了船舷邊。 清新的香氣從身邊隱約傳來,麗達沒有聽到一點腳步聲,她口吃起來:“您,您好!” “您好?!本`說。 面對這樣美麗的種族,麗達窘迫得不知道該說什么才不至于失禮,精靈沒有看著她,她的目光投向了遠方,輕聲說:“天行有常,興衰起落都是常理,人的力量不可能阻止自然的災難發生?!?/br> “……是的?!丙愡_說。 “面對災難的時候,人們總是只能通過躲避和忍耐,竭力掙扎著活下去,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夠團結起來抵抗它?!本`說,“這是我生命中看過的人類對災難最主動,最團結的一次對抗,也是最成功的一次抵抗。成千上萬的人因此活了下來?!?/br> “是、是的!”麗達說,“瑪希城做到了!” “這種奇跡不可能發生在其他地方,也不可能發生在其他人群中,”精靈轉過頭來,看向她,“貴族領主和教會僧侶做不到外邦人的萬分之一,瑪希城會讓他們失去自己的全部利益。孩子,你加入到外邦人之中,就會變成他們的敵人。你做好準備了嗎?” 麗達看著她的眼睛,片刻之后才回答:“我做好準備了?!?/br> “你是一個女孩子,你的敵人不僅僅是布伯平原上的貴族和教會,也不僅僅是洛森王國的國王。今天,你和他們走出了瑪希城前往德勒鎮,日后,你還將同他們一起走向更廣大的世界,更多的貴族和教會會變成你的敵人,并且與你不死不休,你真的準備好了嗎?” 精靈的個頭比她高一些,她詢問的語氣很平靜,白色的陽光統治了整個世界,讓所有的表情都無處躲藏,麗達的鼻尖冒著汗,她抬頭看著精靈,慎重地,認真地說:“我沒有同任何人戰斗過。但我會永遠和我的伙伴站在一起?!?/br> 然后精靈微微笑了一下,沒有對她的回答作任何評價,而是像一個普通的長輩那樣,輕撫了一下她被曬得發軟的發頂,“去甲板下吧,小心中暑了?!?/br> 運輸船一路經過了幾個沿河城鎮,每個城鎮都有人在岸邊張望著他們,一直用目光追隨到再也望不見,每個城鎮也都有人持矛搭弓在哨塔上守望,有一些人的姿態明顯地表現出了對白船的敵意,但巨大的白色船只只是平穩地,勻速地經過他們,船首劃開波浪,螺旋槳在水下攪起成串的漩渦,遠處的小船像受驚的動物一樣避開。 烈陽炙烤得空氣模糊,在那熾亮得模糊的遠處,隨著船只的行進,一支旗桿慢慢升起在人們的視野中,兩面鮮明的旗幟在頂端獵獵飄揚,旗幟之下的河道內凹,形成一個港口,港口水面寬闊,水色深深,它向白船敞開了懷抱。 甲板下的休息廳里,工作組衣著整齊,每個人都戴好了胸牌,拿起了他們綠色的挎包。組長給麗達戴上帽子,然后走到眾人面前。 “我們這次出行的任務,是在德勒鎮進行時長七日的賑災。一名叫做拉姆斯的貴族代表德勒鎮向我們提供支持?!苯M長說,“這將是一份艱苦的工作,但能夠完成它是我們的榮譽。我們很快要同本地的工作組匯合,我們會同他們互相配合,作為一個共同的集體,我們要齊心協力克服困難,既不辜負我們身后城市的支持,也不辜負正在等待著我們幫助的人們的期待?!?/br> 船身輕輕一震,鐵錨牽著長長的鎖鏈沉入水中,隱約的嘈雜人聲從舷窗外傳進來。 “準備下船?!?/br> 第390章 投誠要趁早 烈日當空,熱浪蒸騰。 拉姆斯男爵用樹枝將金色的頭發別在頭頂,汗水沿著他的胸腹流下,棉質的短衣貼在他身上,顯示出前胸和后背明顯的肌rou形狀。