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身帶著淘寶去異界 第229節
片刻之后,他把脖子里的紅繩扯出來,紅銅的墜子在末梢輕輕搖晃。 “最貴的是它?!?/br> 在周末傍晚到宵禁入睡的好幾個鐘點里,對還在適應新生活的孩子們來說,沒有比供銷商場更好的玩耍場所了。當然,他們的玩耍不是像過去生活里見到或者經歷的那樣,奔跑,喊叫,欺負捉弄比他們還要弱小的東西,商場里滿是貴重物品,既不允許,他們也不敢在這兒胡鬧,但是這里也有專門為他們準備的地方。 對孩子們來說,供銷商場非常,非常地大,第一第二層全部打通,只有磚柱支撐著天花板,高大貨架一排又一排地矗立在光潔的地板上,孩子們一進這兒就會自覺脫掉鞋子,赤腳走路。最開始是由老師帶領,后來差不多是他們自動自發——因為除了教室,就只有這里有燈火點亮至入夜,而商場的兒童角其實比他們的教室還要大,有滑梯,矮秋千,攀爬墻,白沙池,各種玩具,以及成排的桌子和椅子,附近還有書架,架子里的書不是商品,他們可以自由取閱。 不是所有的學生都會到這里來,有人現在還是不太敢出門,何況宿舍的床鋪也挺舒適的。即使他們這些孩子現在都在這里,這個角落也不顯得擁擠,兒童角至今還沒有坐滿人的時候,他們這一批學生加起來不過一百多人,遠遠沒有上日校和夜校的大人多。在這個既沒有貧窮也沒有饑餓的居住區,人們的生活似乎只有兩件事,一是工作,二是學習。除了正在做“學生”這份工作的孩子們,其他人能夠分給學習的時間不太多,而且他們也不是沒有輕松的時候,上課和下課都能看到有不同的人在學校的cao場上玩球競賽,可是他們對待這件事的勁頭和為此搞出來的花樣真是讓人目瞪口呆。 窗外的夜色漸漸深濃,還沒有到宵禁的時候,夏拉放下筆往后看,已經有兩個人在玩耍了,她大概是第三個完成作業的人,用酸痛的手指合上作業本,她悄悄地站起來,轉身投入背后的玩具區,然后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加入了歡樂的行列。商場的人給他們送水的時候,只有三四個人還在桌子邊上苦臉皺眉了。學生們紛紛拿出自己的杯子,等待商場的人為他們灌滿,她們倒完水之后沒有立即離開,有人坐到那些沒完成作業的學生身邊,有人半彎下腰跟其他人柔聲說話,她們的身邊很快圍起了人。 學生們喜歡她們,因為這些女性體貼又耐心,可以指導他們完成作業,也會幫他們讀他們不懂的書,在這些事情上做得和他們的老師一樣。被帶上白船來到居住地前,大多——幾乎所有的學生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像“商場的人”,像老師,護士長,像在嬰幼樓cao作機器的人,還有其他許多,幾乎所有人。 寒風吹過街道,離開商場的孩子們縮了一下腦袋,從溫暖的地方到寒冷的地方就是這樣,倒不是說他們已經變得多么嬌貴。街燈的光芒照亮道路,他們向著學校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時,他們發現有一盞街燈滅了,道路的中間出現了一片完全的黑暗,校門就在前面不遠。 他們走了過去,只是彼此靠得更緊密,夏拉的手幾乎挨到了身邊的人,她絆了一下,旁邊的人拉了她一把,“有石頭?” “沒有?!?