他的衣角沾染著點點血跡,雙手水跡淋漓,因為他剛剛在鎮子里殺了一頭大牛。他大步前行,和他的兄弟一起用肩膀撞開擋在面前的人群,“讓開!讓開!男爵來了!” 一些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有點不大不情不愿地讓開,給他們高而壯的身體一個通過的縫隙。水車輪轉,水聲嘩嘩,碼頭上到處是人們踐踏出來的濕泥,男爵剛踏出去就腳下一滑,所幸他忠誠的兄弟拉住了他的褲腰帶,腰帶危險地崩了一聲,但萬幸只斷了一半,反而是被他扯了一把的旁人滑坐了下去,男爵站直身體,那個人在地上破口大罵,旁邊的人們哄然大笑起來。 男爵低頭看他,“我會給你一條新褲子的!” 于是那個人立馬站了起來,毫不在意地用褲子蹭掉了手上的淤泥。人們又是一陣噓聲。 然后笑聲低下去,人群依舊嘈雜,男爵叉著腰看向河面的深遠之處,他的眼神很好,就像他來的時機一樣好,他很快就在遠方扭曲的空氣中發現了一個浮動的白點,仿佛一只水鳥翩躚而來,然后這個白點的輪廓變得清晰起來。 水鳥變成了巨獸,沉穩、堅固那是人力為之、卻又超出常人想象的巨大造物。它如約而來。 其他人也看到了它,從一兩個人開始,低低的驚嘆變成了巨大的歡呼聲,浪潮般的歡呼中,男爵目不轉睛地看著白船越來越近,看著它純白的船首和流暢的船身,鋼鐵的護欄和玻璃的舷窗,綠色的水波輕撫船身,船身在河面投下巨大的陰影,從船體內部發出的隆隆低鳴蓋過了人們的聲響,微微的震動如同呼吸,當它滑入港口,高墻般的船身向著人們橫過來,輕輕觸及碼頭的那一瞬間,岸上的人們齊齊退后了半步,不管看過多少次,德勒鎮的居民都不能真正習慣這個龐然大物——它太大了,太強了,實在很難讓人想象它是完全由人創造出來的東西。他們曾經畏懼地看著它在水上巡航,如白色的王者,如今這畏懼之中又多了依賴和渴慕,因為正是因為這些造物如此之強大,才能把他們從這場漫長深重的災難中拯救出來。 穿著淺灰色衣物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在甲板上,鐵梯從船舷放下,他們又一個個地走下來。隊伍中有相當數量的女人,走在最前頭那個女人不僅身材高挑,還有一頭黑色的短發,她們讓人群產生了一陣小小的sao動,但沒有人失口喊出什么要命的話,如今在碼頭的都是德勒鎮的“自己人”,他們曉得輕重,何況如果不看那頭黑發的話,一個女的或者一群外邦人,他們又不是特別沒有見識過——常駐于德勒鎮的外邦人頭領不也是個女人嘛? 如今布伯平原已經傳遍,新瑪希城的統治者是個黑發黑眸、殘酷暴虐的惡魔,這個帶頭的黑發女人不是那位城主大人的眷屬就是他的親信,但正說明了瑪希城對德勒鎮的重視。拉姆斯男爵咧開一個笑容,向他們迎了上去,兩句磕磕絆絆的禮貌話語后,他看到了這名黑發隊長身后那個素紗半蒙面的女人。哪怕只露出了一雙眼睛,那雙眼睛都像盛進了一個開滿鮮花的春天,她的皮膚純凈得接近半透明,有一雙又尖又長的耳朵。 拉姆斯男爵倒抽一口氣,眼前一陣發花。但他年輕且身強力壯,絕無可能此時突然老眼昏花。 遺族已經無所謂了……這個,是不是精靈?是不是精靈?怎么會出現精靈! 他的神呀! 外邦人極少耽于繁文縟節,那個帶頭的遺族女人用只帶了一點口音的本地語言告知男爵,他們這次來兩支隊伍七十二人,會在德勒鎮居留七天,然后就將一本名冊交到他手上。