/br> 夏拉抓著那個男孩的胳膊,小心地挪過了這片黑暗,雖然她和其他人打掃過這段路,知道這里沒有泥坑,石頭,污物和尸體,堅硬的路面上連顆大點兒的沙子都沒有,這是她過去生活的印記。 被她抓住的男孩呼了一口氣,看向天空。黑色的天空看不見星星,明天會下雨嗎?還是會下雪? 奧比斯的撫松港從不下雪,這時候應該下了冬季的第一場雨,綿綿的雨水從屋頂落到街道上,匯聚成流,最終注入大海。冷雨帶來寒冷和蕭條,他遠方的家人此時應當已經入眠,他們的夢里是否有他,和他的祝愿? 達揚不是奴隸之子,不是“耗子”,不是“多余的孩子”,他是一個中等商人家族的長子,記憶里幾乎沒有過窮困,饑餓和低賤——許多人最先學會,也是伴他們從生到死的一個詞,撫松港的富裕繁榮遠近聞名,但正如喬木必有落葉,撫松港是如此繁榮,所以它的下層渣滓也比其他地方更多。許多人從低賤中出生,在低賤中死去,如果沒有白船的人,他的同學命運幾乎全已注定。然而他也不比他們更好。被從成為雛妓的遭遇中解救時,他堅定地認為一切都是天殺的人販子的錯,他的家人肯定正在王城的各處焦急尋找他這個重要的長子,他甚至對“白船的人”感到怨恨,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聽完他的哭訴的第二天,船員把他帶下了船,送到了臨近父親店鋪的一條街道。 達揚飛奔回家,緊接著被驅魔一樣趕了出來,他在地上翻滾哭叫,關于過去美好生活的一切都被棍棒敲打成碎片——他最先出生,被仔細對待,卻并非是作為繼承人期待,一個孩子剛剛降世,咒靈師便在嬰兒背后鐫刻圖案,將纏繞家族的噩運霉靈封入幼小軀殼,十三歲前不可令之暴怒,更不可令之流血,一旦年滿十三,就悄悄送走,令一無所知之人傷害他,惡靈便隨之轉移。 震驚,傷心,深入骨髓的痛苦,然后變成燃燒的火焰,他血流滿面地趴在地上對他們惡毒詛咒,在暈眩中為他們驚慌失措的面孔感到快樂,直到白船的人再次把他帶走。 他什么時候會回去呢? 他什么時候能回去呢? 赫曼也在想這個問題。他躺在床上,看著白色的天花板,路燈的微光映得室內朦朦朧朧,舍友的鼾聲在回蕩,但他不是因為這個睡不著。 冬季過去一半,他已經適應新生活,從開始的極度抗拒到如今的習以為常,他正在成熟,不僅僅是精神,他還長高了一些,手臂和大腿因為良好的飲食和鍛煉變得強壯有力,雖然鏡子里的他看起來還有些瘦,那是他的身體還在繼續生長。他剪短了頭發,學會了用鋼筆寫字,每天寫工作筆記,和他用母語寫成的日記本一起放在枕頭下,從來沒有其他人動過它們。 他的外表還看得出來過去的樣子,內里卻已今非昔比。本來他對成為農民的安排極度抗拒,如果能夠選擇,赫曼恐怕更愿意當一個力工,在他為了登上白船而學習的種種低等人技藝中,農藝是最簡單也離他們的目標最遠的,他不能容忍自己變成一個農奴,哪怕他們立即就讓他成為那一隊人的頭領——他們先是干了三天活,第一天平整土地,第二天挖掘溝渠,第三天種樹,三天后,赫曼所在的那支隊伍被召集起來,管理他們的人要求他們選出自己的兩名隊長,那些監工指出了幾個人選,命他們背對眾人,然后其他人將堅果投入他們身后的大碗。赫曼既意外又不意外地成為副隊長,與另一人共同管理麾下共三十二人。投票結束后,他們得到了一塊牌子和一份文書,牌子上用本地人的文字寫著“第十生產區第八生產隊”,每個人將自己的身份銅牌作為印章在文書上記印,接著隊長抓鬮抓到一塊土地,監工把這支隊伍帶過去,告訴他們那塊寬廣平坦,已經冒出絨絨青尖的熟地從今開始就是他們的口糧地,不過從得到這塊份地起,居住地就不再無償供給他們食物。 他們仍然可以去食堂吃飯,也可以自行去倉庫領取每日口糧,只是從今起都將變成欠債;他們平整土地,挖掘溝渠,種樹和修路依然能夠得到報酬,然而報酬不能抵消債務——糧食只用糧食償還;除了債務,土地前三年的產出無須繳稅,種子、青苗、肥料和農具都可以用他們工作所得購買;他們必須遵從居住地的法律,不得殺人,不得強暴,不得偷竊,每支生產隊都必須完成分派下來的學習任務,每人每月至少要上十五天夜?!?/br> 冬季在任何地方都是休養生息的季節,然而在這里,他們沒有一日不是精疲力盡沉沉睡去。 秩序,服從,赫曼能夠理解,但為何要向這些人——這些愚蠢,自私,謊話連篇的奴隸和貧民窟的渣滓傳播知識?為何要費盡周折,設計那么多激勵和鼓舞的手段,為何要關心他們的軀體和精神,為何與他們同吃同住,傾聽他們的聲音,為何要讓他們相信自己是一個人,和他們這些居住地的統治者一樣的人?即使在訓練和說服的過程中有同樣多的懲罰的手段,可是有幾人能不為之觸動? 包括他。 到上周前,他竟不知那名與他一同被選擇的隊長竟然同是來自“內地”,居住地所有的管理者和建設者都來自“內地”,他的隊長幾乎是以一人之力影響,統合了十數支生產隊,使他們在短短半月的時間里完成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巨大工程量,他的年齡只比赫曼大四歲。出身既是能力,正是這些來自“內地”的人在這偏遠之地建起這個規模龐大的小鎮——他們都不屑于用“城市”稱呼它——建造了港口和讓鋼鐵機車通行的四通八達的寬闊道路,在這片曾被獸人長久荒廢的土地上,水渠如筆畫將大地切割成棋盤,高大完善的眾多建筑如棋子落地,眾人行走其間,日出而作,日落而習,緊密合作,相處無間,仿佛人人都溫和,理智,縝密,不帶半點粗俗低劣,若非他們也會受傷流血,會怒罵沮喪,不同的人仍有不同的性格,簡直就如理想國之人。 然而神明??!他們是女人,獸人,是遺族,是仍留有烙印的奴隸!他們可以有一樣或者兩樣可貴品質,卻絕無——絕不應該成為管理者和組織者,比赫曼見過的最出眾的人才也毫不遜色!沒有一個人是天生的貴人,他們既無積淀又無天命,是誰從塵埃中分辨和提純了他們的靈魂,又是誰賦予了他們才能和地位?在赫曼有限的學識中,歷史從未有過,也不應有——怎么可能有這樣的天賦者和統治者? 他不能細想這個問題。 白船——海航三號兩天后將再度起航,隊長問他:“要寫信嗎?” 赫曼的身份在許多人眼中早已不是秘密,雖然他并沒有像其他間諜那樣,向信任他和他信任的那些人坦白,從諒解中獲得新生……居住地在這方面非常寬容。他可以買一張郵票寄一封信,船員在到達撫松港后會令人通知他的家人來領取,其中信件的內容想必會被不止一人瀏覽,但那并不是問題。 讓他提筆卻寫不出一個字,并失眠至今的不是那些問題。 他該如何告訴在遠方祖國等待的父輩們,絕無可能以他們的“正常手段”來壟斷貿易,獨占利潤?王公貴族們想著如何阻礙異鄉人繼續東行接觸其他海濱國家,派出不知多少像他一樣的間諜刺探異鄉人的出發地,并期望能借此獲得他們獨有造船技藝的一鱗半爪,他們的遠見與迅速行動的魄力曾令赫曼向往,卻不知世界正在改變。