在他們身后,她的外邦人同伴打開了白船的腹艙,正在緩緩放下那鋼鐵的艙門,在他們身后,成堆的物資顯露出隱隱約約的輪廓。 碼頭上等候的人們發出歡呼,他們一擁而上,不再關心這些外邦人的去向——反正這些外邦人不會去別的地方。有人在怒吼,在叱罵,在用拳頭維持秩序,于是人群很快就顯現出了秩序:他們排成了三支蜿蜒的長隊,一隊三十人,站在最前頭的強壯男人們拿著一塊有數字的木牌,向著白船高高舉起。 貨艙的梯子搭到了他們的面前。 拉姆斯男爵將物資名冊拿在手中,引領著這批白船來者向鎮子里走去,腳下的爛泥臭氣熏人,但外邦人中除了最小的那個女孩兒時時看著腳下,連那名疑似精靈的女人都不曾皺過一下眉,他們離開碼頭,走入鎮中。 這是一個不大的鎮子,街道一眼便能望到盡頭,房屋破舊,很少磚石建筑,教堂要比別的城鎮小一圈,如今木門緊閉。雖然有一個足以停泊白船的深水港,德勒鎮在這場“天罰之災”前也不能算繁榮之地,原因之一是拉姆斯男爵的“不善經營”,之二是拉姆斯男爵本身。 在外邦人來到布伯平原前,拉姆斯男爵便已經是個頗有聲名的“異類”,因為他的身世頗為不堪:上一任的拉姆斯男爵在妻子死后一直想要再尋良緣,然而他的領地就在“山邊”,領地貧瘠,家族積累的底蘊也實在算不上豐厚,不僅長久未能如愿,還落下了一些不太好聽的名聲,大病一場后,他放棄了所有通過婚姻為家族再次增益的幻想,慎重考慮起繼承人的必要性起來。由于老男爵之前頗為潔身自好,有且僅有一個接近成年的私生子,若非他的母親身份過于低微且已去世,老男爵說不準會從此開始倚重于他,但這個時候,老男爵期待已久的姻緣終于來到了。 一位寡婦來到了他的領地上。這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她先是失去了丈夫,又被繼承了爵位的侄子趕出城堡,一個弱女子無家可歸,也難以保有僅有的那點隨身資財,正是需要一雙可靠臂膀給予庇護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她正處于一個女人最成熟的年齡,身姿曼妙,還有一頭純正的金發——這對一頭祖傳褐發的老男爵來說簡直是致命的吸引。他們舉辦了簡單而正式的婚禮,然后這對夫妻過了一段安穩日子,時間又過去兩年,男爵夫人懷孕了,她不太順利地產下了一個男嬰,雖然這次生產損害了夫人的身體讓她很難再度生育,但那個吸取了母親生命力來到世上的孩子十分地健康,最重要的是,他完全繼承了母親的那頭金發。 如愿以償的老男爵對這個孩子鐘愛有加,這個孩子也十分順利地長大了,他高大,活潑,金發飄揚,同他相處讓人心情愉快,僅有一個美中不足——他的皮膚不太白皙,也許是他的性格過于活潑,所以他在城堡外玩耍的時間總是很長,以至于陽光把他染成了深麥色。男爵嘗試了許多方法來約束他的言行,改善他的膚色,可惜兩者都收效甚微,但只要這個男孩能將家族延續下去——如果能完成他父親的遺憾,娶到一個得力的妻子,那更好不過——那么男爵就別無所求了,這個家庭仍然是幸福的。 這個家庭破滅于男孩成年后參加的第一個宴會。當男爵帶著他引以為傲的兒子,充滿期待地來到主人的面前,那位高貴的大人剛從禮物上抬起頭,就當場倒抽了一口氣。 其余人等竊竊私語。 “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