有幾人能夠想到,在彼方此岸,在這個被人視為野獸之國的荒蠻之地已經翻天覆地?任何一個人只要來這里看一眼就會知道,這絕非簡單的政權更迭,異鄉人正在擴張,而他們所做的又絕不只是擴張。他們仿佛風暴洪流,將所有卷入其中的人都變得面目全非。 第360章 寶寶不開心 范天瀾走在路上。 冰雪未消,冷冽之中,浮動著春的暗香。 他懷抱花束,碧葉瑩潤,花苞如珠攢集,半收半展的花瓣鮮妍吐露,路上不斷有人和他笑著打招呼,沒有人問他帶著花去哪里。 他在路上大步前行,一直走到一座白色大樓前,他向上走去,警衛員向他致禮,從門前讓開一步,他打開門,帶一身冷香走進去。 云深走出臥室,首先看到的就是窗邊的青年。厚重的窗簾已經挽起,午后天光映照著花束和他專注的側臉,云深在沙發上支著頭看了一會,用仍帶著初醒困倦的聲音叫了他一聲。 “天瀾?!?/br> 范天瀾頓了頓,轉頭看過來。 他走了過來。 云深抬起頭看他,他低下頭,黑發垂到云深膝上,云深說:“還是不高興嗎?” 范天瀾沒有回答。 云深輕輕笑了起來,“因為我批評你,還不止一次?” 他垂下眼睫。 “那么——”云深抬起手,沿著他的黑發向上伸,“要親嗎?” 范天瀾一手撐在沙發背上,俯身下去。 唇齒相接,甜美如夢。 “我還是有點困,陪我睡會?”云深問。 他這次還是沒有得到回應,因為他詢問的那個人已經沉沉睡去。云深靠在壓實的棉花背枕上,一手拿著工作手冊,一手輕撫懷中人的脊背,他仰頭看著天花板,眼中沒有絲毫睡意。 房間很安靜,靜得仿佛能聽到雪化的聲音,沒有人來打擾,這段時間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 良久之后,云深嘆息了一聲。 一切順利。 就紙面報告來看,大多數工作都算得上順利,海港方向的成果算得上亮眼,最近一個月的出貨量更是達到新高。然后在新一輪航程中,海航船遭遇了海盜。 不是一艘,也不能說是一群,準確地說,差不多在人的rou眼視野內,大大小小的海盜船遍布海面。無論對召集者還是參與者來說,能引起這樣一場大戰都堪稱榮耀,白船自天際行來,巨大,雍容,它應該已經發現了這些向她沖去的鬣狗群,但她步伐依舊,一往無前。 無數的眼睛饑渴注視,無數的鉤鎖蠢蠢欲動,法術蓄勢的微光閃爍,風帆鼓舞,船頭破浪前行,如離弦之箭,箭簇所指的巨獸脊背上,繩結解開,厚重油布掀落,露出底下的精鐵黑鋼,長長的炮口緩緩升起,筆直迎向帶來呼喊狂叫的海風。這將是西大陸有史以來最宏大的一次海戰,也將是最血腥,最絕望的一次海戰。 死亡的嘯叫劃破天空,一聲,又一聲,接連不斷。 隨即雷霆火焰降下。 奧比斯王庭的議政大廳內,國王和公爵看著信盒中樹立如林的符片連續不斷破碎,兩人不由自主同時站起,圍在桌邊的大臣和貴族們亦是嘩然,唯有王國法師等人一言不發,他們發白的臉色已經說明了一切。 “神明啊……” “神明??!” 八名正式法師,六十九名法師學徒,二百海衛,以及數以千計的,幾乎所有西海域稍有名氣的海盜,不論事后報酬,僅僅事前定金就以十萬計,所有投入只為試探白船及其背后天賦者的底限,以對他們有所遏制。他們從下定決心到真正施行只用了一個半月,而白船毀滅這一切不過片刻——計算時間,雙方最多是剛剛遭遇。 當白船再度駕臨撫松港,依舊潔白,依舊卓然,依舊令人望而生畏——比過去的任何時間都令人望而生畏。黑煙和紅旗再度飄揚撫松港上空,當它下錨時,港灣幾乎都為它清空,數量不多的船只都擠在岬角一側,碼頭上連耗子都絕跡了,商人,掮客,力夫和黑幫們退到第一道城墻下,他們在街道的陰影里露出一只或者兩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窺視。王庭的動作如此之大,他們這些港口的寄生者多少都知道些什么,白船的安然到達讓一件事顯而易見:異鄉人勝利了。 這個結果會給他們帶來什么? 四排披甲執矛的衛士分列碼頭兩側,帽盔結著紅穗,神情掩于面甲后,身著繡金長袍的禮官帶著禮侍戰戰兢兢地簇擁著一位貴族迎向舷橋,一行白衣人從白船的甲板上走了下來。陰沉天色下,他們白得得簡直像在發光,除了深藍鑲邊和金色徽章,這身兩段式剪裁的制服上沒有其他裝飾,沒有刺繡,沒有絲帶,沒有飄逸的袍角,漿挺的衣料緊貼身形,勾勒出其下強健軀體,制式短劍懸在緊束的寬大皮帶兩側,當他們的黑色皮靴從梯板落到清水沖洗過的石頭路面,碼頭深處的暗影里激起一片聲息。 不僅是為白船的人首次更換服侍,更是為其中的陌生身影。 禮官和伯爵目瞪口呆地看著船長身側的一男一女,極艱難才說出兩句話:“來自異鄉的客人們,歡迎回到撫松港……國王口傳旨意,令我來接引諸位到宮內,公爵已在等候?!?/br> 船長微微點頭,并不多問,“帶我們去見他?!?/br> 他身后的那個人發出一聲短笑,伯爵只看他一眼就迅速移開目光,他驚疑不定的視線更多落在另一個人身上,卻因為另一種理由同樣不敢多看。 伯爵和禮官登上了馬車,白船的人沒有與他們同乘,他們招來了自己的馬。這些高腳馬養在他們自己的草場上,白船的虛影剛現于天際,馬夫就把它們從馬廄牽了出來,白船的人一踩馬鐙,翻身跨上馬背,動作展現出令人心驚的嫻熟和統一,馬蹄輕敲街道,車輪轔轔而過,通往山巔宮殿的白銀大道上不見行人,連店鋪都半掩門扉,唯有無數目光凝聚于此。 此事極難善了,看白船的人今日裝束便可知曉。但是—— 被著灰色短毛的立耳隨心而動,高壯得尤為突出,極近似人,卻任何人都能認出絕非人類——那些是狼人!相形之下身形纖細許多的,是頭發短得簡直大逆不道的女人!而在那同樣刺痛眼睛的幾個女人之中,有一人尤為光彩奪目,她身量高挑,柔順的金發編成辮子盤繞于肩,薄薄的尖耳仿若水晶裝飾,令那份輕靈與沉靜共存的美貌更為突出——那不是凡人應有的美。 一個陌生的詞語在某些人口中傳遞,然而這可能嗎? 精靈在西方大陸,并與獸人同行? 奧比斯的特納斯公爵在露臺上眺望遠方,從無邊無際的海洋看到停泊港口的白色巨船,在這個位置俯瞰,港區一覽無余,碼頭仍在戒嚴,鎧甲與長矛帶來的靜默向外漸次遞減,無數螻蟻仍在他們低矮的巢xue間奔波經營,風從海上吹來,撫過層層疊疊的屋頂,攀上山坡奏響林音,白貞松林搖曳起伏,泛著銀光的針葉下人影幢幢,自宮前廣場起,白銀大道穿過三道松林帶,如河流奔流而下直貫市區,在這條光輝大道上,往日喧囂今日轉靜,人們不必嚴令便紛紛走避,獨留逆流而上的一行身影。 特納斯公爵在注視著他們,還有許多人和他一樣,注視著馬車蠢笨儀仗背后的雪白隊列。 這些異鄉人啊…… 這些富有,大方,彬彬有禮的異鄉人!這些無知,好奇,神神秘秘的異鄉人!這些令人想挖掘,想掠奪,忌憚又不得不依賴的異鄉人! 白船是何人所造?他們從何而來,為何而來?時至今日仍未有答案,白船離港便逐跡而去的船只最多三日便會迷失海洋,無功而返,他們背后的天賦者更是神秘莫測,無跡可尋。異鄉人來去無蹤,他們關于自身的描述有些令人信服,有些又荒謬可怕,而無論信或不信,都毫不影響商人對他們的熱情,異鄉人就像一場從天而降的黃金雨,落進撫松港這個淺水池,帶來陣陣波蕩。異鄉人其實不能點石成金,但他們帶來的大量神奇的、精美的、罕見的,同時是十分廉價的商品,這些從未在其他地方出現過的東西帶來的利益簡直令人瘋狂,這世上幾人能拒絕金幣的閃光呢? 所有人都喜歡錢幣落進袋子的聲音,然而有所得必有所出,高額利潤帶來的狂熱隨著白船通航變得越來越規律而有所冷卻,許多人從令人迷醉的財富中抬頭,才驚覺撫松港原本紛繁雜亂,多足鼎立的貿易局面已然改變,無數的行商來到王都,他們的目的只有兩個,(極少數)將自己的商品賣出,(幾乎所有的)向白船購入貨物。行商們往往傾盡資財,以求滿載而歸,下一次再帶著更多的金錢來到。行商有的從海路來,有的從陸上來,奧比斯國王和他的領主們通過如林的稅卡攫取了甚于以往數十倍的收入,但這絲毫不能阻擋行商的蜂擁而入。 然而撫松港并未因此變得更繁榮,旅舍和酒館之類的行當確實十分興旺,但更多的,奧比斯王都引以為傲的傳統店鋪紛紛閉門,包括那些經營了數十年甚至可追溯至數代前的店面。他們不得不倒閉,異鄉人不僅出售各種精制鋼具,玻璃制品和其他手工藝品,還供應雪一樣白的鹽,石英般的糖,疊放在木箱里的成罐香料,甚至于他們還出售活的香料植物,那些歷經漫長旅程依舊翠綠的調料種植在粗陶罐子里,擺在異鄉人店鋪外梯子般的木架上,向每一個經過的人散發著濃烈芳香。這些足以成為御供珍品的商品被極度大量地提供,連下等妓女都能佩戴一兩件色彩艷麗,光滑圓潤的玻璃珠寶,平民的窗口也可大放光明,飄出不遜于貴人宴席的辛香時,那些最多只掌握幾條一成不變渠道的坐商該如何滿足貴族們更高的彰顯身份的需求?白船幾乎是唯一的選擇,不過白船至少與三家大貴族建立了穩定的供應關系。 雖然在謀劃對白船的襲擊時他們也未有更多猶豫。 那些倒閉店鋪的主人對白船更為痛恨,既痛恨異鄉人對他們這些老實買賣人毫不留情的擠兌,又痛恨他們對交易對象毫不挑揀,哪怕是乞丐,只要他能拿出幾個銅幣,異鄉人就會賣給他東西。他們幾乎吸干了平民和貧民的余錢,又用那些金錢打通關節,收買領主,組織起規模龐大的商團,讓那些本應安貧樂道的烏合之眾將他們的名聲沿著陸路和海路傳播。在行商涌入王都的同時,王都居民也大量離開城市,畢竟除了那些好吃懶做,畏懼路途的人,誰能對倒賣這些商品至別地的利潤不動心?何況為了能收取更多的稅費,被賄賂的貴族們還加強了對道路的保護,商人結伴而行,合資雇更大更多的傭兵團,途徑的領主也不敢輕易動用落地法,匪徒半路劫道人才兩亡的傳聞也越來越少。其實不愿奔波辛苦的人也不是沒有其他選擇,白船的人沒有將他們交易所得的大量財富全部帶走,他們用最高的價格買下了落腳地附近的所有商鋪,然后以此為中心,不斷購入附近土地,這些地塊毗鄰王都的貧民區,向東則是大片沼澤,異鄉人不僅斥重資買下這些無用之地,還雇傭貧民為他們挖掏淤泥,清理水道。自異鄉人開始他們那莫名的工程以來,如貴族所說,王都的空氣都仿佛新鮮了許多,連治安都有所長進,因為異鄉人雇傭了黑幫和傭兵來為他們清掃街道附近的小偷和為非作歹之徒。 雖說——一直都有傳言,說這些異鄉人以人rou為食糧驅動船只,不然何以解釋這無槳也無帆的巨船能夠奔馳海面?那些中傷之語不止說船中怪物吃人無數,還暗指異鄉人對嬰兒的嫩rou也有特殊的喜好,因為初來乍到時,他們幾乎不吃任何撫松港的食物,連水也不喝,卻對人口販賣十分感興趣。從初次到訪至今,只要有人將無人收留的幼兒送到門前,他們就來者不拒,那些孩子會被他們暫留幾日,如若有人以父母之命上門討要,他們倒也可以親自上門送還——這似乎是他們表現人性的一種方式,然而因為種種理由,敢借此訛詐他們的人幾乎沒有。 傳聞喧囂令人退避,異鄉人卻似乎無意澄清,而無論這些流言如何聳人聽聞,只要異鄉人沒有當眾食人,就有無數人趨之若鶩。王都糧價自白船來航的第二個月便開始上漲,此后日復一日水漲船高,在異鄉人開始招募貧民時更是達到一個歷史高點,王都的窮人不想被餓死,除了踏上行商之路便是將勞力賣給異鄉人,只要他們服從命令,異鄉人不在乎男女。大量的底層人口涌入異鄉人的私有土地,更大量的土地被以各種合法手段侵吞,異鄉人不在乎金錢。 異鄉人帶來了貨物和金流,給奧比斯王國上供了大量收益,還直接和間接解決了部分令貴人們感到不快的問題,雖然他們幾乎包攬撫松港所有的奴隸貿易,并意圖追溯源頭,把持人口進口渠道的行為令人疑慮,但總的來說,就現狀而言,奧比斯王國實在不應與這樣的貿易伙伴翻臉,何況雙方建立交往至今不過一年。 不過一年,這些異鄉人就令王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危機來自外部,來自異鄉人不容情的經濟侵略,也來自五域十國的不滿和壓力,還有…… 公爵收回目光,轉身回到室內,偌大的日光室滿是人,貴族成群結隊,法師擠擠挨挨,空氣里滿是術場的張力,越過眾多人頭,國王居于主座,他左邊下手同高的椅子上坐著一個須發濃密的中年男人,他身著法袍,一手支在扶手椅上,眼睛緊緊盯著前方小桌上的水晶儀,國王的目光與他落在一處,神情焦躁不安。公爵進入小廳之前,他們是所有人的中心,公爵進來之后,國王抬頭看向他。 “我親愛的公爵,”國王說,“接下就交給你了?!?/br> “我會竭盡所能?!碧丶{斯說。 大法師一言不發,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公爵在心里嘆了口氣,向國王施以一禮,然后離去,宮廷侍衛長跟隨在他身后。他們沿著雕花的石梯一圈又一圈地向下走去,玻璃罩中的燭火照亮他們的身影,他們穿過走廊,短袍侍從躬身打開內廷的大門,公爵作出沉穩,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模樣,昂首挺胸走了進去。 然后醞釀的話語如冰消雪散,他看到了一個像夢一樣美的人。 公爵靜止了至少兩次心跳的時間,然而失態的絕不僅他一個男人,周圍傳來不同的吸氣聲,片刻之后,公爵從恍惚中回神,邁入廳中,坐上高位,撫平衣擺,然后才說道:“我以為陛下只邀請了白船的眾位,這位女士——她的姿儀令人過目難忘,我卻似乎從未見過她,不知她的職位是……?” “她是我們的大副,公爵大人?!卑状拇L說,“我在船上的時候,她主導許多工作,我不在船上的時候,她負責一切。因為生性低調,她并不常離崗位?!?/br> 荒謬的理由。公爵說:“我竟不知女性也能掌舵?!?/br> “各地風土人情不同,多謝您的美譽?!毕Q湃崧曊f。